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跡 · 用文化給生活另一種可能
主講：謝承匯
策劃：謝承匯
責編：馬戲團長
全文約3500字 閱讀約10分鐘
前一段時間，有個話題非?；颉鞴俳灰?。這里面絕大多數(shù)都是謠言，不過咱們中國人對這種謠言特別敏感。比如說，多年前有一個勸孩子不要去酒吧，里面有壞人專門給人下藥，等你醒來后，你就發(fā)現(xiàn)自己泡在浴缸里，浴缸里都是冰塊，旁邊還一封信，告訴你把腎摘走了，你趕緊報警。
◇ 電影《救命》中就有謠言中相同的橋段
現(xiàn)在想想，這個謠言太扯了。都把你迷倒了還給你泡浴缸里，還告訴你腎被摘走了，罪犯直接找地兒給你埋了不好么？不過，類似的這種謠言由來已久，歷史上有多次大規(guī)模器官交易的謠言，其中有幾次甚至釀成了慘痛的后果。后續(xù)的文章中，我會挑幾個有代表性跟大家講講。今天要講得這個，發(fā)生在1870年。
1870年6月，天津群眾抓住一個人販子。在任何時代人販子都極其遭人恨，在那個時代，一般情況下人販子被抓當場就打死了。不過天津百姓還算厚道，打了個半死就停手了，然后準備好好審問他一下。
半死不活的人販子不敢隱瞞，說自己叫武蘭珍，常在華北一帶流竄作案。天津百姓接著問，你身上這迷藥是哪來的？問清楚了，準備報官然后把人販子和藥販子的老窩一鍋端了。武蘭珍說，這迷藥是天津望海樓教堂一個叫王三的教徒給的。圍觀群眾一下就炸了，要不是有幾個人攔著，當時就把武蘭珍打死了。
◇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后開放口岸
為何一提到教堂老百姓就炸了？這事兒需要簡單介紹一下背景。
兩次鴉片戰(zhàn)爭之后，大清被迫開放通商口岸。其中在天津上海等地設立洋人租借地和教堂，傳教士也來中國傳教。一來二去，雙方接觸一多，東西方的文化差異就體現(xiàn)出來了。
教堂很多行為，讓中國人實在看不懂。比如說收養(yǎng)孤兒，還不白收。有時候有些孩子養(yǎng)不活，家長送到教會，洋喇嘛還給點兒錢。在中國老百姓眼里，孩子生下來沒錢養(yǎng)那就應該扔，易子而食都是常態(tài)。之前講馬戛爾尼使團那期說過（詳情參見：馬戛爾尼使團眼中的“乾隆盛世”長啥樣？| 循跡曉講），中國內(nèi)陸運河里，經(jīng)常能看見棄嬰，甚至北京天津這種城市，路邊石頭堆里也經(jīng)常能看見棄嬰。如今洋人居然收留棄嬰，這讓中國人實在想不通。孩子養(yǎng)不活不扔了還有天理么？還給錢？這里頭肯定有貓膩。
◇ 晚清時期，傳教士創(chuàng)辦了大量育嬰堂，救助治療被遺棄的嬰幼兒 圖為民國時期的育嬰堂
有沒有貓膩現(xiàn)在都清楚，傳教士那是做善事兒，但當年，除了想不通之外，不少人發(fā)現(xiàn)了商機。有些人販子會拐賣孩子送到教會，從中撈一筆。于是乎有教堂的地方，人販子特別多。洋人除了收養(yǎng)孤兒，還發(fā)藥。19世紀后期，西洋醫(yī)學已經(jīng)比咱們老祖宗的傳統(tǒng)醫(yī)學強多了，如今的常見病在老中醫(yī)那里還治不了，在西洋傳教士那里就能治。
在當時大清百姓的認知范圍內(nèi)，用人煉制出來的藥才能稱得上是“靈丹妙藥”。因此不少百姓猜測，這些洋人收養(yǎng)孤兒的目的，就是為了用他們器官入藥，要不然怎么能做出那么好的藥？孩子送進去也不見出來，這不就說明問題了么？
再加上當年天津疫病流行，洋人教堂收養(yǎng)的嬰孩大量死亡。教士和修女在埋葬這些嬰孩尸體時，墓穴挖得過淺，其中有不少尸體被野狗刨開拖拽出來，老百姓看到殘缺不全的嬰孩尸體，能不多想嗎？
很多老百姓也跟官府說過，官府心里明白，這都是扯淡，加上不敢招惹洋人，所以一直沒管，民間情緒越來越大。如今天津市民抓了個人販子，還牽扯教會，這一下確定了，洋人就是通過拐賣來的人口煉制丹藥和金銀。
于是，天津百姓把武蘭珍五花大綁，押送到天津知府張光藻這里，求他為民做主。
張光藻看見來了一幫群情激昂的老百姓，也慌了，他總不能自己去教堂興師問罪吧。于是趕緊上報道臺周家勛。周道臺得知此事也不敢自私做主，于是帶著天津群眾找到三口通商大臣崇厚。
◇ 完顏崇厚（1826～1893年），字地山，號子謙，別號鶴槎，滿洲鑲黃旗人。河道總督完顏麟慶次子，刑部尚書完顏崇實之弟。充兵部左侍郎、三口通商大臣，辦理洋務。同治年間，署直隸總督。同治九年（1870年）天津教案后，出使法國謝罪。
這個三口通商大臣就是后來所謂洋務大臣的前身，辦公地點就在天津，只要沾洋的事兒都管，其中包括跟洋人交涉問題。崇厚1861年就擔任這個官，10年來經(jīng)驗很豐富，也是當時最開明最了解洋人的中國人之一。
崇厚一聽群眾反映，就知道所謂洋人拐賣孩子，摘心吸血煉藥這些事兒都是假的。不過崇厚也知道，民間一直有這類說法，老百姓對此深信不疑，硬要解釋肯定沒用。干脆，把所有的鍋都推給天津望海樓教堂的教徒王三，別把洋人牽扯進來就沒問題。人販子罪加一等，打死算了。
于是第二天，崇厚帶著張光藻和周家勛，還有幾百氣勢洶洶的人民群眾，來到望海樓教堂。崇厚洋務還可以，面對這種大場面實在沒經(jīng)驗，帶這么多人來，一言不合肯定要出事。
◇ 望海樓教堂
果不其然，來到教堂查了個底兒朝天，一沒找到那個叫王三的教民，二沒找到剜眼摘心煉藥的證據(jù)。洋人也不傻，一看這么多人來教堂搞事，直接找到駐扎在天津的法國領事豐大業(yè)。豐大業(yè)哪哪都好，就是脾氣不好，一聽中國人來教堂鬧事兒，直接帶兵就來到三口通商衙門和天津府衙門，找崇厚理論，要求他們調(diào)兵彈壓。
一時間，雙方劍拔弩張，火藥味兒十足。剛開始，兩邊還說理，崇厚和豐大業(yè)都是公務員，倆人一來二去就把事情說明白了。都是那個人販子瞎說，眼看自己快被打死了，就搬出洋人教會想保命。什么教民王三，那都是現(xiàn)編的。雙方主要領導把弄清楚了，但對于法國人要求派兵彈壓的要求，崇厚斷然拒絕。
在崇厚這吃了癟的豐大業(yè)帶人返回望海樓教堂過程中，不巧，在獅子林橋上遇到靜海知縣劉杰，雙方為此事爆發(fā)激烈爭吵，豐大業(yè)開槍打死了劉杰的隨從。
出了人命，這下天津群眾的火就上來了。大家一擁而上，你一拳我一腳，豐大業(yè)直接被亂拳打死。隨后，望海樓教堂也被砸了，里面的10個修女被先奸后殺，2個神父2個法國領事館工作人員，2個法國僑民，3個俄國僑民，以及40多位中國信徒被殺個干凈。
◇ 天津教案中“火燒望海樓”場景復原
◇ 天津望海樓教堂廢墟內(nèi)部。約翰·湯姆森于1871年拍攝。
這還不算完，全天津4個基督教堂，一個西班牙天主教堂，一個俄國東正教堂都被打砸搶。另外還有20多個洋人，英法俄美比利時哪國都有，都死在這次天津教案之中。等滿腔怒火發(fā)泄完后，這些人自然是各回各家，至于之后怎么辦，那還得大清朝廷擦屁股。
天津教案后，法國人直接派軍艦開到大沽口，并揚言，如果清政府不能妥善處理此事，就對大清宣戰(zhàn)。其他國家也沒閑著，英美俄比要求賠償損失。大清這邊到也冷靜，仗肯定不能再打，長毛之亂平定沒幾年，圓明園的土還燙手呢，好不容易開始搞洋務運動，準備富國強兵，打仗這不是耗子抵貓鼻梁骨——找死么？
于是，慈禧派曾國藩為全權代表，務必妥善處理此事。
來到天津，曾國藩詳細了解此案的來龍去脈，于是，用了三步走的解決方案。第一，表態(tài)。他讓崇厚立刻抓捕殺人兇手，參與的人太多，那就找?guī)讉€領頭的。很快20個人被抓，準備事后正法。曾國藩用這種方式，表現(xiàn)出大清官方對此案的態(tài)度。無論如何，殺人償命，天經(jīng)地義。
◇ “天津教案”會審照片
◇ “天津教案”押赴刑場“抵命”的“中國人犯”
第二步，把起哄的安撫好。曾國藩不理法國人，先找到英美俄比領事，誠懇道歉，并拿出45萬兩白銀作為賠償。這四個國家在此案中損失小，曾國藩這套組合拳下來，紛紛表示處理很滿意，此案到此為止。
最后一步，單獨處理法國。曾國藩讓崇厚脫光膀子背著藤條，學廉頗來法國人這邊負荊請罪。曾國藩表示，此案是我方有錯在先，崇厚這貨要殺要剮隨您。法國人本來身邊有一幫國家起哄架秧子，如今那四位都不嚷嚷了，自己也懶得再折騰。加上此時正是1870年，普法戰(zhàn)爭已經(jīng)開打，法國人也沒能力真跟大清開戰(zhàn)。也就作罷。
不過，曾國藩在此案中處處“遷就”洋人的種種行為，也讓其從力挽狂瀾的英雄變成崇洋媚外的賣國賊。曾國藩說：“吾此舉內(nèi)負疚于神明，外得罪于清議，遠近皆將痛罵，而大局仍未必能曲全，日內(nèi)當再有波瀾。吾目昏頭暈，心膽俱裂，不料老年遘此大難?！币驗樵诖耸律媳憩F(xiàn)，曾國藩甚至被湖南同鄉(xiāng)開除省籍。
賣國賊當然不能再處理此案。隨后，曾國藩的工作由李鴻章接替，曾國藩卷鋪蓋卷回到湖南老家，兩年后，曾國藩在郁郁寡歡中去世。
我們回頭看看這場教案，大清百姓當年實在愚昧無知，對所謂摘心吸血煉藥的謠言深信不疑。不過，百姓之所以如此愚昧，不正是朝廷多年“教化”的結果嗎？
就在教案爆發(fā)之前，天津府曾在城內(nèi)廣泛貼出告示稱：“（人販子）用藥迷拐幼童。風聞該犯多人，受人囑托···迷拐幼孩取腦剜眼剖心，以作配藥之用。”這種“教化”的結果就是，當人販子武蘭珍說出“迷藥購自教堂”后，天津百姓自然對洋人教堂和育嬰堂做了“有罪推論”。
歷史不能假設，但不妨想一下。明末清初，西洋科學是有機會傳進中國的。假如統(tǒng)治者開放海關，中西百姓可以充分進行經(jīng)濟文化上的交流，像洋教士摘心吸血煉藥的謠言自然就沒人信了。
老百姓固然有責任，究其根源，還是統(tǒng)治者的鍋。就像法國人在天津教案之后，對曾國藩說的：我們要的不是大清人頭，我們要的是公平公正的交流環(huán)境。中國傳統(tǒng)社會向來缺少這種意識，如果統(tǒng)治者開明點兒，別老想著屁股下那椅子，近代中國也不至于在“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中像個巨嬰，處處被人賞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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