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爾會客廳》:探索文化本相,回溯各自路程。
本期受訪嘉賓:張秉政。
嘉賓簡介:張秉政,淮北師范大學原學報編輯部主任兼校新聞傳播研究所所長,碩士生導師,中國運河文化研究知名學者。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攝影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會員。
出版著作有《運河 中國》等八部,文學作品數(shù)百篇發(fā)表在《人民文學》、《文學評論》、《星星詩刊》、《光明日報》、《文藝報》、《中國文化研究》、《歐州僑報》等海內外報刊雜志。
馬爾:《馬爾會客廳》的成型、面世,秉政兄是“合謀者”。沒有您的指導和鼓勵,做訪談欄目也就是個一閃而過的想法。所以先要謝謝您。
張秉政:幾十年相知相交,情義素愜;馬爾你客氣了。
馬爾:我倆相識近四十年,我對您的身份認知是教授、學者、作家、攝影家。這些在我眼里可不是什么標簽,而是經(jīng)歲月與心血打磨出的個人標識。
張秉政:打斷一下。我還有一個身份可能是你不了解的——礦工,真正下過井挖過煤的壯勞力。
馬爾:(有些詫異)哦?
張秉政:中學時代我在省重點中學宿城一中讀書,高中畢業(yè)正趕上那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之后上山下鄉(xiāng)。當過農(nóng)民、民辦教師,后來招工當上了礦工。
在礦上,白天睡覺,晚上下井;或翻過來,晚上睡覺,白天下井,周而復始。生活枯躁、沉悶、勞累。
礦工離不開酒,那時花錢打酒喝還要憑票供應。工友們在不見天日的井下干活,有時歇口氣時就談女人。礦工大半家在幾十里甚至上百里外的農(nóng)村,只可說是對孤獨、寂寞心靈的撫摸。
一位較有才氣的同齡人寫過:“我們像塊木頭/釘著/鋸著/最后連自己看著/都陌生了?!?/span>
這就是我們這代人,這一代礦工弟兄。
粉碎四人幫后,我有幸作為改革高考制度的第一屆學子進入了大學殿堂,這才慢慢有了你說的那些身份。
從內心說,農(nóng)民、民師、礦工的身份,是教授、學者、作家與攝影家的基石,也是滋養(yǎng)我做人做事、創(chuàng)作與做學問的沃土。曾經(jīng)的苦難,使我對簡單、樸素的生活一直抱有很知足的達觀,也因此擁有了更多的時間與精力做想做的事情。
馬爾:我好像有點理解您當初寫詩的動力了。您的詩歌創(chuàng)作給我印象很深,寫得率真、熱烈。您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寫詩的?
張秉政:在礦山無書可讀。一位姓韓的工友弄來一本《紅樓夢》翻看,人竟被礦保衛(wèi)科帶走了,挨批說他看黃色書籍。
那種情形下還妄讀什么文學,讀詩寫詩更像是不食人間煙火了。
不過在礦工中間我還算個文化人,零零碎碎地也寫也發(fā)過詩。多是應景,談不上真正意義上的詩歌。
1975年《安徽文藝》第一次組淮北市詩人的詩稿,其中發(fā)了我的《天輪》外一首;淮北市文聯(lián)在建市十周年時也刊發(fā)了我的一首短詩,就四句,我還有印象:
“開罷全國采掘會,隊長心中戰(zhàn)鼓擂。十面紅旗胸中飄,回去就把開灤追。”
直白得很,但它就是那個時代的樣子,文風也是文革大氣候的產(chǎn)物。
真正寫詩應在1977年上大學之后。
讀大學時已拖兒帶女,我在礦山有了家。每每回家,,看到天輪、礦車、閃閃的礦燈,過去歲月,曾經(jīng)的井下生活開始積淀發(fā)酵。對礦山的情感,對礦工兄弟的友情,他們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便想著用詩的筆觸去表現(xiàn),去直抒胸襟。
詩是現(xiàn)實生活的折光,也是與人的心情距離最近的一種文體。它可以最快捷、最便當、最簡省、最濃縮地表達我們活躍的思緒和靈感。
馬爾:您的詩明顯帶有受古典詩詞影響的痕跡。您如何看待新詩與舊體詩之間的關系?
張秉政:我自幼愛讀詩,至今還在大學里講詩教詩,舉辦過新詩文學講座,講授過古典詩詞。
正像詩人臧克家所言:“我是一個兩面派,新詩舊詩我都愛。舊詩不厭百回讀,新詩越讀越澎湃。”
以我的成長經(jīng)歷來看,中國古典詩歌較早地給了我良好的熏陶,新詩在我成長階段給我以精神慰藉。
詩歌使我對人生、對社會產(chǎn)生一種神秘感和美感,漸漸習慣用詩的語言去感悟人生。
我印象比較深的大學同學進校20周年聚會,彼此變化很大,感慨良多。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明日隔山月,事事兩茫茫。”老杜蒼涼沉郁的詩自然縈繞在我的腦際,所有的心境都被他說出。
讀詩,特別是讀古典詩詞,往往能找到內心的力量。
寫詩、講詩、評詩,成為我很喜歡做的事情。
依照我們的文化傳統(tǒng),中國文人不僅要有詩之學,也要有詩之功。
中國是詩歌的國度,詩歌被視為最高的文學成就。我們的文學傳統(tǒng)骨子里是詩意的,詩意的人生,詩意的生活。
不學詩,無以言。
馬爾:礦工生活給了您激情,教授生活給了您學養(yǎng)。
我不大寫詩,感覺有難度。多年來好像關于詩是什么一直有爭論,您寫詩又評詩,您認為詩應是什么?
張秉政:我作過??偩幒蛯W報主編,職業(yè)的一部分就是編詩、改詩、講詩,舉辦過一些詩歌講座,自己也斷斷續(xù)續(xù)寫了不少年。
盤古開天地,我們的先民在哼著“杭唷杭唷”抬木歌時,便不停地追問并用不同方式表示什么是詩。
詩言志,這在漢代《尚書·堯典》上可查;詩緣情,這種主張最早見于陸機的《文賦》。
詩是什么?詩首先應是生命的體驗,是形而下向形而上一種艱難而快樂的提升。這種提升以一種境界渴望為牽引,以一種審美超越為推力,是對自我的超越,是開在心靈上純潔的天性之花。
我剛大學畢業(yè)留校時寫的一首詩拿出來跟大家分享:
《黎明 我清掃大街》
黎明
我清掃著大街
這是我們的義務
也是我們的職責
“嘩——嘩——”
我的掃帚象青春的使者
大聲地唱著
嚴肅和歡樂的歌
趕走每一絲塵埃和垃圾
制止污染再從這兒通過
讓透明芳香的春風飛翔
讓艷麗溫暖的陽光飄落
讓大街舉著美麗和純潔
迎接一輛輛汽車和自行車
讓路邊百貨商場的玻璃櫥窗
清晰地映出彩色的蝴蝶結
讓路邊垂柳和白楊的樹葉
調皮地搖晃著綠色的光波
讓路邊大樓的每一幅窗簾
藍得如海,紅得似火,白得如雪
黎明
我清掃著大街
我認真地掃著 掃著
驀然,我覺得
我不是簡單地清掃著大街
分明是整飾著我們的生活
這里曾籠罩過骯臟的歲月
雖然我們作了狠狠地掃滌
但還遠遠不夠啊,遠遠不夠
至今,在許多人的心靈大街上
還殘留著形形色色的污濁
于是 一個灼燙的呼吁
“嗖”地跳出了我的心窩
我呼吁每個中國公民
都舉起清掃消毒的工具
深刻地凈化每個“自我”
掃除人與人之間路障一樣的隔閡
讓芬芳的氣息貯藏在每個人心窩
徹底地清掃呵清掃
掃出一個朝陽一般
純美鮮亮的中國
黎明
我清掃大街
馬爾:在您身上有個很有趣的現(xiàn)象,高校學報主編崗位上辛勤耕耘,還搞教學、科研,算是個“多面手”,學術成果亦豐碩。
學者以理性思維見長,詩人以形象思維見長,二者集于一身,不能說是分裂,至少有撕扯。您是怎樣處理學術研究和詩歌創(chuàng)作之間關系的?
張秉政:我不能算是個“多面手”,說是“雜家”更貼切。
“雜家”稱謂我很喜歡。
我作為老三屆,當過農(nóng)民,干過礦工,做過教師、編輯,也搞過行政管理,閱歷可謂豐富,這就是職業(yè)的'雜’;從個人愛好及讀書興趣上看,涉獵新聞傳播學、古典文學、當代文學、歷史學、社會學、民俗學、影像學等,學術研究,也寫詩歌散文,拍個照片什么的,這是愛好興趣的“雜”。
美術評論家縱橫先生常說我為復合型人才,實不敢當。
雖說我出過八部書,發(fā)表了六十多篇學術文章,還寫了數(shù)百篇詩歌、散文、報告文學,發(fā)表了大量攝影作品,其中獲得不少獎項,稱得上有點小成績。但與行業(yè)翹楚相比,又算得了什么?我常告誡自己,不要一得自矜。
我能當好這個雜家就很知足。
雜家是著名編輯家羅竹風先生提出的。我?guī)焻敲蠌拖壬灾佌仯骸皩W問總是由博到專,再由專到,,再到深。”美學家李澤厚提倡做學人,文、史、哲都應當打通。
從事學術研究與詩歌創(chuàng)作并不矛盾。學術研究可發(fā)揮理性的激情,文學詩歌寫作亦可揚厲感性的激情,相輔相成。
寫詩最好能做到理論與創(chuàng)作并重。在詩壇不少人詩與詩論俱佳,如艾青、公劉、洛夫、李魁賢等等。
馬爾:您開過詩歌講座,寫過詩評,對當代詩壇應該是比較熟悉的。中國當代詩人中您喜歡誰?
張秉政:中國當代詩人中群星燦爛,詩的風格也各自風流。相對來說,我很喜歡北京的劉湛秋、葉延濱,福建的蔡其嬌、舒婷,大西北的周濤、昌耀,安徽的公劉、梁小斌等。他們在變革時期所形成的嶄新和豐富的情感、思維方式、審美觀,以及鮮明的藝術個性和獨特的風格、情采,對詩歌藝術探索的精神等,都值得我去追尋,每每令我珍愛之。
馬爾:您認為要成為一個好詩人,除了扎實的文學功底,保持旺盛的創(chuàng)作熱情外,還需要些什么?
張秉政:寫詩與弄文學是需要資稟和秉賦的。有的人生下來就是個會說故事的人,所以小說寫得曲曲折折,回腸蕩氣;有的人生下來就有寫詩的潛質,“李白斗酒詩百篇”,應當說李白就有天才寫詩的資稟。
但資稟只是潛能,是種子。還要有較高藝術修養(yǎng)。上面講到天才卓越的李白,在人生哲學方面有道家的底子,從《詩經(jīng)》、《楚辭》到齊梁體詩,他都苦心模擬過。
另外要有生命的體驗,獨特的藝術感受?!案袝r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飽經(jīng)離亂的偉大詩人杜甫的感受就比未經(jīng)憂患的平常人情感強烈得多。
我有在礦山掘進工的經(jīng)歷,每次去礦山講學,都要走到副井口去看高高的天輪,罐籠飛上飛下,閃閃的礦燈,它們都激蕩著我的心。
我同礦工兄弟一起流過汗,滾過同一輛礦車,就能感受到那些所謂“煤黑子”的喜怒哀樂,感受到那些最辛苦又最能吃苦,最質樸、最有血肉情感,最有奉獻和特別能戰(zhàn)斗精神的一群硬漢子;同時感受到三百米地底透過來的渴望陽光的沉重。
我在一首詩中這樣寫道:
渴念跳入礦井/于蒼茫浩渺/于混混沌沌/于飛流直下/瀉不盡的澎湃/刻骨銘心的沉重/礦山一本大書/怎么也掀不動//重新習慣/于巖石打交道的堅硬方式/傾聽煤壁/切入肌膚的感慨/丟失的質樸的心/又隨溫熱的煤壁冉冉升騰……
除了以上說的幾點之外,我認為還要有長期磨礪。
詩是什么?詩人辛普森說:“也許是一個男人溜冰,一個女人跳舞,或者梳頭。詩,它是行動的思維。”說得更通俗一些,它就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精神。游歷名山大川,曠其胸襟,吸納山川靈氣,體悟自然,置身大自然的洗禮。
市場喧囂,心底太忙??侦`空靈,心中不空所以不靈。
目下俗文化覆蓋著一切。長此以往,人的觸覺將會鈍化,整個精神生活將會走向平庸。
馬爾:跟您的詩集《群峰之上》的名字一樣,您的詩作給人感覺大氣厚重。這與地域文化的熏染有關,還是與個人性情有關?
張秉政:這本詩文集中,詩歌主要有山水詩、校園詩、詠煤礦詩三大類。
給詩集起名時我引用美國著名詩人默溫《一個夢》的詩句:我踏上了山中落葉繽紛的小路/我漸漸看不清了/群峰之上正是夏天。
就用了“群峰之上”作詩集名。
我籍貫皖宿州,當屬北方的南方,南方的北方,是偉大王朝創(chuàng)業(yè)者的故鄉(xiāng)。如唱大風歌的漢皇帝劉邦,揭竿而起、叱咤風云的陳勝、吳廣,大明皇帝朱元璋,都在我家鄉(xiāng)平原的版圖之上。
地域文化對人的文化品格的塑造可以說是決定性的。
大淮北有北方的粗獷與豪放,艱苦的生活,簡單質樸的思維,驃悍而又瑰麗的楚文化底蘊,對我們的生活、脾性、習慣皆構成影響,也會自然對周圍社會環(huán)境作出自己的反映。
來到四川樂山,在大佛面前,我會自然誦出:
“運一條岷江的水洗你的足/看山看水/你好大的福/帆影頻頻是你裊裊的香火/川江號子是你的玉馨清音/從唐代移載的一株綠色植物/站成千年不腐......”
原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詩歌評論家雷業(yè)洪教授,讀后把《樂山大佛》詩評刊發(fā)在臺灣著名詩刊《葡萄園》雜志上。稱詩作“顯現(xiàn)深厚的文化根底,卓異的藝術功力,愛作哲理性思考的個性,重視追求真善美的精神都有鮮明的體現(xiàn)?!?/span>
上海外國語大學愽導、詩評家楊四平教授評價此詩有以道入儒的寫法。
平常心是道。人過了中年后,也逐漸在擺脫向外尋覓的焦灼和惶惑。大化流行,進入了在禪境的當下體驗中,回歸一種平靜恬淡和喜悅。
發(fā)在人民文學上的我的《題“老人與蛙”硯,》詩,可作為較好的注腳。詩歌寫得“大氣”與“小氣”,還在于作者的學識修養(yǎng)和力求達到的思想高度,所謂養(yǎng)我浩然之氣也。
馬爾:謝謝張教授。論起詩來縱橫捭闔,很是受益。
再次感謝您做客馬爾的會客廳。
作者相關文章
關注馬爾的視覺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