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過去那些人
晨之風
陳州地地肥水美，很養(yǎng)人。浩浩鄉(xiāng)野哺育著樸實如土的老家人，我把老家所在的村莊稱為小村。于是老家人也就是小村人，小村人就這樣苦著，樂著，笑著，累著。
小村人從娘肚里出來渾身就散發(fā)著土的味道，打個噴嚏也有一股子土腥兒氣。小村人摸透了土的脾性，他們都會很熟練地把生土一遍遍地犁熟耙熟，再變戲法似的侍弄成肥沃的麥田豆地。
小村人似乎離不開土地，離開了心里就不踏實，土地是小村人的命根子。小村人盡管嘴里說著種地一輩子也發(fā)不了大財，但決不會荒廢自家的土地，荒了地的小村人總感覺沒臉見人。流油的土地被他們調(diào)理得長出金子，長出生命，長出希望。
以前的小村人習慣于任勞任怨，聽天由命。他們很容易滿足現(xiàn)狀，進而安于現(xiàn)狀。只要有一口飯吃，扁扁身子能過去，絕對不惹是生非，絕對能做一名良民順民。
先前的小村人總以為自己的命“天注定”，總認為自己是老百姓就不能“性”，總認為自己這輩子打牛腿注定要打一輩子。其實小村人骨子里有著極強的富貴騰達出人頭地的夢想，他們非?？释^一種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二兩酒水下肚小村人絲毫不掩飾自己求富求貴求榮求華的本性。
可嘆的是夢想與渴望往往在小村人身上表現(xiàn)為可望不可即，這時候，孩子便是小村人一切的一切。所以失望的小村人顯得更為關注天倫之樂和孝悌之道。有時他們變得相信前生后世，相信輪回轉換，相信因果報應。
過去窮慣了的小村人與城里人打交道，總是陪著滿臉的恭敬和謹慎。心里壓根兒不敢奢望城里人才有的生活，見了城里人，小村人眼里流露不盡的是羨慕，進而又哀嘆自己倒霉的命運，甚至暗地里咒恨爹媽沒把自己生在城里。碰上城里人不小心抬舉了小村人一回，足會讓小村人激動好一陣子，日后見了外人定會津津樂道于城里人的抬舉。
過去的小村人有一個共識：進了城入了戶口，方為人上人，于是他們把終極目標鎖定城市，自己這輩兒沒希望了，就竭盡全力培養(yǎng)兒子讀書，他們把自己的兒子考上大學繼而又在城里扎根落戶看成是自己最大的榮耀，他們又以在城里工作的兒子能找上城里妞兒做媳婦為至高榮譽。
小村人淳樸如水，憨厚如泥，逆來了能順受。不像城里人那樣為了一星半點蠅頭小利而不惜罵得狗血噴頭，或者干脆把對方打個稀巴爛。但小村人更信奉“上當只有一次”，第二次絕無再上當之理。他們吃了虧自己會想法子掩飾自己受傷的心靈，盡管不知道魯迅筆下的阿Q是個什么樣的人兒，仍然會用精神勝利法安慰自己。
但另一面，小村人的忍讓決非無限度，超越了限度，小村人定會拍案而起，怒不可遏，使出潑婦罵街的本事，一腔積憤會火山噴發(fā)，甚至能干出過分的事兒來。
小村人盡管手頭緊的時候多，但對面子的事卻看得很重，特別是女人堅定不移地信奉“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怕別人在背后戳自己的脊梁骨。小村人視自己成為眾矢之的為最大恥辱，常常可因此上吊投河喝老鼠藥。
小村人對男女情感分外專一，男的不金屋養(yǎng)嬌，女的不偷情養(yǎng)漢，能做到白頭到老從一而終，沒有第三者插足的事情發(fā)生。
是男人就專心主外，長年在外拼命掙錢，為的是養(yǎng)活孩子老婆。是女人就全力主內(nèi)，女人們不加修飾，在家里本分地操持家務，目的是為了讓男人們在外放心掙錢，用不著擔心后院失火。
小村人原本有自己的情趣，小村人的情趣在于艱辛地播種，愉快地收獲；小村人的情趣還在于站在風景如畫的田野里，盡情欣賞日出日落。
小村人閑暇時愛集合在亭亭如蓋的老樹下或墻根前，擱大方（陳州地的一種簡易棋），下象棋，或者聚在一塊兒侃大空兒，聊天南海北的稀奇古怪事兒，甚至講“關公戰(zhàn)秦瓊”之類的演義，甭管怎樣，只要自己感覺良好心里得勁兒就行。
小村人對看戲很癡情，看自家故土長出來的戲--豫劇。每逢過年前后，小村的村落里便會搭起高高的戲臺，請土里長大的戲班唱。戲里雖然夾雜著村野俚語，檔次也雖然不如響遍全國的《梨園春》，但每次來看的人還是人山人海。
也許小村人有深深的陳州情結，無論是哪一家請戲，唱時都少不了《老包下陳州》。在小村里，三歲孩童都能夠咿呀上幾句“王朝、馬漢、張龍、趙虎”來，這大概是小村人對清正廉潔父母官的一種愛戴、向往和寄托，因為它道出了小村人的共同心聲。
小村人有時候也很富詩意，高興的時候就哼《在希望的田野上》、《走進新時代》，也能來一段豪放的《紅高粱》“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哇……”，或者高喊一曲《老包下陳州》，當然也能走調(diào)地來一段《收姜維》。
小村人把希望比作田野，把田野比作希望。其實在小村人心里田野原本就是燃燒的希望，希望原本就是種植綠色生命的田野。
一年四季里小村人鐘情的是秋天，心中的秋天來了，玉米齜牙熟了，豆子咧嘴開了，高粱笑臉紅了，收獲的季節(jié)也就到了。此時的小村人喜氣洋洋，心胸開闊，雖然累，雖然苦，但那一份自豪和喜悅，就像醉足了酒一樣讓小村人的臉膛興奮得紅彤彤的。
這個時候，雖然看不清小村人汗流浹背的身影，看不清小村人黒里透紅的臉龐，但能體會到小村人的喜悅，掩飾不住的歡樂會溢于小村人的言表。此時的天空也似乎變得更高更藍更凈，小村人對未來的生活充滿了甜蜜的憧憬。
進入新時代，小村人仿佛一夜間富了起來，一富起來就闊起來。
小村的“暴發(fā)戶”們開始瞧不起城里人，他們開始挖苦城里人的小家子氣，他們嘲笑城市人住在鐵籠子一般的住房里還惶惶不安，他們開始沾沾自喜于自己擁有的綠色田園。
小村人有了錢說話也氣粗，富裕了不藏富，愛褲襠里插扁擔抬高自己，在城里吃了虧敢罵：“城里人算個雞巴頭子，老子哪一點也不比城里差？”
改革的大潮蕩滌著小村人的心靈，小村人的各方面品位都在提升，他們的體內(nèi)浸入了文化修養(yǎng)，愛看趙本山、黃宏、潘長江和宋丹丹的小品，總認為他們是在演自己。反感“超級女聲”，討厭青春偶像劇，對經(jīng)常在中央電視臺露臉的大腕明星也能品評一番，能一連串說出個子丑寅卯辰巳午未來。
面對撲面而來的商機，小村人毫不遲疑地投入了商海，腦瓜在商戰(zhàn)中磨練得越來越靈活，凡是他們看準了的事兒他們就決計要干成。
精明的小村人在城里名正言順地搭起了飯館，挺起胸脯干起了家政服務，當起了建筑工人和搬運工人，身強力壯的就當起了保安。自以為有身份的城里人不愿干的活兒他們卻能干得有滋有味兒。
這種“農(nóng)村包圍城市”戰(zhàn)略使得小村一部分人提前富得流油，有鈔票的小村人開始按照城里人的思維有板有眼兒地辦事，擺起了以前只有城里人才擺的闊氣。
時光流逝，終于有那么一天，城里人向泥地里長大的小村人投來了艷羨的目光，小村人祖輩期盼的城鄉(xiāng)一體化真的變?yōu)榱嘶钌默F(xiàn)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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