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到深處自成詩
——評錢萬成詩集《母親的村莊我的城市》
文/胡香文
中國現(xiàn)代詩歷經(jīng)百年，形成了多種風(fēng)格流派，可謂“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令人目眩。但是，不管形式如何變換，詩歌的內(nèi)核是不變的，那就是“情”。離開抒情，詩歌就沒了靈魂。很多不被認可的詩，主要原因是感情的虛弱或虛假。哲理詩則另當(dāng)別論。
敘事詩是詩歌重要形式，從唐代大詩人杜甫的“三吏”“三別”，到現(xiàn)代詩人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敘事詩表達的厚重情感和寬廣懷抱是其他詩歌形式無法實現(xiàn)的。敘事詩是什么？就是一種融入情與思的敘事，情到深處自成詩。錢萬成的《母親的村莊我的城市》是一部以敘事詩為主的詩集，詩歌飽含真摯、厚重的情感，以質(zhì)樸、深情的語言感染著每一位讀者。
詩人深愛自己的母親，母親一輩子沒離開過村莊，靈魂已與村莊融為一體。多年后踏上故鄉(xiāng)的土地，詩人難抑內(nèi)心的激動，感情的潮水在胸中激蕩?！?/span>回到家鄉(xiāng)，淚眼汪汪”這兩句詩淺白如話，卻是真正的詩?；隊繅衾@的故鄉(xiāng)就在腳下，埋藏多年的情感，一經(jīng)觸發(fā)，化為潮水涌出眼眶，詩人脫口而出。英國詩人齊慈說：“如果詩的寫成不能像樹葉發(fā)芽那樣自然，倒不如不寫為妙?！毕襁@樣的詩句在詩集中還有很多，如：“這些年來/每當(dāng)夜深人靜的時候/那盞如豆的煤油燈/都會在眼前晃來晃去/母親坐在燈下/捉我棉襖里的虱子”，這樣的詩句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情感自然而然向外流泄。
黎巴嫩作家紀伯倫認為：“詩不是一種表白出來的意見。它是從一個傷口或是一個笑口涌出的一首歌曲?！痹娂牡谝皇自姟赌赣H》就是從詩人滿懷愧疚的心靈傷口涌出的一曲悲傷的歌。“……那一日是臘月初九老北風(fēng)苦苦地留你/那一日雪花紛紛天空到處都呼喚著你/那一日鄉(xiāng)親們都來了都哭了都說再也見不到你/那一日我打著靈幡高高興興地去山里送你/那時我是一匹小馬駒/你躺在炕上讓我端水讓我拿藥讓我不離開你/我煩了膩了悄悄溜到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你支撐起身子眼睛是那扇擦不亮的窗/燙燙的眼淚落到干癟的手上我的臉上像三月的小雨/你說你要走了要到很遠的地方/很遠的地方很美可是誰都不愿去/你說讓我長大成人說個漂亮的媳婦/你說你只盼逢年過節(jié)能有人想起你/我認為那是故事那很好聽總刨根問底/你總是搖頭總是嘆氣把結(jié)尾泡在淚里……”這是一段觸動靈魂的文字，那一日，與母親不相干的人為母親的離去都哭了，唯有血肉相親的兒子高高興興，“高高興興”，這個充滿喜樂的詞出現(xiàn)在悲涼的氣氛中，十分刺目，一下子刺痛了讀者的心。這個詞語寫出稚子的懵懂無知，同時飽含著詩人深深的自責(zé)與追悔。慈母臨終前的遺愿是希望兒子長大后說個漂亮媳婦，這看簡單的愿望卻不能實現(xiàn)了，母親哀傷有多深，兒子的遺憾就有多深。面對幼小的孩子，母親不忍告訴他死亡的殘酷，謊稱自己去很遠很美的地方。童心天真，兒子越不懂事，越讓母親悲傷。作者以樂寫悲，直擊讀者心靈痛點。
這樣的詩若非親歷是寫不出的，藝術(shù)總是與悲劇結(jié)緣，作者9歲喪母，13歲喪父，那種深入骨髓的虛空，是任何后來的幸福都無法彌補的。當(dāng)讀到“我多想再次撲到你的懷里或是跪在你的腳下大哭”，讀者與詩人一同流淚，一同追悔。
錢萬成這本詩集語言樸素至極，卻在真情的催動下，不時出現(xiàn)令人擊節(jié)的靈動詩句。“在這樣一個特別的日子/在福山魂舍/你坐在四十五年前的窗下/一針一線將幾代人的期望/將你的愛與夢想/密密麻麻逢進我的衣服/逢進那個陽光燦爛的上午……”（《母親節(jié)在母親墓前》）將愛逢進衣服算不得創(chuàng)新，是“臨行密密縫”的化用，然而，最后一句“逢進那個陽光燦爛的上午”就非同尋常了，母愛瞬間溫暖博大，意境深遠，充滿希望。“我知道你一直擔(dān)心你走后的日子/擔(dān)心天塌下來壓垮我稚嫩的臂膀/所以，你常常入夢/用你瘦弱的肩頭幫我扛著/我說我行，你卻默不作聲/母親，我真的沒事/我一直踩著你縫出的針腳/相信心永遠不會迷失/腰更不會折斷/那里支撐的是你的骨頭”。陰陽相隔，心靈卻相通，母子情深絕非生死所能阻斷。兒子是母親血脈延續(xù)，精神傳承，詩人用形象生動的語言傳達摯愛深情。“我一直踩著你縫出的針腳”，在母愛的指引下，詩人不會迷失，他一定要走進“陽光燦爛的上午”——充滿幸福和希望的生存狀態(tài)?！肮穷^”隱喻母親堅韌頑強的品格，詩人身上流著母親不屈的血液，任何困難都壓不倒他。
多年以后，詩人終于讀懂了父親，讀懂了父母的愛情：“又一個鵲橋相會的日子里/站在父親冰冷而溫暖的墓前/我突然有一種莫名的感動/那個一生與牲口為伍沉默寡言的關(guān)東漢子/原本內(nèi)心也同樣充滿浪漫/不然，他為什么會/選擇這樣的日子匆匆趕往天堂”。詩人仿佛走進父親的心靈，“那一年父親只有四十七歲/論年齡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我的兄弟/那一年母親離開他正好五年/五年的相思已經(jīng)到了極限/五年中病魔沒能讓他流過一滴眼淚/五年后，為了愛卻讓他視死如歸”。懂，是最深的愛，能體察父母細微的心思，這不是一般兒女能做到的。
詩人對故鄉(xiāng)的一草一木都飽含深情，四十五年后回到故鄉(xiāng)，睹物思人，往事如昨。《背影》是一首描寫悲苦人辛酸和幸福的敘事詩，詩人為駝背老光棍兒圓了愛情夢而欣慰?！靶〗稚狭粝滤谋秤?/span>/我心中走進一座白玉雕像”。在詩人心中，駝背老光棍兒是“一座白玉雕像”，可見詩人對窮苦卻熱愛生活的生命的高度贊美，寫出了人性的美好可敬?？吹绞仭⑹?、石炕，想起童年的秘密——五歲時的新娘，這是詩人生命最初的美好情愫，純潔得纖塵不染，那站在空曠雪地上目送“我”遠去的“新娘”，流著兩行珍珠樣的清淚，是一幅永遠定格在詩人心中的美好畫卷。故鄉(xiāng)的河、故鄉(xiāng)的橋、故鄉(xiāng)的狗、故鄉(xiāng)的學(xué)校……都是作者抒情的意象。
詩人沉浸在故鄉(xiāng)的記憶中，冬天和冰雪占據(jù)著童年的記憶，那時候確實很冷，可是，在詩人筆下卻是溫暖的。詩集中這樣的溫馨畫面很多，如：“窗外/北風(fēng)在屋檐下徘徊/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孩子/不敢推門進屋/雪花拍打著窗戶/雪人在屋外靜靜地等我……墻上的掛鐘鐺鐺響過/母親打了一個呵欠/伸出手給我拉了拉被角/就下地去給灶坑添柴/炕，很熱很熱/被窩很暖很暖/還有那盞煤油燈/一直不停地晃動/照我度過無數(shù)個寒冷的冬天”（《燈影里的冬天》）親情在母親的呵欠、拉被角等細節(jié)中散發(fā)著令人心醉的溫暖?！澳莻€冬天雪大得讓雪感到驚奇一場接一場……父親總是從窗戶出入/跳出去用鐵鍬鏟雪/從房門到院門/一條長長的通道/兩邊是冰冷潔白的雪墻”（《那個冬天》）這么大的雪該是寒冷的，然而“父親從自家的院子/挖到鄰家的院子/一家一家/街上便聚集了很多男人/他們連說帶笑不斷向前推進/村莊就這樣在大雪中醒來……”就這樣，笑聲的溫暖戰(zhàn)勝了大雪帶來的苦寒。
錢萬成的敘事詩，語言明白如話，如敘家常，然而，對人生透徹的感悟使他每一句敘事都充滿詩性，對故鄉(xiāng)、對親人、對生活的深摯的熱愛，又使他的詩散發(fā)著強大的情感氣場，引領(lǐng)讀者瞬間進入情境?！霸姂?yīng)該打動人心，把聽從的靈魂引導(dǎo)到詩的意境中去”。（古羅馬詩人賀拉斯）錢萬成的《母親的村莊我的城市》正是這樣。
苦難是詩人的痛，恰恰是這種痛，讓他的詩性光芒萬丈?？嚯y也是詩人成長特別滋味，而詩人的語象總會給人以溫暖和力量?！赌赣H的辮子》寫母親有兩條又粗又長的辮子，“母親每天用清水梳洗她的頭發(fā)/也梳洗水一樣流動的日子/然后把它編起來/日復(fù)一日一絲不茍/有一天她把她剪了/賣給了挑挑賣貨的貨郎/換回二十枚5分的硬幣/還有一大包石頭牌火柴……”苦難往往會給人留下難以磨滅的深刻記憶，石頭牌的火柴是母親用愛換回的溫暖，“整個冬天都靠它來溫暖寒冷的家”。在因貧寒而痛苦的日子里，唯有愛是不變的神話。這種童年經(jīng)歷在詩人心中埋藏幾十年，醞釀成詩，不必矯飾，自然散發(fā)出不可遏抑的詩性光芒。
情到深處自成詩，任何虛的、假的、無病呻吟的情感都是詩的大敵。
胡香文，吉林長春人。初中語文教師，長春市作協(xié)會員。兒童文學(xué)評論、散文散見于《中國作家網(wǎng)》《中工網(wǎng)》《意文》《長春日報》《吉林日報》《松原日報》《燕趙都市報》《科普時報》《河北工人報》等報刊；兒童詩歌曾在《農(nóng)村孩子報》《魔術(shù)老虎》《巴渝兒歌報》《藝術(shù)界兒童文藝》《西楚文藝》等刊物及《兒童詩歌》《新童詩》公眾網(wǎng)絡(luò)平臺上發(fā)表。散文《讀書，我的第二生命》在全國第四屆“書香三八”讀書活動中獲得征文二等獎；散文《淚灑夜半》獲第十四屆全國少年冰心文學(xué)大賽教師組一等獎；兒童詩《散著香氣的夢》獲得2019年度漫畫周刊童詩佳作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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