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雞群
今天，我在這里不討論先有雞還是先有蛋、先有蛋還是先有雞的問題，也不會說屈指可數(shù)的肥西名人，更不會說無人知曉的肥西名勝，只想說一說肥西的老母雞。
肥西老母雞，我想，在中國，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與人交談，說到肥西，人們的第一反應(yīng)幾乎就是：“哈哈，呵呵，你們那里的老母雞很有名氣！”
的確，地地道道的肥西老母雞很有名，不是吹出來的，也不是杜撰出來的。雞湯鮮美，肉質(zhì)細膩。遠方的游子們，思念家鄉(xiāng)，思念親人，鮮美的雞湯亦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吧。
肥西，雖地處江淮丘陵，然南面有巢湖水系，北方有淠史杭工程，不是特殊的年份，不會受到干旱的困擾，是不折不扣的產(chǎn)糧大縣，于是就出現(xiàn)了聞名遐耳的老母雞。
幸福與不幸的母雞
驚蜇之后，萬物復(fù)蘇，在春日暖陽的滋養(yǎng)下，歡樂怡情，動物們體內(nèi)萌動著激情，忙碌著筑巢交配，繁殖后代。
村里的母雞們整日里“咯咯叨叨”的叫聲此起彼伏，一片喧嚷。仿佛在比賽誰下的蛋多，誰有能力做一個光榮的母親。
陽光一天天升高，天氣一天天在回暖。漸漸地，村里咯叨聲暗淡下去，母雞們先先后后趴在空空蕩蕩的窩里，準(zhǔn)備孵化那些并不存在的雞蛋。
“三媽，你家有多余的雞蛋嗎？先借幾個我使使，家里的雞都抱窩了，我準(zhǔn)備孵幾窩小雞?！蹦赣H走進三媽家。三媽笑呵呵地走進里屋，從床底的紙箱里摸出幾個光溜溜的雞蛋，放在母親兜起的圍裙里。
安頓好兩只會孵卵的母雞后，剩下的幾只母雞，被母親綁起雙腿，扔在門后的旮旯里，不給吃食不給喝。它們睜著亮晶晶的眼睛到處張望，一個被剝奪做母親權(quán)利的母雞，多少有些可憐。
不吃不喝，莫名其妙地被綁上兩三天。松綁之后，有些母雞依然很執(zhí)著地跳進窩里，趴在那里，享受將要做母親的幸福。看著它們?nèi)匀徊凰蓟诟?，母親于是給它們單腳綁上繩子，繩子后頭又綁上一只破鞋?？蓱z的母雞一次次徒勞地飛向窩里，卻又被破鞋綴得跌落在地。它們在罪與罰中磨煉一番后，終于放棄想做一個母親的念頭，整天到處覓食，養(yǎng)肥身體，準(zhǔn)備下一個生蛋的過程，母親這才給它們松去鐐銬。
那些趴在窩里的母親們是幸福的嗎？我看未必。它們趴在窩里，不吃不喝，一雙眼睛還得警惕地盯著周圍的動靜。偶爾，也會站起來，爪子扒一扒窩里雞蛋。大約是讓所有的雞蛋都受到母親的體溫吧。人性如此，動物亦然。
隔上兩三天，母親會端來稻谷和水，再把母親拎下來。它們急匆匆地吃著，喝著，又撲哧一聲，拉出一大攤臭不可聞的雞糞，然后就迫不及待地跳進窩里，安安靜安靜地伏在那里。
母親的紅眼睛
二十一天，在忙碌的日子里，只是短短的過程。對于母親來說，卻是辛勞的。白天，要在地里勞作；晚上，還要照看這些將要出生的小生命。
大約過上十天，母親在忙完一天的地里活，又在飯后收拾完廚房里的活計之后，就會端起昏暗的煤油燈，來到雞窩邊，要把一個個雞蛋照上一遍。
我也學(xué)著母親的樣子，一手捏住雞蛋的小頭，一手罩在雞蛋的上端，貼著燈罩仔細地看。
“這只有黑影子，是好的?！?/span>
“這只是亮的，是妄蛋?！?/span>
母親核查一遍后，把帶著母雞體溫的妄蛋放在手邊的葫蘆瓢里。第二天的飯桌上，便多出一盆香噴噴的蒸雞蛋。
孵蛋的最大敵人是老鼠，它們時常會竊取窩里的蛋，或者它們偷偷摸摸的行為會使趴窩的母雞受到驚嚇，不能安心孵蛋，進而影響小雞的出生率。
長期的經(jīng)驗教訓(xùn)，母親早有準(zhǔn)備。她把兩只雞窩放在床邊，床邊還靠著一根棍子。夜里，如果聽到母雞不安的騷動，母親就會用棍子“梆梆梆”地敲打床梆，大聲呵斥。母雞騷動的時間久了，母親就會在床頭窸窸窣窣地摸出火柴，“哧”地一聲劃燃，點亮煤油燈，披上衣服，下床去雞窩里仔細地檢查。
第二早晨，我看到母親的眼睛里布滿了血絲。
鄰里的默契
二十一天的精心照料，雞窩里終于傳出了“嘰嘰”的叫聲。一只只毛絨絨的小雞破殼而出。母親的臉上露出久違的笑容。她把這些毛絨絨的小家伙抓出來，放在鋪上柔軟稻草的竹筐里。而有些個雞蛋，依然沉寂著，看不出有絲毫的動靜。輕輕地敲開來看，毛絨絨的小雞靜靜地蜷伏著，因為無力啄破蛋殼，悶死了。這就是味道鮮美的“全小雞”，現(xiàn)在所謂的“鳳凰蛋”。
這些絨球們整日里跟隨著母雞在地上滾來滾去，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好佛是在好奇地討論著這個美妙的世界。傍晚，吃飽喝足后，又訓(xùn)練有素地順著母親用洗衣板搭好的跳板跳進竹筐里，母雞亦跳進去，把它的孩子們緊緊地籠在翅膀下。
太陽來了去，去了又來。不知不覺中，小雞們褪去絨毛，長出羽翅，田里的稻谷也在杜鵑“割苗插禾”聲中漸漸地豐滿起來。
每天，天蒙蒙亮，雄雞一聲聲長鳴，雞窩里的雞們也騷動不安。母親起床打開門，它們便迫不及待地蜂擁而出，撲扇著翅膀，弄得灰塵雞毛滿天亂飛，然而一哄而散。
“喔呵……”隨著一聲怒吼，田邊傳來雞們受到驚嚇的咯咯聲，還有它們撲扇著逃跑的聲音。
“家英啊，你要把雞關(guān)好了，田邊稻谷都讓雞吃光了?！贝皯敉鈧鱽磬従拥恼f話聲。
“哦，二老舅啊，雞鬼，雞鬼，我天天把它們喂得飽飽的，誰知道它們還偷偷去禍害你的稻谷，真該死，看到了，你就往死里攆?！?/span>
“解老三真不是東西！”中午吃飯的時候，母親憤憤地說，“不就吃他家一點稻谷嗎？攆得幾只雞都不下蛋了?！?/span>
“誰讓你不關(guān)好雞，你看他家田邊的稻子都讓雞給吃光了，還不讓人攆啊?！备赣H白了母親一眼。
“哦，你們誰這兩天收過雞蛋？”母親突然說?！皼]有啊，怎么了？”我們停下筷子，一起抬頭看著母親?！澳蔷凸至?，我這兩天看到小黃雞也在咯咯地叫，怎么窩里的雞蛋卻不見多一個呢？”
“哦，一定這樣的，”母親一拍桌子站起來，“一定是在金鳳家的草屋下蛋了，這該死的?！蹦赣H端著飯碗出門去了。
門外的場地上傳來母親說話聲：“金鳳啊，我家小黃雞這兩天開窩，它還不認(rèn)得窩，如果去你家的草屋，看到了就把它攆出來?！?/span>
“我沒有看到啊，看到了一定把它攆出來?！蓖饷娼瘌P嬸訕訕地說。
公雞的悲劇
太陽緩慢地由南向北移動，天益發(fā)地長起來，身上的衣服也漸漸單薄起來。
曾經(jīng)的小雞們越來越高大，身上的羽毛更加豐滿、漂亮。小公雞的腿變得高大粗壯，小腿還向下長出幾片長長的羽毛，變成大家交口稱贊的毛胯雞，頭上的冠子一天天地突出來。它們體內(nèi)的雄性激素也分泌得旺盛起來，令它們變得躁動不安，常常為了母雞，在一起互相爭斗，打個天翻地覆。
臨近午飯的時候，家里來了客人，是鄰村的表叔。
母親從灶下站起來，在圍裙上擦一擦手，拿起破舊的葫蘆瓢，舀些稻谷，站在草屋的門外“啄啄啄”地呼喚著，雞好像聽到命令一般，一只只伸長脖子，飛快向母親身邊圍來，追隨著母親跑進草屋里。
“啊啊啊……”草屋里傳來雞的慘叫聲。門打開了，雞驚恐地，撲天搶地沖出來。母親手里的小公雞，一邊掙扎，一邊哀哀地慘叫。殺雞的時候，母親滿臉的嚴(yán)肅，嘴里不停地念叨：“小雞小雞你別怪，你是人的一口菜，今年早早去，明年早早來。”
太陽又慢慢地向南方移去，當(dāng)我們逐漸開始添加衣服的時候，雞群里只剩下一只威武雄壯的大公雞，它踱著方步，傲慢地巡視身邊的妃嬪們。
臘月里的罵聲
“喀喀喀……”
“哪個爛牙巴骨的啊，偷吃我的雞啊，咒你全家得雞瘟啊……”
經(jīng)歷夏季搶割搶栽的勞累，秋季搶收搶種的繁忙，人們又沉浸在過年的忙碌中，為一年一度的春節(jié)做準(zhǔn)備?！斑^年就是過錢”，父母常常在嘴邊叨咕。他們手邊的活計從來不會松下來，攤粉扎，做粑粑，殺豬，殺雞。每天早晨挑著擔(dān)子或拉著板車上街賣農(nóng)產(chǎn)品，再買回去往親戚用的禮品——紅糖，糕，芝麻餅，忙得幾乎沒有憩息的時間。
屋后的池塘邊，不合時宜地傳來刀剁砧板聲。母親皺著眉頭：“大奶奶又在咒人了，大概是什么東西丟了?！?/span>
大奶奶，是我家近房一個寡居的老婦人，丈夫不知何年月已經(jīng)死去，一個兒子在60年代糧食過關(guān)中病死，孫子隨母親遠嫁他鄉(xiāng)，一個女兒嫁在十幾里外農(nóng)家，偶爾回來瞧上一眼。
大奶奶，是父親讓我們對她的尊稱。不知她年紀(jì)多大，蒼老得很，拄著拐棍，勾著腰，顛著一雙纏過的小腳，梳著一個粑粑頭，臉皺得像一個核桃，眼睛迷蒙成一片霧。房子賣給同村的一戶人家，自己寄居我家后面一間土房子內(nèi)。
在我幼小的心里，感覺她的樣子很是可怕，總覺得她像一個巫婆一樣，從不敢正眼看她。屋子沒有窗戶，加之常年累月生火做飯，煙熏火燎，黑黝黝的一片。晚上從門前走過，偷眼看去，一星燈火，閃閃爍爍，映照一個孤獨的影子在墻壁上晃動，不由令人心生恐怖。更讓我害怕的是，在她的床下，赫然擺著一具紅通通的棺材，加深了屋子陰森森的氣息。雖然常常從她門前走過，卻不敢正眼去瞧，只是偶爾好奇驅(qū)使，側(cè)目即止。倒是哥哥在家，常常為她擔(dān)水拉柴。
老人家耳聾眼花，養(yǎng)著的幾只老母雞卻是又肥又大，那是她從牙縫里摳下的糧食喂養(yǎng)起來的，怎不倍加珍惜呢，恍如心頭肉般珍愛?？蓯旱男⊥?！竟然連老人家也不放過！由急生怒，老人席地而坐，一邊剁砧板，一邊有節(jié)奏地咒罵。
偷雞賊的確很可惡，他們常常在臘月里在村里偷雞摸狗，弄得村里不得安寧。雖然大家都心知肚明是誰何人，但誰也不敢點破，只是小心翼翼地看著自己的雞。但還是有人家會一個晚上里遭遇不幸，一窩的雞幾乎被捉個精光。
我家，在父母親的嚴(yán)防死守下，還有人們對父母親的尊重，總算沒有出現(xiàn)什么問題，平平安安、快快樂樂地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春節(jié)。
母親的禮物
九十年代初，村里涌出了一股打工潮，和我差不多的年輕人都去了江蘇昆山打工。 我的哥哥和一批年輕人最先去了，并且在工地上扎下了根。妹妹高中畢業(yè)后也追隨著哥哥去了昆山，在一家工廠里打工，并且在那里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時間一天天、一年年地流逝著，逢年過節(jié)，塞堵的路途阻不住洶涌的回鄉(xiāng)的人潮。
“表嬸啦，你家里還有雞蛋嗎？賒一些給我，村里不是有人回來了嗎？我想讓他們給孩子帶一些回去。這年頭，有錢什么都能買得到。家里也沒有什么好東西，就給她帶上一些雞蛋吧?！?/span>
母親把從家家戶戶賒回來的雞蛋，小心翼翼地碼在塑料水桶里。碼一層雞蛋，再覆蓋上一層癟稻。一層又一層，直到把百來個雞蛋碼好后，母親才直起腰，捶捶背，長長地吁出一口氣，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遠去的雞鳴
農(nóng)村的條件就像開花的芝麻，節(jié)節(jié)攀高。人們更是注意生活的質(zhì)量，肥西老母雞因此成了人們的最愛。
然而，這些雞也是越來越難伺候。雞瘟病，禽流感，還有一些不知名的病時時刻刻威脅著這些雞們的生命。小雞從一捉回來就得開始吃藥打針，一個龐大的雞群，等到長大時，變得歷歷可數(shù)。雞和蛋變得更加精貴起來，一到節(jié)氣，基本上很難再買到。母親們把它們珍藏起來，好給自己的孩子留上一份。
父親去世后，家里失去了脊梁，母親也來到我們的身邊。偶爾回去一次，腳步匆匆?？床坏诫u隨腳轉(zhuǎn)的情景，看不到威武的雄雞抖擻著金色的羽毛，伸長脖子，仰天發(fā)出長長的“喔喔”聲。
母親的雞群，離我越來越遠。
寫于2015年6月21日。
作者：大漠梟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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