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鍋鍋點(diǎn)燈
陳珍作品
夜里是絕對不能點(diǎn)燈的，就黑燈瞎火的吃罷晚飯。天已經(jīng)黢黑黢黑的了，母親才“嚓兒——”擦燃一根取燈兒，點(diǎn)著了燈鍋鍋。我忙著翻出書包里的課本，打開《賣火柴的小女孩》一課。映入我眼簾的首先又是那張彩圖，畫面清晰：一個外國小女孩，眼睛很美，頭發(fā)很美，手里捏一根火柴，蜷曲在大街的角落。雪花的白蝴蝶軟軟地飄舞著，卻直往小女孩金黃的卷得很好看的頭發(fā)上落，也落在她的那一只赤腳上。這些朵兒消失了，那些朵兒又落上去……我就癡癡地想，是小女孩手里的那支火柴亮，還是母親擦燃的這根取燈兒亮？于是我跳過大段課文，徑直去讀這么一句：“她是想暖和一下，嗤——小女孩又擦燃一根火柴?！?/p>
我沒覺出寒冷，饑餓，也沒想到大年夜，我正被大、小暑銜接處晚飯后的暑熱逼出的汗珠迷離著眼睛。我便下意識地抹了一把，便聽到窗外傳來放夜牛的富財大哥愣聲吆吆的歌唱：“燈鍋鍋點(diǎn)燈半炕炕明，酒盅盅挖米不嫌哥哥你窮……”這么一句爬山調(diào)，也叫“爛席片”。于是，我又下意識地環(huán)視一下四圍：連半炕炕也沒明啊！海紅果似的燈頭，一米見方的光亮，外圍已是朦朦朧朧，影影綽綽的了。再往外圍的犄角旮旯就已是黑布隆洞的恐怖氛圍了。
忽然就無端的無心思讀那篇悲慘的課文，倒是癡癡地定定地與這只燈鍋鍋?zhàn)髌鹆颂圃姲愎ふ膶σ暎盒‰u蛋粗細(xì)的黑色木棒的燈柱，絕類一節(jié)黑驢的小腿。燈柱托舉著的燈托也絕類向上蹬出的一只橢圓狀的黑色驢蹄子。這只蹄殼兒里端坐著燈鍋鍋，小茶盞那么大，也叫燈盞：前沿兒弩出個指甲蓋大小的嘴兒，那是置放油燈捻的；后沿兒撅出枚葉柄，扁扁的，恰好伸出兩個手指頭便可拿捏得住。燈鍋鍋深約半寸許，黑乎乎的燈油平靜于多半盞。一根新棉花捻的芯兒浸飽了劣質(zhì)的菜籽油，像一條大黃蟲盤繞在燈鍋鍋里。燈柱的下端是個一尺見方的燈座。準(zhǔn)確的說，就是一塊正方形木板中間鑿個鉚口安插著燈柱。燈座上擱著一盒誰都不能隨便動的“呼市”牌火柴，劃一根都得母親批準(zhǔn)。我家的燈托是木制的，只有燈鍋鍋是黑鐵打造。我常常羨慕鄰家杜嬸的燈托整個都是黃銅打造，半腰中還有一個常年被擦得錚明瓦亮的燈盤，上面置放著取燈兒，煙具之類！
一會兒，鄰家的發(fā)小都來了。燈頭被母親撥大了些。我們圍著燈頭對頭爬了一圈，各自聚精會神安安靜靜做自己的作業(yè)。我做的快，但做下作業(yè)也不敢亂動，就乖乖地趴著。影影綽綽里我猛地看見燈鍋鍋像一只呡含一顆海紅果的小燕子，在一圈黑茶壺蓋上矮矮地作著欲飛而未飛狀，仿佛還撲兒撲兒的……
當(dāng)年煤油和取燈兒都是供應(yīng)制，憑證去公社供銷社購買。燈油太少點(diǎn)不了幾天。月月青黃不接。有學(xué)生的人家，都用素油燈鍋鍋點(diǎn)燈?！叭魞骸边@個火柴的乳名，至今聽起來還覺得親切和富有詩意。為了節(jié)省燈油，左鄰右舍就近自動組合，輪流值日。今天這家，明天那家，輪到哪家，哪家的家長就是監(jiān)學(xué)。其實(shí)，監(jiān)學(xué)的任務(wù)主要是防止煽熄滅燈，費(fèi)了火柴。如果是碰灑了燈油那可厲害了，必須得陪人家一滿鍋的菜籽油。如果煽熄了燈，費(fèi)了火柴，那也得給人家挖一次火——就是在做飯生火時挖一勺火苗給人家送去，放在灶膛里燃著了才算交差。如果一晚上煽滅三次燈，那就得陪人家半盒取燈兒，有了責(zé)罰的意義了。這仿佛是鐵律，約定俗成的鄉(xiāng)規(guī)民約。因此犯規(guī)的孩子必然遭家長一次修理，非罵即打。村人教育子女的方式有二：淺層次的，罵；深層次的，打。無他。或者掐、扭；或者笤帚疙瘩伺候。家長們互相談體會：“要么不打，要打就打疼。疼了才長記性，才頂事?！彼裕覀冏鲎鳂I(yè)時都陪了十二分的謹(jǐn)慎。有一次我給人家煽滅了三次燈，母親舍不得打我，也不敢讓父親知道，暗暗賠了人家多半盒火柴。害得母親寒冬臘月大清早起向鄰居挖了一個月的火苗。
鋤也鋤過，摟也摟過，肥施過，水澆過。風(fēng)調(diào)雨順，莊稼長勢喜人。正是有待于成熟收獲的農(nóng)閑夏日的黃昏，我的作業(yè)也做好，母親撥小了燈頭洗鍋刷碗。二姐在燈下熏窗花樣兒。二姐把貼上花樣兒的白有光紙蘸了水拓在切菜刀面上，架在燈煙上方熏。素油燈的煙多而濃，可是燈光晦暗，影影忽忽的。二姐熏的很認(rèn)真、很仔細(xì)，一枝一葉的空白也不放過。一張又一張，已經(jīng)熏好一疊了。都有《喜鵲登梅》、《紅燈高照》、《獅子滾繡球》、《向日葵盤》、《燕子銜泥口口香》……待到冬閑雪閉山門坐在炕上剪花兒、剪燕兒。這是早些年農(nóng)村閨女家的事兒。也是工于女紅的一部分吧。待到正頭少月貼在窗眼子上，或送給居鄰接壁，顯擺一回大閨女的心靈手巧。
我倒是不屑于關(guān)注這些，只是癡癡地閱讀那些“飛蛾撲火”的表演。撲燈蛾，無盡的撲燈蛾，直往黃布般睡眠狀的燈火上撞。一只，幾只……不要命了的。我看著：撲通，又掉下一只；撲通通，又掉下幾只——那弱弱的燈火便滅一下，又明一下。這時二姐便感嘆了：這蛾子，這小小飛蟲，好端端的翅翼噗一下就燒掉了，好端端的生命噗一下就失去了，還癡心不改。悲壯嗎？豪邁嗎？沒有誰強(qiáng)迫它們啊！是這如豆的燈火磁吸著它，還是它不惜一死也要追求光明？蛾子噢，是燈的無情，還是蛾子癡情？抑或是：來，我就燒死你；死，也要撲熄你——這不解的不共戴天的仇恨！飛來，滅亡；又飛來，又滅亡。真正的前仆后繼，也真正的飛蛾撲火。誰說是飛蛾撲火自不量力。你看，終于撲滅了一次。黑暗里，母親一邊摸索火柴，一邊恨恨地詛咒：“可惡，死光了才好！以死與光明作敵?！编汀蜔粲至亮?，又費(fèi)了母親的一根清可數(shù)的火柴——仇視光明者是該作死……
冬日，天短夜長。我一覺醒來，朦朧睡眼里，那枚燈鍋鍋像熬昏的眼睛，仍在頭頂曳影搖紅。燈光下母親腿上捂著被頭，身上披著父親的爛皮襖，靜靜地一心一意也一針一線地納鞋底——針錐在鞋底錐一排小孔，穿針引線。然后翻轉(zhuǎn)底兒，用牙齒刁出針線，用手長拉一下，又在手掌繞幾圈，又全力一拉：嗤——長拉到底。接著繼續(xù)穿針引線，繼續(xù)嘶兒嘶兒，長拉不息。母親右手面留下一道道深深印痕，幾可溢血。每年冬閑，母親都要為全家人做好來年穿的鞋。鞋面和鞋底都是母親沒明沒夜一針一線密密匝匝納出的。燈鍋鍋越來越暗，許是熬累了。只見母親又起身添了一次油。噢，燈的光輝是油的犧牲。我感悟到燈鍋鍋一般的母親形象……
“二十三，洗燈盞”，臘月說到就到了。這天是小年，傳統(tǒng)的營生是“送神”，做過大年“接神”的準(zhǔn)備。全家人忙起來：……二姐的任務(wù)是貼窗花，糊燈籠。我的任務(wù)是洗燈鍋鍋。高高興興，蹦蹦跳跳“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我小唱著，取出一摞燈盞，先用小刀刮掉一年的老油陳跡，用熱水浸泡，又拿破布擦干凈。一盞，兩盞……八盞。
年三十晚認(rèn)燈時分，“安神”的二踢腳響過，我們的燈鍋鍋亮起來了。窗臺上、柜頂上燈花綻放的；牛棚里、羊圈里一搖一曳的；涼房里熬紅眼似的；房檐下、大門口紅燈籠里風(fēng)吹打轉(zhuǎn)轉(zhuǎn)的。燈火通明，照亮貼滿窗花，貼滿對聯(lián)，掛滿燈籠的農(nóng)家小院。照亮新春，照亮日子，也照亮我這個農(nóng)家子弟的心房。
噢，生命里有一段燈鍋鍋點(diǎn)燈的歲月！
作者簡介：
陳珍 內(nèi)蒙古四子王旗人 鄉(xiāng)村教師 內(nèi)蒙作協(xié)會員 詩歌散文小說散見于區(qū)內(nèi)外報刊，曾多次獲獎。 新華出版社出版散文集《居深村賦》
醉歌文苑 ??不見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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