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代叔的頭七,我去送他,回到家已經(jīng)很晚了。
承光跟我跑了一天,回來簡單地洗漱了一下就進屋睡了。我大概真是老了,睡眠不多,到這么晚還是沒有睡意。
人老了就喜歡回憶舊事,還喜歡翻弄以前的舊物,正如我現(xiàn)在這樣。
那是小時候父親給我打的箱子,樟木的,陪了我四十多年。代叔總笑我習慣像個倉鼠,什么東西都往里面塞。
“?”門邊探出一個小腦袋。
“小妍還不去睡嗎?來。”我抬頭,朝她招手,她推開門輕盈地朝我奔來,好奇地看著我捧著的箱子。
“這是什么?”她指著一個青瓷小壇問。
“那是土。”我撫摸著那個小壇子,瓷質(zhì)冰涼,我卻能感受到一種溫暖,透過壇壁傳達到我手上。
“土不是哪里都有嗎?為什么要裝在這么漂亮的小壇子里?”
“這個土不一樣,它是特別的。”
她似懂非懂。
她當然很難懂。
那是87年我和代叔回去時帶回來的土,我將一部分埋與父親一同長眠地下,一部分放在了我的箱子里,當個念想。
“爺爺,這個表好漂亮!”
“那是爺爺和奶奶結(jié)婚時代瑋爺爺送的。”
懷表金質(zhì)的外殼上有幾道淺淺的劃痕,是承光小時候淘氣摔出來的。我當時還打了他屁股,讓他哭了好一會兒,代叔聽說后怪我小題大做,數(shù)落了我一頓。承光當時簡直是把代叔當成打倒惡霸的大英雄了。
“代瑋爺爺是什么樣的人啊?”
“代瑋爺爺啊……”
我突然不知道從何說起。
記憶像開閘放水般地涌了出來。
我和父親第一次見到代瑋叔叔時,天已經(jīng)很晚了,他發(fā)著高燒,昏倒在路邊。彼時父親剛剛退伍,在臺北買了一個小公寓,父親就把他扛回公寓,支使我去買藥。
代瑋叔叔看起來是頗為溫文爾雅的人,生了一副好面皮。他跟父親說,他是山東人,來廈門投奔做生意的表兄,50年的時候被帶上船來了臺灣,沒有工作,也沒有住的地方,淋雨后就生了病。
光哥,謝謝您。他對父親說。
父親看著他,只是說,你病好了以后,就跟我一起去上班吧。
父親在之前戰(zhàn)友開的餐館里幫忙卸貨,代叔當服務生,日子就這樣過了幾年。代叔攢下了一點積蓄,突然有一天向我們告別,說是要去做生意,一晃又是好多年。
后來我工作了,父親總算可以歇歇了。
但父親卻得了病。
父親之前修路時腰上留下了傷,這些年有時候也疼得輾轉(zhuǎn)難眠。但他倔,就靠意志強忍著,也不吱聲。后來疼痛加劇,他也不跟我說什么,只讓我去買止痛藥,我勸不動他。直到有一次他疼昏了過去,我送他去醫(yī)院一檢查,已經(jīng)是晚期。
等于是判定了死刑了。
我當時真的……很絕望。
我讓他住院治療,他還是那么倔,說不治了,浪費錢。
就在我枯坐在那個小公寓里不知所措的時候,門口突然傳來了敲門聲。
代瑋叔叔回來了。
他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本來是笑著的,看到通紅著眼圈的我,問,怎么,又被你爸打了?
我直接撲在他身上,東西全掉在了地上,他感受到我肩膀的抽動,似乎終于意識到了什么,顫抖著聲音問,子笛,你爸出什么事了?
那天晚上代瑋叔叔陪我一起坐在病房外面的長椅上,父親躺在病房里面,點滴灌注進他的靜脈里,他魁偉的身軀看起來消瘦了不少,就像氣球突然被戳破,我終于發(fā)現(xiàn)了他的脆弱。
代瑋叔叔也老了,那張清秀的好面皮上多了歲月的刻痕,他的眼里滿是疲憊。
子笛,我回來晚了。
不,代叔,是我,我不該由著他這么倔著的。
我忍不住又紅了眼眶。
代叔幫忙付了醫(yī)藥費,但父親的病終究不過是熬時間罷了。
彌留之際父親把我叫到床邊,他的喉嚨插了管,說不出話來,只是抓住我的手,用粗糙的手指在我掌心艱難地劃著。
回,家。
回,家。
那是87年的年初,柳樹還未發(fā)芽,父親最愛的那首歌,才剛剛傳唱在他認為是家的土地上。
坐上船時我都還很恍惚,海的那邊是什么樣的,我從未見過。
我只在父親偶然的只言片語中聽說過。
他不常說。
那里豐饒美好,那里飽受創(chuàng)傷。
突如其來的炮響驚醒了沉醉的人們,有的人不幸地死了,有的人僥幸地活著。
死去的人天地為墓,活著的人早已分道揚鑣。
家鄉(xiāng),早已人事兩非。
他掛念的也許更多是那片土地。
他真的不常把家鄉(xiāng)掛在嘴邊,只有一次露出了端倪,就是他聽到了那首名叫《故鄉(xiāng)的云》的歌。
他久久地佇立在店門前,我一回頭沒看見他,往回找時看到的就是這幅畫面。
后來我買了錄了這首歌的磁帶做生日禮物,他抱怨著我亂花錢,手卻一直摩挲著磁帶的外殼。
似乎紅了眼眶。
海寬廣得看不到盡頭,我不知道對面是否真的有大陸,有父親的家鄉(xiāng)。
我抱著裝著父親一半骨灰的盒子,代叔拍拍我的肩,海上風大,進去吧
我大概確實不是一個擅長講故事的人,講著講著就離了題。
小妍趴在我的膝頭睡著了,她還不時咂咂嘴,一副不識憂愁的樣子。
我從箱子里翻出一小節(jié)干枯的樹枝,那是我87年回去時在沈陽折下的,當時已入冬,沒有綠意,只剩光禿禿的枝杈。
我一直盼著將它插回故鄉(xiāng)的泥土里,等它再長出一個春天。
*出自LOFTER用戶能唱藍夫人唱不了朱麗葉《無歸》。同時本篇也是《無歸》的一篇極ooc的同人文,容我賣個安利,原著寫的非常好,作者考據(jù)超認真。
【推薦理由】通過不長的篇幅,講述了兩代臺灣人的故事。語調(diào)平平淡淡,但從中能夠感受到對祖國故鄉(xiāng)的深切情懷。據(jù)本人說是篇同人文,但就算對這兩個人毫無了解,也能明白文章的含義,表達能力相當了得。(盧思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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