原題目:歸鄉(xiāng)
作者:正宗小某
編輯:阿獨
車駛過很多小鎮(zhèn),路面凹凸不平,暗溝縱橫,身子跟著車身反復顛簸。路邊的高樹上飄散聒噪的蟬鳴與呼嘯的風聲,小河邊有戴著濕頭巾的婦女頂著日光,用木制的搗衣棍使勁地拍打著衣服,在剔得光亮的石板上搓揉著青色的開衫線衣。遠處有山,在河水里映得透亮,風掠過水面,線條變得扭曲柔和,向岸邊層層涌去,倏地一下,被那搗衣的婦女一棍子掄圓了,砸出千萬粒散落的珍珠。
那是記憶里的河流,媽媽那輩小的時候常去的。盛夏的季節(jié),河水淺淺淡淡地流向遠方,村子里的孩子穿著松軟的褲兜去河里洗澡,身上抹了一圈泥,一群孩子在河里打鬧著,直到黃昏時候,被爸媽像拔蘿卜一樣從漂浮著嫩綠水草的河流里拔出,咯吱直叫,那才是歡喜悠長的日子。
如今的河流已經(jīng)不再是往日的綾羅綢緞,而是被撕碎的斷帶殘布。城市里的人們開著轟鳴的機器來河邊挖沙,一堆一堆金黃的沙子像稻谷一樣堆在河岸邊,河流的身軀被挖得支離不全,干涸與破碎,機器把河流攔腰斬斷,從河底把它脆弱的腰肢攬起,從間隙里挑揀出值錢的金沙,血肉全堆在岸邊,河流終于不再哭泣,因為它的眼淚慢慢流干。
傍晚十分,車停在一片偌大的稻場上。余暉游弋在這連綿群山里,從一座山跳到另外一座山。稻場上有很多小孩子在捏著樹枝互相打鬧,互相追逐,成群的雞挺直身板,神色傲慢地立在倒坍的灌木上。不知道從什么就處兒迅速奔來幾條狗,蹭蹭地直往人的身上跳,伸出粉嫩的舌頭硬是要把手指縫都舔舐干凈。村子的里的人都出來了,它們其實喜歡看城里回來的人,喜歡看他們新的衣服,新的樣子,以及長久不變的,頭發(fā)的顏色與皮膚的質(zhì)地。
媽媽喜歡挽著她們的手跟他們話些家長里短,從稻場一直走到院子里,一路上三條狗跟著,身上的長毛簌簌地抖動,尾巴掉在屁股后邊甩起了花。關于村里人的事,媽媽幾乎都知曉,三姑六嬸,婚喪嫁娶,她的記憶就像打開的潘多拉的魔盒,飛到這片廣闊的山麓。外婆出門來,在院子里等著,自從上次病后氣色已經(jīng)好很多,她把鬢角的頭發(fā)染得漆黑油亮。一笑,臉上的褶子就全層層疊出,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兒,牙齒也光亮整飭,高興得合不攏嘴,手在綠色的圍裙上一直擦,灶房的溫度太高,她又身寬體胖的,汗珠細細密密地綴在額頭上。
新房子是前年建成的,小三層。一樓客廳和兩個臥室,兩老人平時住,有穿堂風,夏天連蒲扇都不用。二樓是三個小臥室,我們回來了就住在二樓,極其寬敞與亮堂。三樓有一間乒乓球室,另外一間是外公的禪房,擺放經(jīng)書與香火,還有磕頭的圓圃。房子竣工的第二年,外婆就病倒了,那是一個極其平常的夜晚,她剛到菜園子里去把菜都澆一遍水,去豬圈子里把白天摘擇的豬草煮了去喂豬,夜里發(fā)覺自己呼吸不過來,她就不住地呻吟,外公去縣里了,好在隔壁的姑奶奶聽到動靜趕緊湊到了床頭,夜里叫醒了隔壁鄰居。原本靜謐漆黑的小村莊,瞬間張開了無數(shù)雙微黃深沉的眸子,大家伙兒都知道了肖家七母害了拙病。鎮(zhèn)子上的救護車火急火燎地趕了過來,把外婆拖到了鎮(zhèn)醫(yī)院去。后來診斷出是心肌梗塞,要轉(zhuǎn)院去省醫(yī)院,四個女兒一個兒子全都回來了,大家開始慌慌張張地湊錢,然后把外婆送到省城去。那個時候外婆的肺部都感染了,脹得巨大渾圓,整宿整宿地睡不著覺,吃的東西也都吐出來了。外婆自個兒以為過不來了,于是把幾個兒女叫到床跟前吩咐著囑咐那的,大家都不聽,說時日還長,早早說這些話作甚么?村子里也有很多人遠赴省城來看,多半是那些和外婆交好的同鄉(xiāng)人,褶皺的手拉著褶皺的手,病房里的水果鮮花一直沒斷。村子里也沒閑著,外婆平日里常去陡峭山崖上的道觀,那觀里的道士聽說外婆生病了便也會來家里為她祈福消災,家里燒了很長一段時間的香火,連家里小獅子狗的白毛上也沾沾些灰黑色屑兒,它也瞪著驚恐的眼睛,在院子里一圈又一圈地徘徊。
如果不是聽別人說,我也很難相信,曾經(jīng)那個病榻上奄奄的外婆,現(xiàn)在還能抄起鍋鏟,在灶房的鐵鍋里伴著茲拉茲拉的油煎聲,翻炒著她自己菜園里的菜,她還自己用紗窗細密的網(wǎng)織一小簍子,去河塘里擲小魚小蝦,曬干了,托人送到城里去給我們。鄉(xiāng)下的夜晚似乎來臨得更早,七點還沒到天空就只剩下魚肚白了,最后一點光亮也被紗窗攔下了,檀木桌上已經(jīng)整齊地擺放七八個瓷碗裝的菜,紅棗燉的排骨湯,還有自家腌制的豆豉醬紅燒的排骨,紫紅色的馬齒莧,苦菜也是有的,拌上一點小臘肉丁翻炒幾下味道愈發(fā)濃郁。新摘下來的黃瓜最爽口,里面半透明的小籽兒一咬就都下來了,與醋和剁椒醬拌在一起就是一道農(nóng)家拌黃瓜。大家也不用顧忌,不怕趕緊吃完就得上班上學,喝兩盅小酒也不怕回頭還要開車回家,也不怕吃太多對身體不好,這種自家產(chǎn)造的食材都是無公害的。一起吃飯往往吃得更多,邊吃邊聊,聊些細碎的家常事,工作如何,學習怎樣,誰誰家里婚娶,誰誰家又生了小孩云云,大鐵鍋里悶的飯一點一點兒地減少,鍋底的鍋巴也鏟得一點兒不剩,脆脆的硬硬的,不是像這種用鍋悶的還真吃不到。家里人多,狗也跟著享福,夾著尾巴在餐桌下面徘徊著,柔軟的毛刷到腳趾頭直發(fā)癢,骨頭都給它吃,叼著骨頭,銜著爬到一邊,歪著頭一板一眼細細咬著,享受著美味的珍饈。
鄉(xiāng)下的夜晚靜謐而深長,家家戶戶門前掛著黃色的燈泡,像寂靜叢里的螢火,在暗處灼灼地發(fā)光,照亮夜行人的路。村里也有人喜歡搓麻將,咕嚕咕嚕,子兒轉(zhuǎn)動的聲音穿得很遠,破去黑色幕布與空靈。都市的夜晚喧囂而冗雜,許多人妄想掙脫水泥的禁錮,成群結隊地去跳廣場舞,結果卻反倒更加擾亂周圍的世界,村里的人夜晚,人們多半是在那蓊蓊郁郁的樹林間,支一張木竹小床,與昆蟲一起喃喃細語,與清風一起娓娓而談。
很多年前的時候,樹蔭下尚有一道涼爽的微風。媽媽在家里排行老二,那年縣里出中考成績,村子里的人都看著她,頭兩邊甩著細小的麻花辮,從破舊的拖拉機上下來,舉著手里的成績單,分數(shù)過了師范學院的線。外公肩上的擔子也總算輕了一半,四個女兒,把第二個送上師范,領國家的薪水糊口飯吃。考上師范在那個年代是極為風光的事情,村子也涌動著歡活的氣息,人家都說肖家姑娘會念書。
不過那句話到第三年就不靈了,那年正逢老三中考,老三是村里的混世魔王,一個姑娘家的身子里好似藏著個血性男兒的魂似的,學校里沒有人敢惹她。本村的小胖丁被別人打了,二話不說上去就是一陣亂拳狂揍,把隔壁村好惹事的小子被揍得鼻青臉腫,害得別人家的父母找上門來,討得外婆一陣好打。那天大家伙兒都聚在村子里乘涼的時候,正逢著管成績的四叔捎回來消息,說老三考上了,大家一陣躁動,趕趟兒地上家里賀喜去,結果沒出第二日便說成績單看錯了,多算上了一百分兒。老三紅著個臉再也不去湊進人堆里乘涼了,整日拿扇子在房里,打架也少了三分野性子了。
風兒來回吹,吹散了那些樹底下的秘密。聚集在星光下的人和物都已經(jīng)蛻變了,那些困苦的過去和難捱的往昔也隨著那些枯死的朽木化成春日的泥土。很多人都不愿意回望過往,好像都是些難看的傷疤,很多人都已經(jīng)記不清那些過去的人和事,它們?nèi)缤邩渖系南s翼那般輕薄。人們不再習慣聚在一起侃天說地,從傍晚到深夜,世界的溫度在逐漸的升高,而感情的溫度在緩慢地降低,那些曾經(jīng)躲在大蒲扇下的稚嫩的臉頰和瘦小的身軀,如今也散落在天涯的各處吧。咕嚕咕嚕的麻將聲跫然漸遠,傳來幾聲狗吠,夜徹底靜了下來,僅剩不眠的蟲豸,細碎微弱的窸窣。
太陽何時升起不知,也是不必知的。完全可以忘卻掉時間這一維度的存在,早起或晚起都會看見檀木小桌上的稀飯,從瓷碟裝著的酸辣的泡菜與腌豇豆,饅頭還吐露著熱氣,黎明時分隔壁村的人們騎著破舊的單車路過,從喇叭里高喊著老面饅頭,饅頭發(fā)得很好,細細的白面窟窿里溢出原始面粉的香味,咀嚼著就會滋生出麥芽糖純粹的芳甜。豬籠里的哼叫聲順著窗臺爬山虎的縫隙里散進來,外婆就拿著長柄的大舀勺,狠狠舀一把昨日的廚馀,倒進飼料桶里,豬就一起涌過來,用鼻子拱進槽里,嘩啦啦吃得奮力。放養(yǎng)的雞自己隨意走動,它們有更多的自由,站在水塘邊的灌木上,高昂著頭顱,一陣兒又一陣兒地叫,叫得腮幫上火紅的肉瘤微微地顫動。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悶熱,陽光穿不過厚厚的葉片,所以那種熱就是從熾熱的地面上浮起來的,浮起來的不只是源源的熱量,還有牛糞便的味道,形容不出的臭味,像是放過期了巧克力,不是一種非常令人厭惡的臭。
媽媽在地上撿了一根長的木枝,以前的山上的樹枝都會被人撿著回去當柴火用,還有松球,一圈一圈的,生出硬硬的殼,扔在火里噼里啪啦地響,現(xiàn)在撿的人少了,大家都不用再去山上撿樹枝了,所以漫山遍野隨處都可以撿到。路過村子里小學的時候,我站在鐵柵門前面望了望,那鐵管子已經(jīng)生了銹,外表的鐵皮已經(jīng)剝落許久,學校很小,約莫只有四分之三個足球場那么大,一棟孤陋的建筑物,單調(diào)的灰色,地面還是前年外面務工的人捐錢刷的水泥地。當年的學費是每年五毛錢,村子里還是有很多孩子交不起,中午不回家,就著自家的一小罐腌豇豆吃。那年頭,肉還是很稀有的東西,過年的時候才能真正吃上一回好肉,不過平日里家里來客了也能打打牙祭,只不過都是些邊邊角角的肥肉膘子。
小時候她也調(diào)皮,也就拿著那樣路邊的樹枝和別人打架,滿操場地攆,順著整條小路趕,一直趕回家。她曾經(jīng)用凳子把同位的腳趾甲給軋裂了,腳趾頭腫得很大,別人家的家長都給追到家里來了,媽媽回家自然要吃“竹條炒肉”,外婆那時還是鄉(xiāng)里的醫(yī)生,每天把那孩子背回家給他上藥,用碘伏和棉球把死去的淤血擠出來,一直到那孩子的腳趾頭康復……她總是叨敘,外婆是極堅強的女人,拉扯大四個女兒,當時生出小姨的時候,別人家拿兒子來換,外婆硬是沒同意,身上掉下的肉給了別人,自己心里也不安生。
落葉歸根之地是毫無束縛的地方,不用算計時間與金錢,不用探討科學與哲理,那是自然質(zhì)樸的地方。我們像沖出地球氣層的火箭,每個人都削尖了腦袋往社會里扎,背井離鄉(xiāng),開始慌忙地證明自己,提升自己,包裝自己,在社會的風雨里盤旋或游弋,羽翼結痂。可是遙想著過往,那些自然墜落的樹枝與松球,那些樅樹下生長的菌落,那些河流里追逐的魚蝦,曾經(jīng)的我們習慣自然,現(xiàn)在的我們逆來順受。如果可以,看看曾經(jīng)無憂的自己,看看那些改變的故人和不變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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