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趙桂君（山東）

大三暑假的一天，袁琴女兒景然然忽然對媽媽說，您和譚老師進行到哪一步了，挑個日子，您把自己嫁了吧。袁琴吃驚的看著女兒，不知說什么好。

袁琴原在一家工廠上班，十六年前，工廠破產(chǎn)，袁琴下崗，一時茫然無措，不知如何是好。老公景季在政府上班，輕描淡寫地說，過幾天我給你找份活，有我在，餓不了你們娘倆。景季這話說了半年，卻不見動靜，袁琴問過幾次，景季一直說，還有沒事找事的，你就不能在家好好歇歇，伺候伺候孩子老公？你以為工作是菜市場上的菜葉子，這么好找。既然如此，袁琴不好再逼迫老公，安安心心的接送女兒上學，當起實打?qū)嵉募彝ブ鲖D。

不曾想，一年后，袁琴老公在一次下鄉(xiāng)活動中，坐的轎車掉進路邊的壩堰，一車三個人，淹死景季一個。據(jù)說，那次車上三個人都喝的不少，上報死因時，有關部門動了不少腦筋，目的只有一個，給景季報因公殉職。

袁琴給安排到自來水公司上班，女兒由國家扶養(yǎng)到十八歲，同時一次性發(fā)放了撫恤金。知情的人感嘆，袁琴母女因禍得福，更有人給袁琴母女拍手，就景季那個酒鬼，早晚會死在酒桌上，袁琴跟著他除了擔驚受怕，享不了福。是福是禍是幸是悲，只有袁琴心里最清楚。

那時候，景然然上幼兒園大班，袁琴三十歲露頭，別說外人，就是袁琴公婆對袁琴不抱希望：他們相信，總有一天，兒媳婦會再嫁?？蓻]想到，袁琴就像中了魔，從不提嫁人的事，即使有人主動給她找下家，也被她斷然拒絕。理由只有一條，誰知道那個男人什么脾性，她不想女兒受后爹的氣。

就在親戚朋友左鄰右舍對袁琴贊不絕口的時候，袁琴公婆卻整天提心吊膽，這樣一個年富力強精力旺盛的女人，守得住家能守得住身嗎，他們最怕袁琴哪一天制造點緋聞，讓他們臉面盡失顏面掃地。

然而，事實勝于雄辯，袁琴經(jīng)受住了考驗，十幾年來，基本上過著三點一線的日子，去公司上班，送女兒上學，而且更重要的，她和女兒一直跟公婆住在一塊。袁琴十多年來的經(jīng)歷印證了一條真理：人的追求越單純，他（她）的生活越簡單，人的追求越簡單，他（她）的生活越單純。十多年里，袁琴做的唯一值得說起來復雜的事是搬家。

她搬了三次家，都是圍繞女兒上學進行的。女兒上小學，上初中，上高中，每變動一次學校，就搬一次家，并且公婆跟著她一塊搬遷。袁琴這樣做的目的很簡單，一為了女兒上學方便，二為了女兒得到更多的愛。大多數(shù)人認為，子女的愛就是父母之愛，殊不知，孩子的愛有很多，來自親人與親戚的愛越多越好，一個完整的家決不是只有父母與孩子，孩子連接著媽媽與爸爸，更連接著父母兩個家庭的所有成員。子女需要爸爸媽媽，也需要爺爺奶奶姥姥姥爺，那些叔叔、伯伯、嬸子大娘，舅舅舅媽，姨啊姑啊的關系越多越能保證孩子的健康成長。人的相處之道最先來自這些簡單又復雜的親戚關系，溫情與冷漠最早從親戚身上表現(xiàn)出來。

單純與簡單制造幸福，也制造尊重。袁琴幾乎所有的心事都用還在女兒身上，時間一長，人們便對她的理解加深了，雖然不怎么認可她的做法，但起碼沒有攻訐少了是非。

現(xiàn)在，女兒這么一問，讓袁琴有點猝不及防，這種事本來就很敏感，可況出自女兒的口，讓她多少有些狼狽。

當年景季追悼會上，有一位男子，他的穿戴并沒有引起他人的注意，只有六歲的景然然很留意。男子三十多歲，一身很整齊的深色衣服，一絲不亂的頭發(fā)，神態(tài)悲戚，眼睛含著淚花。沒幾個人認識他，親戚以為他是景季單位的人，景季單位以為他是景季的親戚。袁琴倒是認識他，卻因為作為未亡人，很少抬頭看來賓，盡管參加追悼會的來賓一一給她握手致意，可是悲痛已經(jīng)讓她麻木，她只是機械的被動的與人握手，卻分不清誰是誰。她是從喪葬簿上看到的他的名字。

他叫譚泊，是袁琴高中隔壁班里的同學。有一次學校運動會上，袁琴摔倒在二百米賽道上，譚泊正在外道內(nèi)跳高場地等候口令，一轉(zhuǎn)眼看到摔倒的袁琴，立刻跑過去扶起她，看到膝蓋處的褲子都搶破了，露出隱隱血絲，急忙把她背起送到醫(yī)務室，等校醫(yī)給袁琴包扎好，袁琴班里的同學才走過去，譚泊說了句“回宿舍好好休息吧”，轉(zhuǎn)身離開。

袁琴后來才知道，譚泊因為送她去醫(yī)務室，錯過比賽時間，丟失了跳高資格，而高個頭大長腿的譚泊是學校跳高記錄的保持者。袁琴再見譚泊時，向他表示感謝，發(fā)現(xiàn)譚泊不但人長得帥，而且品格也好，未開口就先笑，說話斯斯文文的。再后來，譚泊給她寫了一封信，信的主要意思是雖然你有一副運動員的身材，但平時可能缺少鍛煉，再參加運動會，不要再報徑賽項目，報田賽。

袁琴很快進入初戀狀態(tài)，在朦朧的心里深藏一份朦朧的情愫，卻從未向譚泊表示過。后來，譚泊考上大學，畢業(yè)后回高中母校教學，袁琴進了工廠。

而譚泊并沒有為袁琴動過心，不久就忘記了這次“救美”的場景。他參加景季的追悼會也不是為袁琴而去的。景季是他們驢友會的成員，顯然那是為友情，但當他看到袁琴的時候有些驚詫，沒想到剛?cè)塍H友會不久的景季的妻子竟是他的老同學，而且與他有一面之交。從那以后，他才開始關注她，但從沒再見過面。

譚泊更沒想到，十多年后，景然然進入他的班學習。袁琴在學校新生分班欄里看到了班主任譚泊的名字，心里起了一陣小波瀾，很快平復下去。高三家長會上，兩個人第一眼互相認出了對方，都說對方?jīng)]變化。景然然知道后，興奮的跳躍著拍手，對媽媽說，你們兩個藏的這么深，老同學了啊。袁琴聽了，瞬間臉紅，很快又恢復了常態(tài)，卻沒躲過女兒的眼睛，回到學校就問班主任，您和我媽媽有過一段很美好的交往吧。譚泊就把運動會的故事告訴了她。

譚泊也有一個女兒，就在爸爸隔壁班上。五年前，譚泊妻子因乳腺癌去世。比較景然然，譚泊女兒譚詩琳的痛苦可能更大些，因為媽媽去世時，她上初二，懂事了，對生離死別的感受更深。也許是惺惺相惜，報考大學志愿時，景然然主動挑選了譚詩琳填報的那所第一志愿的大學。上大學后，兩人雖然不在一個學院，但在同一座城市，不但同去同回，而且在學校常有來往，有種很濃的閨蜜氣氛。

袁琴很快從女兒那里知道了譚泊的家庭變故，她為譚泊的女兒悲痛，那種失恃的境況能從自己女兒失怙中感同身受。女兒曾告訴他，譚泊的妻子與譚泊是同事，跟譚泊一樣優(yōu)秀。這樣看來，景季就太差了，這個十幾歲就跟酒交上生死朋友的男人，除了有一份穩(wěn)定的公務員工作，跟在人家身后打打雜外，幾乎一無是處，不收拾家務，不管孩子的成長，沒有一點責任心。除了是女兒的爸爸這一層身份，作為丈夫，所盡的義務微乎其微。女兒長到兩歲，袁琴就看到了自己的盡頭，因為女兒兩歲前，景季還偶爾帶帶孩子，女兒上了幼兒園，他就散手不問了。

什么叫家庭之愛？在袁琴的家里，只有她和女兒之間的愛，如果對丈夫還有愛，那也只叫關心，每一次酒醉后給丈夫收拾一地的雜碎，給他泡茶端水，給他解衣扶他上鋪，有時還要根據(jù)電話指引，到小區(qū)外的某個地方把爛醉如泥的丈夫帶回家，更為悲傷的是，袁琴還要忍受耍酒瘋的景季無理取鬧，打砸吵罵。她總不能跟一個酒鬼爭強奪理吧。人人都說袁琴是個好媳婦，但嫁錯了門。如果不是為了兒子有人照顧，景季的父母都想勸袁琴離婚。

在景然然的心里，爸爸留下的印象很強烈。假如爸爸不好酒，也許在她上幼兒園的年紀，忽然離去的景季，會漸漸從她腦海中抹去，但這份深刻的記憶卻不是什么好念頭，一旦想起來，就五味雜陳愛恨交加。再愛，想不起愛在哪里；再恨，那也是她爸爸啊。

從大一下學期起，景然然便有意無意的撮合媽媽和譚泊好，她甚至給譚泊寫過一封信，這在微信時代顯得有點多余，但收到書信的譚泊心動了，只是沒有機會表達，關鍵是譚詩琳的態(tài)度很鮮明，不同意爸爸再婚，即使有這個想法，也要等她結(jié)了婚再說。

不用猜，景然然把自己的設想告訴了譚詩琳，譚詩琳為此差點跟景然然決裂。

袁琴時隔幾十年聽女兒說起譚泊的名字后，臉忽然紅了片刻，這純粹是少女時期留下的一絲雜念在作怪，至于能否與譚泊牽手，袁琴不知可否。十幾年的獨身生活，已經(jīng)讓她習慣了個人世界的自由和安靜，即使女兒上大學去了，身邊忽然少了一個可以說說笑笑知疼知暖的談話對象，可公婆還在身邊，孤獨啊寂寞啊，那是讀書人臆造的詞，跟袁琴搭不上界。當女兒一而再再而三的說起譚泊如何如何，袁琴悄悄有了一點觸動。后來再聽女兒說譚詩琳阻止她爸爸談對象，袁琴死心了。

假如現(xiàn)在仍然是書信時代，也許袁琴和譚泊的故事就不會往下發(fā)展了，可是，微信時代，沒有什么不是不可能的。忽然有一天，袁琴收到了譚泊加微信的請求，袁琴毫不猶豫地點上同意。這并不代表袁琴想要和譚泊發(fā)展關系，那么一點，只是一個習慣。后來，袁琴曾對譚泊說，我不是主動哈，見到手機屏上有什么要求就點上。譚泊告訴她，這可不行，許多中老年人就因為這個習慣上了騙子的當，你得三思而后行，看準了看清楚了再點擊同不同意。這話讓袁琴立刻想起那場運動會后譚泊寫給她的那封信。

譚泊與袁琴的微信往來，彈動了袁琴的心弦，畢竟有過曾經(jīng)的信任和好感，有了這層基礎，兩個人就有興趣聊下去。聊天的內(nèi)容幾乎無關風月，最多的是兒女的成長史，還有當年明月如何同學如何，然后實在沒可聊的了，袁琴就問譚泊的學生們，譚泊問袁琴的工作。袁琴后來還想，譚泊怎么知道她的微信的呢。想了幾次沒想通，再以后，終于明白，一定是女兒景然然干的好事。

這個猜測沒錯，一切都是景然然的安排。景然然告訴她的老師譚泊，你不要急于求成，你們慢慢來，等你女兒譚詩琳想通了，等我媽媽想通了，自然水到渠成。景然然甚至取笑她老師，你們這年紀，不該像小青年一樣，老想直奔主題吧，如果沒這個打算，就做好打持久戰(zhàn)的準備，考驗你們愛情的時候到了。

作者風采簡介

☆☆趙桂君，男，山東人，筆名司也，中學語文高級教師，在《齊魯文學》《濟寧文學》《中外文藝》等刊物發(fā)表作品數(shù)篇。本刊特邀專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