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繼忠閃小說五題
追趕靈魂
“嗬——呀!”漆黑夜空下,多嘎?lián)]舞著青銅劍,嘴里飄出一串咒語:
魂兮!般諾力神兮!奉請列宗多同魂起兮!尸歸故里,佑爾子孫……
“嚓!嚓!”的破土聲此起彼伏,很快,多嘎的眼前立起了一個又一個的骨骸。他將桃符貼在了這些骨髏的頭部,幡旗一指,十二具尸骨依次跳躍著前行。
多嘎今年四十歲,他從二十歲起就行走在沒有陽光的日子里,幫人將那些客死他鄉(xiāng)的尸骨趕回故園。去年冬,師傅臨死前,囑咐他一定要將十二具為抗戰(zhàn)犧牲的祖先太公尸骨趕回來。
多嘎只身來到了臘戌,找到了當年先人激戰(zhàn)的地方。他選一茅草樓,正襟危坐,打著手勢,因為他所說的侗話,像難解的咒語,沒人聽得懂。
多嘎在茅草樓住了三天,這里的天空也陰沉了三天。夜里,整個茅草樓只有多嘎的房子亮著燈,其它燈光不拉自滅。有膽大趕來偷偷圍觀的人大氣不敢出,他們驚恐地比劃著,說看見了無頭的人、缺腿的人和張著大嘴的血人……
尸骨一夜只能跳走六十里,當雞叫頭遍時,多嘎便將這些尸骨趕進路邊山上的野墳里。第五天,多嘎染了瘴氣,他渾身寒冷,舉目四望,密林莽莽,荒無人煙。
多嘎終于倒下了。
幾天后,有當?shù)剡M山人,發(fā)現(xiàn)了一具奇怪的尸體。尸體朝向東北方向,兩眼睜得溜圓。更令人奇怪的是,他身上抱著兩樣東西:
一把青銅劍,一根白骨頭。
吹師
嘎蘭對疲倦不堪的老公說:“我看你整天抬木拉纖,倒不如學門手藝!”
“一劁二補三打鐵,這些藝我學不會?!迸D曼林摟著嘎蘭說。
“繼承祖業(yè)吧!”
于是,喊慣了勞動號子的臘曼林吹起了他爺爺留下的那只銅管嗩吶。
“嗨——噫呵嗨,嗨——噫呵嗨!”
“你是吹牛角嗎?”嘎蘭不止一次地嘲笑臘曼林。
“總有一天我會成為爺爺?shù)?!?/span>
“你就吹吧,反正吹牛不要上稅!”
只可惜,嘎蘭有好地,卻生不出莊稼。十年了,嘎蘭還是個癟肚。她責怪臘曼林:“吹也不行,種也不行,這日子沒法過了!”
嘎蘭的脾氣漸漸地變得煩躁起來,在一個秋天,嘎蘭和一個外地木匠很快好上。于是,她和木匠私奔了。
沒有女人的日子,臘曼林經(jīng)常跑到山梁上一陣的嗚哩哇啦,把個寂靜的山村吹得浮浮的、鬧鬧的。
憑借爺爺?shù)拿麣猓D曼林吹了多少閨女出嫁,吹了多少亡人入土,他自己也記不清了。
一個飄雨的日子,離家十多年的嘎蘭又回來了。
臘曼林看著容顏消瘦的嘎蘭,揚起巴掌道:
“你和別的男人咋個也生不出兒子?”
“林,原諒我吧,以前我錯怪了你!”
嘎蘭哭著拿出了她的不孕證明。
“嗨——噫呵嗨,來多來米米來多來米來——”
那天,頭扎藍侗巾,腰系紅綢帶的臘曼林,吹了一整天的嗩吶,嗩吶聲高亢尖利,凄楚婉轉。
勞動號子
管婆娘沒得巧,只要頭回打得好。莽漢老木又在向抬木拉纖的山里漢子傳授他治家秘訣。
“老木,打老婆算不得好男人的,快把號子喊起來!”
“好嘞!”老木應著,他臉上的疤溝有節(jié)奏地張了開來:
“好漢們啦!”
“嗨呦!”
“加油干啦!”
“嗨呦!”
“出大山啦!”
“嗨呦!”
“打婆娘呃!”
“嗨呦!嗨呦!”
……
哈哈哈!老木喊的這勞動號子格外來勁。
夕陽下,老木疲憊的回到家里??伤豢吹秸谕贫?jié){的婆娘又來了神,嘿嘿地冷笑著:“咋不煮飯?想餓死老子?”老木說著扯著婆娘的右臂道:“這里,昨天好像挨了三棍吧?”
“是五棍,你記性差了。”婆娘停下活兒說。
“咋不見你皮子青?難道老子沒勁?”
“還不是你心疼我,沒下死勁唄?!崩掀庞钟蒙塘康目跉獾溃骸袄夏荆眠@石磨我想換個地方。”
“好好的換啥子地方?折騰老子抬木喊號不累是不?”老木吼著順手操起了門旁的打妻棍。
“別打我,我不麻煩你!”婆娘說著,輕松地抱起兩三百斤重的石磨,故意在老木面前跳起了秧歌舞。邊跳邊說:“老木,我是你老婆,想打就打是不?”
“?。坎弧弧?,老……老婆大人,快把石磨放下!”老木扔掉打妻棍,一下子癱成了一堆稀泥。
原來,和他睡了二十年的老婆是個武林高手??!
這時,那伙抬木拉纖的漢子尾隨而來,一個漢子見狀喊道:
“穆桂英??!”
“嗨唷!”
“樊梨花??!
“嗨唷!”
“娥眉漢??!”
“嗨??!”
“好武德呃!”
“嗨唷,嗨唷……”
從此,這個新勞動號子,喊醒了沉睡的大山
村妃醉酒
高泉當上村長后,稱謂也在悄悄發(fā)生變化。
“老高!”
“嗡!”高泉背著手。
“高村長!”
“哈!”高泉叉著腰
“高爺!”
“嗯!”高泉摸著肚。
雖然是個村長,卻是高家祖上五代下來最大的“官”。當然,這話他只是對老婆說。
人家叫你高爺,那我是什么?老婆在床上數(shù)著錢道。
看看,你跟著我吃香的,喝辣的,晚上還有數(shù)的,這不就是往個年代的妃子嗎?對,你就是村妃。
耳朵有點癢呢?村妃說。
佩上它不癢了。高爺買來了耳環(huán)。
手不亮???
戴上它就亮了。高泉買來了戒指。
頸不白啊?
系上它就白了。高泉買來了項鏈。
于是,村妃穿金戴銀,好不風光。
他們說我還是沒氣質?。看邋裨沟?。
這個戴上不就是有文化的人了嗎?高泉買來了一副平光眼鏡。
一身珠光寶氣,滿足了高泉的視覺。
“夫君!上……酒來!”村妃亮起嗓子喊道。
高泉拿出一瓶酒,村妃一口灌下半瓶,臉上泛起了紅韻。
“我……我站在村頭看風景……”村妃造出“鳳擺尾”姿勢唱了起來。
“天,你一個整天和豬打交道的人,哪時候變得有洋味了?”高泉驚訝道。
“月光下,我看到你進了那小寡婦的門?!贝邋现﹦∏弧?/span>
“我,沒有啊!”高泉扶住村妃:“村妃,你,醉了!”
村妃:你沒有?那寡婦黃臉咋變成的紅韻?你沒有?那寡婦為何月下叫你是夫君?
糟糠一對同林鳥,她是皇后我是妃。
抱著別人說愛我,枕邊卻丟一支梅。
……
哈哈哈……村妃一串長笑后,便倚窗而眠。
高泉驚出了一身冷汗,原來老婆是個站著也能睡覺的人。
佛 娘
娘的額頭有個疤,這與她漂亮的臉蛋極不和諧,讓我時常感到魚刺哽喉。
逢三、九日,娘都要去半山崖上的蓮花寺廟里打團靜坐。
蓮花寺,因其地勢雄偉,不少善男信女虔誠而來。
娘就打團坐在觀音菩薩下,微閉雙眼,兩手捻著那一串紫色的珍珠佛。
娘如此的信佛,為何上蒼還要給她的額頭賜予一塊疤呢?
我不敢問娘的疤由,更不敢問木訥的父親。
那是我讀初中的時候,娘為我背來二十幾斤米,她在教室外向我招手。
我沒有勇氣走出教室。班花翠翠居然吐舌驚呼:“阿明媽媽的額上有個疤!”
娘知道有同學在譏笑她,轉身就走。
良久,我沖出教室哭喊道:“娘啊——你回來!”
那以后,老師為我們說起了莊子文化。
告誡得最多的是:崽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
有一年,娘為了給我籌學費,將家里唯一的一頭年豬賣了。
誰曾想,那個黑心商人竟然給了娘一沓的假錢。
父親氣得要打娘,娘不躲,反將頭主動地迎了上去。
娘的疤在燈光下十分的耀眼,父親心軟了,嘆道:“唉,前世的冤家呀!”
從那時起,娘就用侗錦包住了她額頭的的疤痕,侗錦上還被她繡了一朵大大的蓮花。
那年,你爹我被醫(yī)生判了死期??墒牵隳锊恍判?,在蓮花寺廟里磕了九百九十九個頭。我好了,你娘卻磕疤了。
???當我明白娘的疤由時,娘卻去到了那丘蒿草斜陽里的五丈原。
附:
閃小說其歷史淵源可以追溯到伊索寓言,寫作者包括契訶夫、歐·亨利、卡夫卡等偉大作家。中國的“閃小說”,也可以追溯到先秦的神話傳說和寓言故事。不過,閃小說這一概念,則是由寓言作家馬長山、程思良等人,在2007年,才正式加以倡導的。
閃小說既是文學的,具有小說的特點,又是大眾的,具有信息化時代多渠道傳播的特色。這類小說,具有小小說的基本特征,但又有其自身的特點。如果說小小說是詩,那么閃小說則是詩中的絕句。具體說,在寫作上追求“微型、新穎、巧妙、精粹”。微型,指篇幅超短;新穎,指立意別出心裁;巧妙,指構思精巧;精粹,指言簡義豐。閃小說限制在600字。
作者簡介:吳繼忠,侗族,湖南省新晃縣人。中國寓言文學研究會閃小說工作委員會會員,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供職于湖南省新晃縣林沖鎮(zhèn)人民政府。迄今在市、省、國家級報刊發(fā)表文學作品一千余篇,百余篇作品獲市、省、國家級獎。2015年出版了19萬字的散文集《又見桃花紅》,2019年出版了15萬字的閃小說集《野聲》。2018年,其作品《母親的嫁衣》獲中國閃小說總冠軍大賽季軍,同年被評為2018年中國閃小說十大新銳作家。2020年閃小說集《野聲》被評為湖南省懷化市人民政府文學藝術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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