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慈十四行詩《燦爛的星》
濟慈十四行詩《燦爛的星》
約翰·濟慈(John Keats,1795年—1821年),出生于18世紀末年的倫敦,杰出的英詩作家之一,也是浪漫派的主要成員,與拜倫、雪萊齊名。他從少年時代起,便備受窮困的折磨,但他卻一直醉心于詩歌。他的詩歌天分極高,卻英年早逝。1819年是濟慈詩歌創(chuàng)作的高峰時期,他寫下了許多清新優(yōu)美的抒情詩。其中,《夜鶯頌》和《希臘古甕頌》是濟慈詩歌藝術(shù)中的不朽之作。
濟慈是一位熱愛生活、熱愛藝術(shù)、熱愛美、追求美的詩人,被人譽為“美的歌手”。他不僅善于發(fā)現(xiàn)和描繪事物的美,而且重視詩歌的形式美。他的抒情詩形象鮮明、意境獨特,想象豐富,語言優(yōu)美,但也存在藝術(shù)至上、字雕句琢的唯美傾向。
從1821年至1824年,濟慈、雪萊和拜倫這幾位杰出的詩人相繼去世,英國浪漫主義文學(xué)日趨衰落。1832年,司各特逝世,基本上宣告了浪漫主義文學(xué)運動在英國的結(jié)束。
濟慈的墓碑
在濟慈的墓志銘上寫著這樣一句話:
Here lies one whose name was written in water.此地長眠者,聲名水上書。
John Keats與Fanny Brawne
由Tom Hiddleston朗讀的著名詩篇《燦爛的星》(Bright Star),是濟慈寫給女友芳妮·布勞恩(Fanny Brawne)的一首十四行詩。在本詩中,濟慈采用了bright star,the moving waters,snow,love's ripening breast等意象,把關(guān)于愛情、死亡和永恒的思想融會在一起,表現(xiàn)了生活、死亡、愛情和理想等永恒的主題。該故事于2009年拍成傳記電影《Bright Star》,由艾比·考尼什,本·衛(wèi)肖主演。
《Bright Star》濟慈手稿
Bright Star
by John Keats
Bright star, would I were steadfast as thou art —
Not in lone splendour hung aloft the night
And watching, with eternal lids apart,
Like Nature's patient, sleepless Eremite,
The moving waters at their priestlike task
Of pure ablution round earth's human shores,
Or gazing on the new soft-fallen mask
Of snow upon the mountains and the moors —
No — yet still stedfast, still unchangeable,
Pillow'd upon my fair love's ripening breast,
To feel for ever its soft swell and fall,
Awake for ever in a sweet unrest,
Still, still to hear her tender-taken breath,
And so live ever — or else swoon to death.
燦亮的星
燦亮的星啊,但愿我能如你堅定——
但并非孤獨地在夜空閃爍高懸,
睜著一雙永不合攏的眼睛,
猶如苦修的隱士徹夜無眠,
凝視海水沖洗塵世的崖岸,
好似牧師行施凈體的沐浴,
或正俯瞰下界的荒原與群山
被遮蓋在輕輕飄落的雪罩里——
并非這樣——卻永遠鑒定如故,
枕臥在我美麗的愛人的酥胸,
永遠能感到它的輕輕的起伏,
永遠清醒,在甜蜜的不安中,
永遠、永遠聽著她輕柔的呼吸,
永遠這樣生活——或昏厥而死去。
顧子欣 譯
燦爛的星
(查良錚 譯)
燦爛的星!我祈求像你那樣堅定——
但我不愿意高懸夜空,獨自
輝映,并且永恒地睜著眼睛,
像自然間耐心的、不眠的隱士,
不斷望著海滔,那大地的神父,
用圣水沖洗人所卜居的岸沿,
或者注視飄飛的白雪,象面幕,
燦爛、輕盈,覆蓋著洼地和高山——
呵,不,——我只愿堅定不移地
以頭枕在愛人酥軟的胸脯上,
永遠感到它舒緩地降落、升起;
而醒來,心里充滿甜蜜的激蕩,
不斷,不斷聽著她細膩的呼吸,
就這樣活著,——或昏迷地死去。
十四行詩
十四行詩,如同我國的七律等詩體,是一種固定的詩歌形式,每首詩為十四行,有其特殊的格律和押韻模式。中世紀起,它流行于意大利,十六世紀初葉傳進英國。此后,十四行詩成了英國最流行的詩體之一,產(chǎn)生了像錫德尼、斯賓塞這樣著名的十四行詩詩人。莎士比亞更是以其精湛的詩作,進一步豐富和發(fā)展了這種詩體。
濟慈是莎士比亞的崇拜者,同時又是斯賓塞的忠實信徒。他從十四行詩學(xué)詩起步,操練詩藝,寫了許多十四行詩,有的言志,有的抒懷,有的針砭時弊。他問世的第一首詩《孤寂》就是一首典雅的十四行詩。
呵,孤獨!假如我必須和你
同住,可別在這層疊的
灰色樓房里,讓我們爬上山,
到大自然的觀測臺去,從那兒
觀看遠處的山谷、河川,
錦簇的草坡;讓我守著你
在樹葉的陰影里,看跳躍的小鹿
把蜂兒嚇得不敢把蜜采。
我喜歡與你一起賞玩景色
但我心兒更樂于
和純潔的心靈親切交談,
(她的語言是優(yōu)美情思的表象。)
因為我相信,最幸福的
莫過于一對心靈避入你的港灣。
這首詩在濟慈二十歲那年發(fā)表在李·漢特主編的《檢察者》雜志上。全詩語言生動,結(jié)構(gòu)巧妙,起承轉(zhuǎn)合十分自然,在最后的一副對句中點明了主題。這是一首典型的莎士比亞風格(又稱伊麗莎白體)的十四行詩,從格律上說,是無懈可擊的。
這首詩充滿詩情畫意,浪漫色彩很濃。盡管是論“孤獨”,卻也頑強地表現(xiàn)出詩人對生活、對大自然的熱愛。
濟慈生活在十九世紀初的英國。在那個資本主義已經(jīng)相當發(fā)達、人與人的關(guān)系已被赤裸裸的金錢關(guān)系所代替的社會里,詩人感到自己是孤獨的。他認為在世俗的天地里——“灰色的樓房里”,他只是孑然一人,盡管那兒有無數(shù)的人流;而只有在大自然的懷抱中,他才能得到歡欣,盡管那兒無人相伴。這是對資本主義社會的莫大嘲諷,短短的十四行詩,把資本主義社會中人情薄如紙的現(xiàn)象一筆勾勒了出來。
由于在現(xiàn)實社會中得不到溫暖,找不到他理想的王國,濟慈便轉(zhuǎn)向大自然,轉(zhuǎn)向他想象中的理想世界。但是,濟慈并不是一個撇開社會于不顧,醉心在虛無縹緲的世界里自得其樂的頹唐者。在他的作品中,可以明顯地看出他對社會的關(guān)注。在《伊莎貝拉》、《許佩里恩》等詩篇中,詩人對自私自利、散發(fā)著銅臭味的貴族和資產(chǎn)階級社會提出了抗議。同時,他有他明確的志向與創(chuàng)作動機?!拔抑驹跒樘煜轮\利益。假如老天假我以年,我將在成熟的歲月里做這一工作?!睆臐鹊脑娮靼l(fā)展階段看,他確實在一步步地朝這個方向努力。在長詩《許佩里恩》里,我們已經(jīng)看出一個嚴肅的社會主題在發(fā)展著。這說明,詩人對他的志愿是身體力行的。
即使在他的早期作品中,他也表達了對現(xiàn)實中丑惡現(xiàn)象的不滿。當時《檢察者》雜志主編李·漢特因撰文批評攝政王,被逮捕入獄,濟慈聞之十分憤滿。在李·漢特出獄那天,他寫了一首十四行詩:
那又有什么呢!為了向好阿諛的政權(quán),
說明真理,和善的漢特被捕入獄。
可他那不朽的精神,宛如云雀,
那么自由,那么歡愉。
榮華的寵兒呵!你以為他
只是等待,徒然望著四壁
直到你不情愿地打開監(jiān)獄?
呵,不!他的靈魂遠更高貴,
遠更幸福,游蕩在斯賓塞的廳亭,
把迷人的鮮花采取。
他和彌爾頓在廣袤的天空
快樂地飛翔,直抵天才的家邸。
待你們可憐的家伙統(tǒng)統(tǒng)死后,
誰又損得了他閃光的榮譽?
這首詩旗幟鮮明,直截了當?shù)乇磉_了他對當局的憤恨和對自由戰(zhàn)士的尊敬。用歡欣的云雀來比喻戰(zhàn)士不屈不撓的精神,十分貼切而形象,給人一種蓬勃向上的感覺。李·漢特在兩年的禁閉中,仍在監(jiān)獄里繼續(xù)編審工作,而他本人又是個詩人。濟慈在詩中讓他的靈魂邀游斯賓塞的客廳和亭園,同彌爾頓一起抵達真正天才的境界,一則點明了李·漢特作為詩人的身份,二則歌頌了李·漢特身陷囹圄,仍孜孜不倦地工作的精神。詩歌想象豐富,言簡意賅,代表了濟慈十四行詩的風格。
濟慈不僅在作品中反映了對社會惡勢力的反抗,對社會上腐朽、落后、黑暗的事物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是個無神論者,從不相信上帝的存在,盡管在他的詩作中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上帝”的字眼。他研讀過《圣經(jīng)》,但不是為了皈依宗教,只是為了吸取更多的知識,豐富自己的想象。對于教會的虛偽和世人的愚昧,詩人十分厭惡,他寫了一首題為《憤于世人的迷信而作》的十四行詩:
教堂的鐘聲在陰沉地震蕩,
號召人們?nèi)ふ伊硪环N陰暗,
另一種希望,更愁慘的煩惱,
以傾聽那可惡的說教。
人的頭腦一定被某種魔咒
縛牢,君不見
人人都離開爐邊的歡欣,
拋開柔情的歌,心靈的感召?
鐘聲不絕,令我墜入
陰冷陰冷的墓壕。
幸而我知道,這是最后的悲聲,
似殘燭,它馬上就會隨風遠飄;
而世界,將出現(xiàn)鮮花美景
永生不死,燦爛俊俏。
這首十四行詩,從題名到每句詩都一針見血地指出,宗教是虛偽的。上帝不能給人帶來光明,而且會使人進入“更愁慘”的煩惱中。
盡管詩人對生活是不滿意的,但它畢竟還是可以忍受的。至少,人們還可以圍聚一堂,唱唱歌,聊聊天,享受享受人生的樂趣。但是,虛偽的宗教卻像一道無形的魔咒,驅(qū)趕著人們離開溫暖的家,去陰森的教堂祈禱。在詩人看來,這不是什么圣潔,而是一種邪惡。濟慈一貫認為,人生應(yīng)該充滿陽光,充滿溫暖,也正是為了這一點,他以獨特的方式在不斷地奮斗著。然而,在宗教迷信的陰影籠罩下,人們的生活不是“凈化”了,而是變得更為黯淡,難怪詩人要因此而憤然命筆,表達對迷信的憎惡。
憤懣之余,詩人還是看到了希望。在詩的后半部,詩人以教堂鐘聲的消匿來預(yù)言宗教迷信的破產(chǎn),字里行間洋溢著強烈的樂觀主義情調(diào)和光明必將戰(zhàn)勝愚昧、黑暗的信念,從而把整首詩提到了一個新的思想高度??梢哉f,這是一篇批判封建教會的戰(zhàn)斗檄文。
當然,我們知道,濟慈是個浪漫主義詩人,對現(xiàn)實的揭露或批判并不是他詩歌創(chuàng)作最重要的主題。他更多的時候只是在那兒潛心捕捉他所認定的理想的美,企圖以自然、藝術(shù)和感官的享受來構(gòu)成一幅幅歡樂的生活畫卷,以激起人們對美的向往和追求。從前面介紹的不少詩篇中我們已經(jīng)體會到了這一點,而濟慈的十四行詩更是集中地體現(xiàn)了這一點。
看一看他一首題為《詠?!返氖男性姡?/font>
沿著荒涼的海岸,它發(fā)出
永恒的低語,有時海水滔滔,
吞噬掉千百個洞窟,
直至被赫卡蒂①鎮(zhèn)住,
才復(fù)歸于溫馴不躁。
這時,你便可以看到
那曾由天風卷來的貝殼
靜臥峰邊,幾天都不晃搖。
請放眼大海的遼闊吧,
假如你雙目迷惑、厭倦,
假如你耳朵苦于世俗和音樂的喧鬧;
請靜靜地坐在巖洞邊,
低頭默想,你定會一驚:
怎會有海仙唱著歌謠?
短短的十四行詩,便把大海時而驚濤拍岸,時而平靜溫順的喜怒無常的脾性一展無遺。更重要的是,他把大海寬闊無垠,蘊藏著大自然永恒的美的特征傳遞給了困于世俗的讀者。因為詩人歌頌大自然,并不是純粹滿足于觀光賞景,而是要在大自然的懷抱里,尋求美的天地,以逃避“世俗和音樂的喧鬧”。只有當你的眼睛消除了“迷惑、厭倦”,那時你才能靜靜地坐在大海的岸邊,心曠神怡而毫不驚奇地聆聽“海仙唱著歌謠”,因為那時你的心靈是經(jīng)由大自然凈化了的心靈。無疑,這首詩旨在告訴人們,在大自然的懷抱中,你可以得到在世俗社會中得不到的一切歡樂。
一八一六年十二月的一天,濟慈和克拉克一起去拜訪李·漢特。坐定后,間有蟋蟀的叫聲從火爐邊傳出。李·漢特頓時興起,提議賽寫有關(guān)蟈蟈和蟋蟀的十四行詩。濟慈沉思半刻,一吟而就。
大地的詩歌從不間斷:
當鳥兒疲于炎日,
在樹蔭中沉默,另一個聲音
就會從草地上越過籬笆飄來;
那是蟈蟈的歌聲,它唱個不停,
急于享用夏日的盛餐。
而若是乏了,就一頭鉆進
萋萋悅?cè)说牟萋?/font>
呵,大地的詩歌從不間斷:
在孤寂的冬夜,當冰霜
把大地封得靜悄悄,
爐邊就響起蟋蟀的歌聲;
室溫催人睡,恍惚間
聽見蟈蟈在山上鳴叫。
這首充分表達濟慈敏捷才思的十四行詩,用樸素的原始唯物主義的觀點,表現(xiàn)了生命的運行不息。同時也表達了詩人的這么一種思想:美是無處不在、無對不有的,不僅像大海、玫瑰具有美的特征,就連常人毫不在意的小生物——蟈蟈和蟋蟀也同樣能激起人們對美的享受。無論是赤日炎炎的盛夏,還是千里凍封的寒冬,它們的歌聲永恒地飄逸于人間。因此,只要人們有美的素養(yǎng),大自然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甚至于昆蟲的一啼一鳴,都能構(gòu)成美的位界,給你帶來無窮無盡的美的享受。
濟慈不僅善于在大自然中捕獵美的蹤跡,還喜愛在藝術(shù)的天國里遨游。他這么說過:“一個人可以用這樣的方式愉快地度過一生——讓他在某一天讀一頁充滿詩意的詩,或者是精練的散文,讓他帶著它去散步、去沉思,去反復(fù)思考,去領(lǐng)會,去據(jù)此而預(yù)言未來,進入夢思……?!倍救藙t時時陶醉在“充滿詩意的詩或者精練的散文”中。詩的語言會使得他坐臥不寧,引起無限的遐想,迸發(fā)出賦詩的靈感。這也構(gòu)成了他寫十四行詩的一個內(nèi)容。
他在又一次讀了莎士比亞的名劇《李爾王》以后這么寫道:
呵,金嗓子的傳奇,幽靜的琵琶!
美麗的鮫人!縹緲之境的仙后!
別在冬日囀啼你迷人的歌喉。
合上你古老的卷帙,安靜吧:
再見了!我得再一次
在煉獄的煎熬和肉身的激情中求存;
我得再一次嘗嘗
莎士比亞的這顆苦澀的甘果。
呵,首席詩人!英國天空的云霄!
你始創(chuàng)了深刻而永恒的主題;
我就要進入你的古橡樹林了,
可別讓我老在夢鄉(xiāng)中游蕩,
當我被燃燒時,請給我安上
鳳凰的翅膀,隨我的心兒飛翔。
這首詩是名符其實的《李爾王》讀后感,既精辟地評價了這篇名作所喻示的內(nèi)涵,也高度概括了莎士比亞這位文藝復(fù)興時代的文學(xué)巨匠的功績,而“你創(chuàng)造了深刻而永恒的主題”一行,則更是對莎士比亞作為文學(xué)巨匠的功勛的總結(jié)。最后則表明了詩人自己強烈的個性:在他被劇情感染得“燃燒”起來時,他只祈求給他“安上鳳凰的翅膀”。這里所說的實際上是想象的翅膀,靈感的翅膀。至于如何飛翔,還得由自己的心兒來決定。因此,“隨我的心兒飛翔”一句畫龍點晴地點明了詩人不同凡響的個性特征——在廣采博拾地從歷代名家的巨著中吸取營養(yǎng)的同時,不是盲口效仿,生搬硬套,而是消化、發(fā)揮,從而達到“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境地。
濟慈一生寫了不少詩,但十四行詩只是他寫作其他詩篇時的“副產(chǎn)品”。他對這種詩體不甚重視,原因之一是因為他覺得這個詩體過小,不足以寫出偉大的名作(事實說明這是一種偏見);另一個原因則在于,這種詩體要求太嚴,限制太多,束縛了思想的自由發(fā)揮。究竟這種詩體要不要生存,如何生存,濟慈用詩對此進行了探討。
假如英詩必須被呆板的韻式束縛,
而甜蜜的十四行也要套上枷鎖,
盡管它已經(jīng)吃了不少苦頭;
假如我們必須受一種節(jié)制,
那就讓我們給赤腳的詩,
穿上編得更合腳更精巧的草鞋。
讓我們檢查一下豎琴,
彈彈每根弦的重音,反反復(fù)復(fù)
看怎樣才能找出最佳的琴聲。
讓我們像米達斯①吝惜金錢
那樣地珍惜音韻,精于用
每片枯葉去編織桂冠;
這樣呵,假如繆斯必須受制,
至少是受制于她自己的花環(huán)。
這是一首內(nèi)容極為別致的十四行詩,用十四行詩的形式總結(jié)了十四行詩的優(yōu)點和短處,探討了十四行詩的詩藝。首先,他熱情地頌揚了十四行詩本身是“甜蜜”的,但它又苦于“被呆板的韻式束縛”,“被套上枷鎖”。濟慈認為,十四行詩現(xiàn)有的韻式限制太死太嚴,妨礙了詩人想象力的馳騁,在一定程度上成了詩人盡情抒情言志的桎梏。因此,他希望能有一種新的詩歌韻式,取代十四行詩這古老的詩體來表達詩人的情感。而詩中所謂的“赤腳的詩”,則是指詩的內(nèi)容,詩人在這兒的寓意是,詩應(yīng)該不受任何制約,不摻雜任何造作,必須自然流暢。
濟慈一生寫了不少十四行詩,僅從上述的幾首中,也使我們進一步窺見了詩人的過人的文采和凝練的詩藝,以及涉獵甚廣的題材面,從而摸到詩人在生命活動時的脈搏。
附: 濟慈 夜鶯頌
My heart aches, and a drowsy numbness pains 我的心在痛,困頓和麻木
My sense, as though of hemlock I had drunk, 刺進了感官有如飲過毒鴆
Or emptied some dull opiate to the drains 又像是剛把鴉片吞服
One minute past, and Lethe-wards had sunk: 於是向列斯忘川下沉
'Tis not through envy of thy happy lot, 并不是我忌妒你的好運
But being too happy in thine happiness -- 而是你的快樂使我太歡欣--
That thou, light winged Dryad of the trees, 因為在林間嘹亮的天地里
In some melodious plot 你呵,輕翅的仙靈
Of beechen green, and shadows numberless, 你躲進山毛櫸的蔥綠和蔭影
Singest of summer in full-throated ease. 放開了歌喉,歌唱著夏季
O, for a draught of vintage! that hath been 唉,要是有一口酒,那冷藏
Cooled a long age in the deep-delved earth, 在地下多年的清醇飲料
Tasting of Flora and the country green, 一嘗就令人想起綠色之邦
Dance, and Provencal song, and sunburnt mirth! 想起花神,戀歌,陽光和舞蹈
O for a beaker full of the warm South, 要是有一杯南國的溫暖
Full of the true, the blushful Hippocrene, 充滿了鮮紅的靈感之泉
With beaded bubbles winking at the brim, 杯緣明滅著珍珠的泡沫
And purple-stained mouth, 給嘴唇染上紫斑
That I may drink, and leave the world unseen, 我要一飲而盡而悄然離開塵寰
And with thee fade away into the forest dim. 和你同去幽暗的林中隱沒
Fade far away, dissolve, and quite forget 遠遠地,遠遠隱沒,讓我忘掉
What thou amongst the leaves hast never known, 你在樹葉間從不知道的一切
The weariness, the fever, and the fret 忘記這疲勞,熱病,和焦躁
Here, where men sit and hear each other groan; 這使人對坐而悲嘆的世界
Where palsy shakes a few, sad, last grey hairs. 在這里,青春,蒼白,削瘦,死亡
Where youth grows pale, and spectre-thin, and dies; 而癱瘓有幾根白發(fā)在搖擺
Where nut to think is to be full of sorrow 在這里,稍一思索就充滿了
And leaden-eyed despairs; 憂傷和灰暗的絕望
Where Beauty cannot keep her lustrous eyes, 而美保持不住明眸的光彩
Or new Love pine at them beyond to-morrow. 新生的愛情活不到明天就枯凋
Away! away! for I will fly to thee, 去吧!去吧!我要朝你飛去
Not charioted by Bacchus and his pards, 不用和酒神坐文豹的車駕
But on the viewless wings of Poesy, 我要展開詩歌底無形的羽翼
Though the dull brain perplexes and retards. 盡管這頭腦已經(jīng)困頓,疲乏
Already with thee! tender is the night, 去了,我已經(jīng)和你同往
And haply the Queen-Moon is on her throne, 夜這般溫柔,月后正登上寶座
Clustered around by all her starry Fays; 周圍是侍衛(wèi)她的一群星星
But here there is no light, 但這兒不甚明亮
Save what from heaven is with the breezes blown 除了有一線天光,被微風帶過
Through verduous glooms and winding mossy ways. 蔥綠的幽暗和蘚苔的曲徑
I cannot se what flowers are at my feet, 我看不出是哪種花在腳旁
Nor what soft incense hangs upon the boughs, 什麼清香的花掛在樹枝上
But, in embalmed darkness, guess each sweet 在溫馨的幽暗理,我只能猜想
Wherewith the seasonable month endows 這時令該把哪種芬芳
The grass, the thicket, and the fruit-tree wild -- 賦予這果樹,林莽和草叢
White hawthorn, and the pastoral eglantine; 這白枳花,和田野的玫瑰
Fast fading violets covered up in leaves; 這綠葉堆中易凋謝的紫羅蘭
And mid-May's eldest child, 還有五月中旬的嬌寵
The coming musk-rose, full of dewy wine, 這綴滿了露酒的麝香薔薇
The murmurous haunt of flies on summer eves. 它成了夏夜蚊蚋嗡營的港灣
Darkling I listen; and for many a time 我在黑暗中里傾聽,多少次
I have been half in love with easeful Death, 我?guī)缀鯋凵狭遂o謐的死亡
Called him soft names in many a mused rhyme, 我在詩思里用盡了我言辭
To take into the air my quiet breath; 求他把我的一息散入空茫
Now more than ever seems it rich to die, 而現(xiàn)在,死更是多麼的富麗
To cease upon the midnight with no pain, 在午夜里溘然魂離人間
While thou art pouring forth thy soul abroad 當你正傾瀉你的心懷
In such an ecstasy! 發(fā)出這般的狂喜
Still wouldst thou sing, and I have ears in vain -- 你仍將歌唱,但我卻不再聽
To thy high requiem become a sod. 你的莽歌只能唱給泥草一塊
Thou wast not born for death, immortal Bird! 永生的鳥,你不會死去
No hungry generations tread thee down; 餓的世代無法將你蹂躪
The voice I hear this passing night eas heard 今夜,我偶然聽到的歌曲
In ancient days by emperor and clown: 當使古代的帝王和村夫喜悅
Perhaps the self-same song that found a path 或許這同樣的歌也曾激蕩
Through the sad heart of Ruth, when, sick for home, 露絲憂郁的心,使她不禁落淚
She stood in tears amid the alien corn; 站在異邦的谷田里想著家
The same that oft-times hath 就是這聲音常常
Charmed magic casements, opening on the foam 在失掉了的仙域里引動窗扉
Of perilous seas, in faery lands forlorn. 一個美女望著大海險惡的浪花
Forlorn! the very word is like a bell 失掉了,這句話好比一聲鐘
To toll me back from thee to my sole self! 使我猛省到我站腳的地方
Adieu! the fancy cannot cheat so well 別了!幻想,這騙人的妖童
As she is famed to do, deceiving elf. 不能老耍弄它盛傳的伎倆
Adieu! adieu! thy plaintive anthem fades 別了!別了!你怨訴的歌聲
Past the near meadows, over the still stream, 流過草坪,越過幽靜的溪水
Up the hill-side; and now 'tis buried deep 溜上山坡,而此時它正深深
In the next valley-glades: 埋在附近的溪谷中
Was is a vision, or a waking dream? 這是個幻覺,還是夢寐
Fled is that music -- Do I wake or sleep? 那歌聲去了-我是睡?是醒?
燦爛的星
燦爛的星!我祈求像你那樣堅定——
但我不愿意高懸夜空,獨自
輝映,并且永恒地睜著眼睛,
像自然間耐心的、不眠的隱士,
不斷望著海滔,那大地的神父,
用圣水沖洗人所卜居的岸沿,
或者注視飄飛的白雪,象面幕,
燦爛、輕盈,覆蓋著洼地和高山——
呵,不,——我只愿堅定不移地
以頭枕在愛人酥軟的胸脯上,
永遠感到它舒緩地降落、升起;
而醒來,心里充滿甜蜜的激蕩,
不斷,不斷聽著她細膩的呼吸,
就這樣活著,——或昏迷地死去。
查良錚 譯
《燦爛的星》,濟慈最后的十四行詩,很長時間里也被當作他最后的詩。1820年9月28日,重病中的濟慈在一本莎士比亞詩集的空白頁寫下了這首詩,正對著《情人的怨訴》(A Lover’s Complaint),但這首詩的初稿事實上1819年2月至4月間已經(jīng)寫下,有可能就在濟慈與芳妮?布勞恩2月的訂婚后。對很多人來說,這首詩勢必與芳妮和濟慈之間感人的愛情密不可分,尤其詩人在寫給芳妮的信里曾這樣寫道,“我散步時沉思著兩件最珍貴的東西:你的可愛和我死亡的時刻。哦,要是我能在同一瞬間擁有它們該多好”。由于經(jīng)濟和健康問題,濟慈從沒有實現(xiàn)與芳妮結(jié)婚的希望,他對芳妮絕望的愛大量反映在他此后的詩歌里(最明顯的莫過于《拉米亞》),這首詩當然可以看成詩人對愛情最終的祈求。但事實上,這很難解釋這首偉大的詩歌,相反它能解釋濟慈的愛情,在詩人偉大想象力的探尋中。
毋庸置疑這是濟慈最出色的十四行詩,像其最后的頌詩《秋頌》一樣,詩人短暫一生的所有探求在這里達到了超越爭論的平靜,盡管在后半部分情欲的籠罩下不能說是真正的平靜。詩歌明顯的分為兩部分,濟慈人性化的自然世界和與之相反的對情欲的渴望,在詩人自由的想象力下被拼接在了一起,簡短的十四行詩由此充滿了內(nèi)部張力。在威廉?布萊克眼中伊甸園的理想世界和次等的情欲的領(lǐng)地之間,濟慈最終選擇了次等的欲望,誠實的面對了自己作為人的局限(濟慈的誠實使他成為最令人親近的詩人,有時也不免傷害了他的詩歌)。
詩的前半首正如上文所說是個人性化的自然世界,代表了濟慈獨有的自然化的人性主義(他在《賽吉頌》里宣告了,“被我自己的雙眼鼓舞著,我看見,我歌唱”)。濟慈很可能是文學(xué)史上最寬容和最能接受人世的悲劇性的詩人,他不像其他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那樣探尋過于崇高的理念,原因是他堅定的相信人世間的一切已經(jīng)足夠,一個世紀后華萊士?史蒂文斯繼承了濟慈的理念。詩歌的第一句“我祈求像你那樣堅定”就已經(jīng)表達了詩人對自然的接受和認同。燦爛的星在詩里高懸夜空,卻不是孤高的不屬于塵世的隱士,而是自然間耐心的、不眠的隱士,并且永恒地睜著眼睛,暗暗看著人世間的一切,用圣水沖洗人所卜居的岸沿(注意對岸沿的修飾是“人所卜居”的,原文就是“人的岸沿”,這是個布萊克式的修辭)。但是海水,布萊克眼中墮落的自然的一部分,在濟慈的詩里施行著神圣的洗禮工作,濟慈事實上取消了宗教的功能,因為自然本身就足以凈化人世。下面的白雪扮演著相似的任務(wù),輕盈的凈化著同樣具有人世意義的洼地和群山。這是個類似《秋頌》的理想的人性化的自然世界,自然在詩人筆下被賦予了人形和對人的恩惠,詩人也報以對其人性的認同和贊嘆,自然、人世和濟慈仿佛就此融成一體。自然中存在的性別區(qū)分,籠罩詩人和浪漫主義詩歌的可怕迷人的女性力量,也在濟慈超脫的想象力里被內(nèi)在化了,只剩下白雪輕盈的覆蓋著高山,這是怎樣的創(chuàng)造和境界啊。
本詩中的燦爛的星是個非常奇特的創(chuàng)造,但它也是彌爾頓詩中的星星——彌爾頓的群星也曾經(jīng)“堅定”的注視流連著大地,直至主親自命令它們離去(《基督誕生之晨》)。比起濟慈的明星,它們是最初對塵世的迷戀,更多帶著的是“深深的驚奇”。這些我想痛苦受著彌爾頓影響的濟慈不可能不知道,我們同樣可以看到華茲華斯對于彌爾頓的強力形容(《倫敦,一八零二年》):
你的靈魂像孤光高照的星辰;
你的聲音像壯闊雄偉的大海;
純凈如無云的天宇,雍容,自在,
你在人生的尋常路途上前進,
懷著愉悅的虔誠;你的心也肯
把最低下的職責引為己任。
但濟慈不愿像他卓越的隱士似的明星一樣造福人世卻孤獨的獨自輝映,他只愿同樣堅定不移的活在斯賓塞式的情欲的樂園里(可情欲是否真的可以那么堅定不移?),永遠感到愛人酥軟的胸脯舒緩地降落、升起。想像一下,這里胸脯的舒緩起伏有一種同前面的海水沖洗岸沿、白雪降落洼地和高山相似的起伏的對照,隱秘的將兩部分連在了一起。但在如此感官化的描述里,濟慈似乎只愿就這么聽著和永遠的感受著,有些像他在《希臘古甕頌》里的描述:
樹下的美少年呵,你無法中斷
你的歌,那樹木也落不了葉子;
鹵莽的戀人,你永遠、永遠吻不上,
雖然夠接近了——但不必心酸;
她不會老,雖然你不能如愿以償,
你將永遠愛下去,她也永遠秀麗!
本詩色情的想象中同有種懸而未決的性質(zhì)(濟慈的肺病經(jīng)常伴著一種特殊的色情想像,與他的肉體自然緊密相聯(lián)),一種獲得滿足之前剎那間被永久延長的激蕩不安,仿佛永遠的定格在了古甕的雕刻之上,如此他就能獲得一種不朽和神圣,而不像葉芝所寫的那樣,最終“愛戀的歡悅趕走了他的愛戀”,或者就選擇直接昏迷地死去,一種極度浪漫主義的想像,把性愛等同于死亡,由此遠離了人世間的一切“疲勞、熱病、和焦躁”(《夜鶯頌》)。布萊克和柯爾律治筆下情欲的危險性被濟慈溫暖的人格光輝轉(zhuǎn)變成了終極的美好愿望,最終濟慈的詩歌從《恩底彌翁》的情欲的樂園出發(fā),歷經(jīng)了種種的探尋,在《燦爛的星》中又重新回到了這里。
附:
芳妮的畫像
http://www.douban.com/photos/photo/318415198/
原詩:
Bright Star
Bright star, would I were stedfast as thou art---
Not in lone splendour hung aloft the night
And watching, with eternal lids apart,
Like nature's patient, sleepless Eremite,
The moving waters at their priestlike task
Of pure ablution round earth's human shores,
Or gazing on the new soft-fallen mask
Of snow upon the mountains and the moors---
No---yet still stedfast, still unchangeable,
Pillowed upon my fair love's ripening breast,
To feel for ever its soft fall and swell,
Awake for ever in a sweet unrest,
Still, still to hear her tender-taken breath,
And so live ever---or else swoon to deat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