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 者 | 樊國文（河 南）
我的父親，是那種社會里的農(nóng)民的化身，也是那個時代中的農(nóng)村的縮影。
父親，以集體事業(yè)為己任，以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為終身活動。在他身上集中體現(xiàn)的是忠誠善良、耿直本分、恪盡職守、忍辱負(fù)重和沉默寡言。
父親的童年，開心快樂，沐浴著長輩的寵愛和家庭的溫馨。在西峽口讀了三年私塾，與別廷芳長孫同師同學(xué)。一九四零年，一場災(zāi)難粉碎了父親的美夢。一月之內(nèi)，我的曾祖父、曾祖母、大祖父、祖父和小姑，相繼被傷寒奪走了生命。頓時，烏云壓頂，天塌地陷，悲聲慘烈，門可羅雀，只剩下兩家孤兒寡母度時光。父親被迫中斷學(xué)業(yè)，返鄉(xiāng)苦撐門戶。從此，頂風(fēng)冒雪，披荊斬棘，母子相依為命，兄妹互幫互敬。年僅十二歲的父親，用稚嫩的雙肩擎托起艱辛生活的千斤重?fù)?dān)。
后來，曾任大隊(duì)民兵營長的四哥（十來歲時曾在我家西廂房長期借宿）告訴我，我家宅子特別硬。白天午休時，房間里鑼鼓喧天，煙霧繚繞。夜晚睡覺時兇神惡煞，大呼小叫，使人毛骨悚然，常常驚出一身冷汗。究其原因，則是日偽軍進(jìn)村后，看中了我家院落，強(qiáng)征民房，把我們?nèi)胰粟s到老墳地棲身。兩個月左右，日偽軍二十多號人馬，因?yàn)閭腥?，病死的病死，活埋的活埋，走出去的只有六個人。日偽軍的暴行給我們家族種下了滅頂?shù)湼?，結(jié)下了罄竹難書的血海深仇。
歷經(jīng)互助組、初級社、高級社、人民公社，父親從曲折坎坷，到平坦大道，在磨難中變得越來越堅(jiān)強(qiáng)，越來越成熟。
生活最艱難的時候，父親忍痛賣掉了磨房，到王店街買回了五十斤紅薯干。祖母拿起一片掰開，發(fā)現(xiàn)里面是暗紅色，嘗一口竟然苦不堪言。原來，那薯干是經(jīng)大雨淋過的。父親太老實(shí)了，只看到表面白生生的，連嘗也不肯嘗，結(jié)果上了大當(dāng)。一間好好的磨房，頃刻化為泡影。祖母讓他找人說理，父親先是搖搖頭，然后坐到棗木條凳上一面嘆氣，一面捶打著胸脯。母親為此兩天不搭理父親，自己也不吃不喝。
父親對耕牛的感情特別深，喂牛時小心翼翼，十分謹(jǐn)慎。夏天，青草撿了又撿，生怕里邊有鐵絲或砂子；冬天，干草搓了又搓，他擔(dān)心麥秸梗扎了牛嘴巴。犁地拉車時，盡量避免耕牛出力太大，汗水濕透皮毛。牛生病了，父親用單方，比如破草帽、蘿卜種等等，又是熬藥，又是灌湯。一頭黑牛病死了，別人都在高興地分吃牛肉，父親卻躲到一旁悄悄掉眼淚。尤其令母親生氣的是，為了讓耕牛休息好，父親居然把兩頭牛拴到堂屋東間里，還把窗戶扒開，另外安門！
農(nóng)忙時，父親披星戴月，廢寢忘食。拉麥子、種玉米、送公糧，一天到晚忙個不停，有時還讓祖母把稀飯黑饃送到田間地頭。過河或上坡，總是先讓牛歇一會兒，積攢力量，再扶著抬沿兒，或坐上車頭，突然甩著響鞭，吆喝著，趕著牛一口氣直沖過去。父親津津樂道的是出差拉腳，去鎮(zhèn)平石佛寺，過西峽老灌河，怎么克服困難，快快樂樂完成任務(wù)。父親說的最多一句話就是：“能叫使死牛，不叫打住車！”
父親定期檢查修理他心愛的牛車。陰雨連綿時，父親就圍著牛車，這里敲敲，那里搖搖。皮繩斷了，打個麥穗接好；擋板破了，就從存放衣物的木箱上取下一塊做成嶄新的?；蛘吒纱喟涯据啿鹦断聛?，要么重新嵌入車鍵，要么更換一根輻條。鋸鑿斧頭刨子等工具在父親手里上下飛舞，運(yùn)用自如。
父親煙癮大，一有空閑就抽旱煙，甚至一邊干活，一邊抽。吞云吐霧的，好嗆人。要不，就埋頭擺弄煙嘴和煙鍋兒，用竹絲捅煙屎，或者讓母親給縫個新煙袋，換個新墜子。有段時間，煙葉短缺，父親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翻箱倒柜，砸煙稈，槌煙筋，搓麻葉，揉芝麻餅，還讓我到馬路邊替他撿煙頭。
五六歲，冬天的夜晚，三里外的楊集村上演皮影戲。父親馱著我，站在用牛糞場搭建的高高的舞臺下觀看。我在上邊，緊緊抓著父親的頭發(fā)，高興地前仰后合，父親卻在下邊打著哆嗦跺著腳，因?yàn)樗绨阉{(lán)灰色大氅套在了我身上。
八歲時的一天中午，父親發(fā)現(xiàn)我偷坐他的牛車，就從車前走到車后，想抱我下來。不料，因?yàn)閭€子矮，我沒有爬上牛車后尾，撲通一聲，摔下地來。后邊拉車的牛又趕上來頂撞，造成我右胳膊被車輪碾擦，手腕骨折，昏迷不醒。祖母一頓臭罵，母親幾番指責(zé)。父親就狠心賣掉了家里僅有的兩只老母雞，為我請大夫治病療傷。
對待我們兄妹五人，父親疼愛有加，從不打罵。但是，有一次，別的孩子誤傳我偷摘了村西頭大嬸家的兩個青柿子，父親竟揚(yáng)著趕牛的扎鞭追了我老遠(yuǎn)老遠(yuǎn)，要不是四叔抱住他，父親是決不會善罷甘休的。
有一年早春，我?guī)透赣H到杏樹坪拉柴。出稍兒時，父親讓我牽著長麻繩，緊緊靠著道路右邊走。休息時，父親叮囑我爬樹不要爬得太高。吃飯時，父親總是把大塊雜面饃讓給我。夜晚，睡在黃沙嶺上的柴草車下面，父親用自己的棉襖為我遮擋著漫天風(fēng)雪。
一九七三年春節(jié)后，我考上了高中，卻交不起學(xué)費(fèi)。父親堅(jiān)持賤賣掉家里的一只綿羊（等一等，也許能賣到八元；急著賣，只賣了六元。），拿出五元錢，給我交了高中一年級上學(xué)期的學(xué)費(fèi)。謝天謝地，高中兩年半，因?yàn)榧依锢щy，政府每學(xué)期都發(fā)給我三元助學(xué)金，從而大大緩解了我的求學(xué)壓力，使我得以順利完成學(xué)業(yè)。
一九八三年八月初的一天傍晚，三個野蠻人，強(qiáng)行越界，無理取鬧，像瘋狗一樣尖叫狂吼，又像犟驢一樣胡踢亂咬。父親頭部被木棒擊中，我的鼻骨也被拳頭打傷。但是，當(dāng)上面派人來調(diào)查時，父親卻隱瞞實(shí)情，為惡棍解套，使其逃脫嚴(yán)懲，免于判刑入獄，僅僅以拘留了之。
中秋節(jié)以后，有人告訴父親，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人敬我一尺，我就敬人一丈；誰摳咱鼻子，咱就該挖誰的眼！父親默默地聽著，又是一邊點(diǎn)頭，一邊微笑。盡管此后不久，父親就開始不間斷地治療頭痛病癥，并漸漸形成了腦血栓，直到含恨辭世。
其實(shí)，只有我最明白父親那樣做的心思：抬頭不見低頭見，誰也不能把別人一木锨鏟走；寧可人負(fù)我，我決不負(fù)人；做人，要給自己留條后路，該饒人處且饒人。
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父親臨終時刻，還在踐行駟馬難追的諾言，還在眷顧血濃于水的親情，還在關(guān)注子孫后代的安危，使我真切地體驗(yàn)到死不瞑目的劇痛與震撼。
農(nóng)歷一九八七年六月二十二日晚上，父親時而清醒，時而昏迷。我經(jīng)歷過兩位老人臨終情景，因此，預(yù)感到父親將不久于人世。我就坐上父親睡覺的門板，同他商量如何安排后事。因?yàn)楦赣H幾近失去知覺，我們就約定：“同意了就看著我，不同意時就搖搖頭?！?/span>
第一，東坡李隊(duì)長喪事，我二弟被邀受拜不能失信。父親盯著我，眼里噙著淚花。
第二，請師傅馬上油漆棺木。父親平靜地看著我。
第三，派人叫回姑姑、大妹和我的兩個孩子。父親依舊安然如初。
第四，求人另外找塊新墓地。父親卻輕輕地?fù)u搖頭。
因?yàn)樾滦薜缆?，平整土地，全部推平了墳頭，早已地貌全非，不可能再準(zhǔn)確找到祖父祖母的老墳。我向父親反復(fù)解釋，父親只好無奈地望著我，不再堅(jiān)持，好像理解了我的苦衷。
次日清晨，一切按計劃進(jìn)行。母親扶起父親，我把父親洗漱一下，打開昨天剛買的橘子罐頭，倒了大半碗，一勺，一勺，慢慢地給父親喂下。二弟剛剛動身，去東坡幫忙。一會兒，父親突然緊咬碗沿，嗞嗞有聲，好像吞咽不及的模樣。母親告訴我，父親比昨天喝得多。我站起身，走進(jìn)廚房，把剩下的橘子汁又倒入碗中。母親急切地說，快來，快來！我趕快跑過去，抱住父親，同時，輕聲呼喚著，呼喚著。
但是，父親卻在我的懷抱里，神態(tài)自若，安然祥和 ，沉沉地睡著了；兩眼逐漸消失了平素的光華，卻留下一條縫隙，怎么也不完全閉合。父親好像還有未了的心愿，在等待著，期盼著。
我快速給父親理發(fā)，給父親擦拭身體，給父親穿上壽衣……
大妹離得近，先來了，焚香燒紙，悲痛欲絕，可父親并沒有一反常態(tài)。姑姑——我大爺?shù)莫?dú)生女，父親的堂妹，困難時期，一直接濟(jì)著我們——來了，叩頭跪拜后，父親的左眼閉上了。姑姑用手輕撫父親的右眼，一次，兩次，三次，卻一動不動。二十分鐘后，我的兩個孩子，七八歲，跪地磕頭，痛哭流涕。父親的右眼竟然奇跡般地合上了，蠟黃的面容仿佛流露出欣慰的微笑。
剎那間，父親神情若泰而又充滿期待的目光，凝鑄成鮮亮而宏偉的豐碑，定格在我的腦海里，矗立在我的心田上，使我刻骨銘心，沒齒難忘。
盡我所能，比較隆重地埋葬了父親，而且，全村第一家也是第一次在奠禮結(jié)束后，設(shè)宴款待了幫我料理喪事的鄉(xiāng)鄰親朋。而我的心里好像墜著一塊大石頭，一直沉甸甸的，始終縈繞著父親臨終前后的音容笑貌。
三十年來，每當(dāng)我想到那驚奇而又神圣的一幕，都會熱淚盈眶，感激涕零，心潮久久不能平靜。
人們都說，父愛如山，母愛似海。然而，高山曾經(jīng)承受了多大壓力，則星羅棋布，難以言表；大海曾經(jīng)傾注了多少心血，卻車載斗量，無與倫比。如果說關(guān)愛子女，是父母義不容辭的責(zé)任；那么，孝順父母，就應(yīng)當(dāng)是子女們責(zé)無旁貸的義務(wù)。
二零一八年三月十二日于長春
作 者 風(fēng) 采 簡 介
樊國文，男，河南內(nèi)鄉(xiāng)人，退休教師，詩歌、散文、小小說等作品散見于報刊或網(wǎng)絡(luò)。本刊特邀專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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