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菌絕望地閉上了眼睛,心想這一輩子活得也太憋屈了,既然老天要懲罰,降下了這么多冤孽來懲罰她,連這親生的兒子都是老天爺降下來懲罰她的,就讓他打吧,干脆讓他打死了算了。她閉上眼睛,眼內包滿了眼睛水。
終于,“哐”的一聲爆發(fā)了。樊左一把將張順放在桌上的飯籃子重重摔在地上,發(fā)出一聲大吼,往門上狠狠踢了一腳,扭頭往門外狂奔而去。
周菌睜開眼看,已經(jīng)看不到影子,只聽到兒子跑遠的聲音。
樊左這一跑,就晚飯也沒回來吃。周菌端張板凳,靠在門邊,病殃殃地等兒子回來。她相信兒子熄氣了,是會回來的。那知天都黑盡了,周菌眼珠子都盼痛了,也沒看見樊左回來的影子。
這一夜周菌是坐著熬到天亮的,上半夜想著下半夜兒子會回來,下半夜想著天亮前一定會回來。結果直到天亮,兒子也沒回來。白天周菌又繼續(xù)幻想繼續(xù)熬,可一天過去了,天又黑了,還是不見樊左的蹤影。
傍晚的時候,天上開始下起飛飛兒雨,云層濃得像墨,一砣一砣的,壓得很低,像是要下大。
周菌心頭有些發(fā)慌,心想樊左到底會跑到哪兒去。她想像著兒子在外面的各種可能,不知兒子躲在哪個旮旮角角,獨自生悶氣。
她知道樊左絕不會去找同學,也不會找街上那些娃兒。這娃兒長大后,心性越發(fā)獨立,很內向,比同齡的娃兒顯得更成熟些,是絕不會去跟那些娃兒吐露心頭的事情的。
她想起當初她像樊左這么大被樊榮成逼婚,無奈無助自個兒躲到河邊喝鬧藥(49)的情景。她明白樊左心頭那種無法排解的苦痛。
周菌打起電筒,沿倒河邊,挨倒挨倒地看,邊找邊喊。
從上場口河邊找到下場口河邊,每叢竹林和河灣灣都找遍了,哪有樊左的影子。
雨越下越大,終于滴答滴答,周菌不僅鞋打濕了,褲腳也被打得焦?jié)?。她只得回家去一趟,一則回去拿把傘,二則心頭也希翼看見樊左回去了。
哪曉得回家仍然不見樊左回來。周菌的心真是有點涼了。雖然她知道娃兒這犟脾氣,心頭有根筋,沒調順就永遠拉不轉。
可她還是感覺好悲涼。她好像看見樊左就站在遠處黑蛆蛆(50)的坡上,狠狠地就瞪著她,就是不回來,就是不讓她看見。
她下意識地向黑夜雨聲中的遠山坡上盯,可黑蛆媽恐的夜,哪里盯得倒。周菌換了雙統(tǒng)靴,拿了撐花(51)和電筒,就往場鎮(zhèn)背后山坡上爬。她想,樊左肯定不會走遠,一定就在坡上哪點坐起的。
她爬呀爬呀,久旱的山坡被雨淋了,格外的滑,她不由得摔了幾個撲爬(52),電筒不知滾到哪兒去了,撐花也摔爛了,屁股、手倒拐(53)在地上支了幾倒,被雨一淋,臉上身上都花臉扮濕的。
周菌卻感覺不到痛,雨叭叭叭叭地打在包谷林和自個兒臉上,耳朵里面盡是雨的聲音。雨聲中周菌好象聽到樊左的聲音,就在山坡高處,頭頂不遠。她側著耳朵聽,那聲音越聽越有。
于是周菌循著那似有似無的聲音,亡了命地往山上爬。黑夜中也不知爬了多久,猛然看見頭上黯淡的天幕上現(xiàn)出一座黑壓壓山崖的剪影,周菌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爬到感應峰來了。這山上的雨更大,風也呼呼地刮。
周菌抹抹眼簾上的水,把濕透了的頭發(fā)從額頭上撓開。她好象看見崖頂恍恍惚惚有個黑影,就站在崖頂邊邊,邊搖邊在向崖下吼,分明就是樊左。周菌朝著那黑影喊:樊左!樊左!聲音在狂風暴雨中顯得是那么的小,連周菌自己都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周菌瘋狂地往崖頂上爬,早已不管全身的泥水。
沿著陡陡之字拐,手腳并用爬到崖頂,齊人高都是茅草,早前那人影不知哪兒去了。
周菌在茅草叢中喊著樊左的名字,搜尋一番,終究沒見樊左。她跌跌撞撞,絕望地跪在崖邊,朝著天空聲音嘶啞地邊哭邊喊:“兒啊,兒啊,你到是現(xiàn)現(xiàn)身嘛!
你要打我罵我都可以,你不要這樣讓我擔驚受怕嘛!你要真一錘把我打死了,我也不受這個罪了!都怪你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我這輩子都欠你的!可你不要這樣讓媽為你擔心睡不著覺啊!兒啊,兒啊,你要怎樣折磨我才是個盡頭??!”喊聲夾著風雨聲撞到對面山上,又反射回來,嗡嗡嗡嗡的。
那周菌就這樣爬在感應峰崖上,呼天搶地地哭,撕心裂肺地喊。臉上淚水雨水和在一起分不清楚。
也不知喊了多久,喊著喊著,對面蕩回的回聲中竟然傳回了歌聲,那聲音蒼涼而悠長,先是模模糊糊,慢慢的越來越清晰,在漆黑的山谷中來回激蕩。
“娘山喊兒啊哭兮兮,
風薅薅的邁雨也兮兮
山要是有靈啊山感應,
兒要是有靈啊魂也知。”
過一會兒又接著唱:
“兒山喊娘啊雷翻翻,
喊天喊地啊喊遍那個山,
山要是有靈啊山感應,
娘要是有靈啊魂也知?!?/p>
接著又唱:
“喊那個靈啊喊那個山,
喊破那個喉嚨喊破天,
有緣隔山有感應,
無緣對面如隔山。
山要有靈噻娘用盡了心,
兒要有靈噻會吱那個聲,
喊遍那個山啊喊遍那個山,
遍山那個靈啊感應那個身……”
周菌聽著聽著,竟聽得如癡如醉。這時雨也小了,風也收了些。隔著山崖,她隱隱約約看見崖下有個人影子,聽聲音是那個黃大仙的聲音,也不知她半夜三更的怎會出現(xiàn)在感應峰。不過經(jīng)黃大仙這一唱,周菌心靈清醒了許多。
聽黃大仙這唱的,可能她還真看見樊左到這感應峰上來過,剛才自己看見崖頂?shù)哪莻€身影莫非還真是兒子?
她急忙往峰下爬,想找到黃大仙問。下得崖來,卻只聽得黃大仙的聲音在前面依呀嗚的,不見這大仙的人影。
周菌只得循著黃大仙滄桑的歌聲追趕,卻怎么也趕不上。從山上的草籠籠,追過滑遛遛的田坎小路,一直追到快到僰溪邊的青石板路,黃大仙的聲音始終就在前面,但周菌就是追不到。
奇怪的是,上了青石板路不久,就沒聽見黃大仙的聲音了。周菌喊了幾聲:“大仙!大仙!”沒得回應,只得拖著疲累的身體,慢慢往家里走。
也算是靈異,這一夜的奔忙,竟好像真的感動了神。當周菌回到家,遠遠的,竟看見樊左就坐在門檻上,呆呆地望著她。
她跑過去,抱著兒子就痛哭起來,邊哭邊說:“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樊左也抱著周菌的肩膀一陣大哭,說:“媽媽原諒我,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我有病,我有病?!?/p>
周菌連忙安慰兒子:“兒子,你別亂說,你哪來的病?你沒??!”樊左說:“我知道我有病。我去看了醫(yī)生,醫(yī)生也說是病。醫(yī)生說,我這病,是專門對親人才發(fā)的病?!?/p>
周菌這才知道,樊左離家的這一天半,竟然自個兒去江津找醫(yī)生去了。她牽起樊左的手,深情地說:“左兒,你別著急,也別信醫(yī)生亂談,就算有病,媽也給你醫(yī)得好的。媽什么苦都吃過,媽一定給你把醫(yī)好。
你一定要聽媽的話,想發(fā)氣就發(fā)出來,只是不要亂跑,不要離家。你離了家,媽很傷心。媽明天帶你去重慶大醫(yī)院,找個好醫(yī)生給你看看,一定會醫(yī)好的?!?/p>
第二天,周菌帶著兒子,專門去重慶大坪醫(yī)院看病。她本想給詩小塵打個電話,但一想,又覺得不能讓詩小塵知道樊左這病的事情,也不想讓樊左在更多的人面前難堪。她拉著樊左,掛了心理科的專家號。
看看還要排一會兒輪子,她跟樊左說她渴,叫樊左去醫(yī)院大門口買瓶礦泉水。等樊左一出去,周菌就遛進醫(yī)生辦公室,給醫(yī)生說了些什么。剛一出來回到輪子,樊左買礦泉水回來了。
輪到樊左進去的時候,那醫(yī)生詢問了樊左的情況,對周菌和樊左說:“這小伙子沒病呀,屬于青春期的正常心理。
小伙子,平時多給媽媽交流,不要讓性格那么孤癖,你就不會那么容易發(fā)脾氣了。”周菌連聲道了謝,拉著樊左出了醫(yī)院?;貋淼穆飞希芫偃龑鹤诱f:“樊左,你要把媽當做你的朋友,有什么心事不要自個兒捂著,必須給我說。
這世上,媽媽是你最親的親人,沒有什么不可以說的,知道么?”樊左答應了,自去上學準備畢業(yè)考試,然后選個好單位打工。
送了樊左去學校,周菌偷偷捂著被子哭了一通。她相信樊左找的那個醫(yī)生說得不錯,因為反封就是樊左的印證。這是面對至親才發(fā)的病。人越親,越受傷。
越親的人,受傷越深。作為親人,要么你拒絕成為親人,要么你只有承受至親之痛。
周菌搽干眼淚,抹了些粉,遮蓋了熊貓眼圈,微笑著去上班,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
作者簡介:辜世偉,別名孤聞,號孤子,重慶江津人。喜百科,愛文旅,好結友。著有《智慧生物》《華夏人文經(jīng)典傳承》《孤子對話錄》等文。發(fā)有《器經(jīng)》等網(wǎng)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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