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漸遠，金秋跟進。縷縷詩情便如淅淅瀝瀝的秋雨，為成熟與飽滿而浸潤。記得上世紀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中期，我常去北京海淀西部一帶游走、讀秋。一路清風、兩側(cè)岸柳、稻花繁密、清香拂面。讓我視覺與嗅覺飽享收獲之美。
第一次從文字中看到“稻花香”并為心馳神往，還是在青春期。那個傍晚，我在工廠下班后，抖落一身疲憊，披著明燦晚霞，在小院靜讀《稼軒長短句》。其中兩首含有“稻花”的詞，讓我陶醉其中。一首是《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另一首是《鵲橋仙·松岡避暑》隨著反復誦讀，詞中一幅幅畫面似乎在眼前精彩展現(xiàn)。明月驚鵲、清風徐徐、蟬鳴入耳。幾位閑坐的農(nóng)夫在籬笆院內(nèi)聊著豐收年景。遠處，七八個星點，兩三點雨山。茅舍溪橋，蛙聲如潮，被隱隱稻香擁簇……
像是屏幕圖景的華麗轉(zhuǎn)換。緊跟著，另一首詞也讓我如身臨其境、感觸稻香……
一代文宗備受冷遇，無所寄托。于是與鄉(xiāng)野親近。那日，他夜行松岡，忽逢秋雨，躲在茅檐之下，看雨簾垂落。略感微醉的失意者，手扶石壁、遠望瀑布。時而，回首臨近處，但見昏黃燈火下，村東，正在張羅娶妻，村西，外嫁的女兒回來探親。隨著村外田野的夜風浮動，千頃稻田的花香漸漸涌來。點點風露，在滋潤收獲之景……
那晚，合上書、閉目想，一定要到京西走走，與稻花近距離接觸，融入詩的意境。
上世紀70年代末，我以一首短詩為“自薦信”走入北京海淀區(qū)文化館文學創(chuàng)作組。有時，隨詩歌組去西郊采風，與海淀西部親近。
那年月，頤和園北、陽坊鎮(zhèn)南的京密引水渠兩側(cè)，一望無際的稻田恍若翻涌的金浪。蛙聲四起、秋蟲唧唧，拂面的稻香，吸引我掏出特意攜帶的放大鏡，走下稻田，依據(jù)日常讀取的相關(guān)知識，貼近稻穗，認真觀察。
隨著視點游移、聚焦，隱含不外露、飄香不媚俗的稻花，漸漸在眼前清晰呈現(xiàn)……
原來稻花不具備花萼與花冠。細碎花瓣，隨著花絲逐步伸長，“芳香內(nèi)核”，漸漸被推及“芒殼”頂端。繼而，穎片如蚌殼般張開，推動一枚淡黃色雄蕊連同六枚雌蕊顯露。與稻粒大小相仿的淡綠色稻花，跟進綻放。
遠離艷麗、遠離濃香、遠離珍奇、遠離蜂蝶的稻花，深情依附在稻穗之上。先從主軸開花，接著在上部枝梗開花。從上向下，依次綻放?！八齻儭鄙儆杏^賞者，更沒享受過移植栽培登堂入室的待遇。略顯羞澀、略顯拘謹、略顯矜持，略顯低調(diào)開花結(jié)子。而不可忽視的使命，是讓千家萬戶飽嘗香美之感！
當時，我神情專注在稻穗前深讀抒感，直到文友們對我指指點點，笑我如癡如醉。
沒有含而不露的稻花，怎有京西稻香？沒有稻香，豈有那些吟詠京西稻的詩句？
300余年前，家住京西香山腳下的曹雪芹，曾從山間小道（現(xiàn)今名為曹雪芹小道）穿行到此。面對由淡綠色逐漸變黃的無際稻田，放情暢詠，于是，留下“日曬野田紅稻香，四郊人靜聞打場”的詩句。
詩中提及的“紅稻”，源于清康熙帝南巡帶回、在京西西山腳下播撒的稻種。幾經(jīng)試種，喜獲豐收。這種稻米顏色微紅，氣味清香，被稱為“御米”。不久，“詩帝”愛新覺羅弘歷當政，路經(jīng)于此，看到如潮如浪的稻田蔚然成景，興致勃勃提筆作詩。在《由萬泉堤上圣化寺即景雜詩》引言中，對此深情描述：“萬泉久湮塞。甲申歲始命疏浚，即其地開水田，今春復加墾辟，稻畦鱗次，屬以長堤，逶迤至圣化寺，宛然江南風景……”
時光與世變，有時顯得既無情也無奈?？蓢@今日海淀西部，稻田難尋覓！隨處可見的是不斷崛起、不斷擴展的鋼筋水泥叢林。昔年漁歌唱晚、十里稻香的視點早已遠去?！暗鞠愫钡孛m然持續(xù)多年，但湖尚在、稻無蹤。
去年晚秋，我在京西某酒店小住。傍晚，我在荷塘之畔一畝稻田前停步。面對普通稻種、演示性開鐮的牽強附會，我愈發(fā)感懷勃發(fā)年代看到的京西稻香盛景。惆悵之際，忽覺晚風徐來，略顯殘敗的荷葉舒緩搖曳，簌簌有聲。稻田在收割后，可見遺落的金穗。我由此想起流傳至今的一段佳話——一位古代風流才子，見夫人年老色衰，留下一聯(lián)：“蓮敗荷殘，落葉歸根成老藕。”誰知夫人也不讓半步，隨手寫下“禾黃稻熟，吹糠見米現(xiàn)新糧。”對仗工整、形象生動，且老藕與老偶、新糧與新娘發(fā)音相近，文簡意深。讓那位喜新厭舊、欲得新人的老公，從此重視夫人。
我在想，當年迎面撲來的稻花香，今日雖然盛景不再。夏季盛開的紅蓮綠荷，晚秋盡管枯萎凋零，但密集的稻花已變?yōu)樾录Z，一池殘荷之下，肥白的甜藕漸漸茁壯?？淳案形?，也要因時因事變化角度，由此才能愉悅自我。否則，倒不如那默默開放、暗香隨風，不以花自居，不以艷為美的稻花了！
那晚，想到這些，我會心一笑，瀟灑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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