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三媽病重，驅(qū)車去看，借此機(jī)會回個老家。已經(jīng)是傍晚時光了，太陽光斜斜照著，沒風(fēng)，山包寂靜，水泥路潔凈。村口下棋的一個都不見了，停放著幾輛小車，感覺暖洋洋的。
真是不湊巧，三媽被送去看病了，看完就回來，我們就只好等。三爹摔傷了腰臥床不起，堂姐妹們也來了，一屋子的人。三爹本來就是一個健談的人，就和我們說起許多村上的事情。一時氣氛熱烈起來。我仿佛感覺回到了從前。
不久就要吃飯了，三媽也被送回。七十幾歲，臉浮腫得厲害，眼袋大而青黑。在我印象中她一輩子都是病懨懨的。人太多，我下廚幫做飯了。
廚房里鍋臺上一口大鐵鍋，一下子就把我的記憶勾起了。哦，灶堂里放進(jìn)去的麻桿和麥衣子發(fā)出輕微的噼里啪啦的聲音，有一種熟悉的干燥的煙氣和了鍋里蒸騰的水汽，廚房就在這樣的氣流里模糊不清了。有些昏黃的燈光，把我們的影子投到墻上?；秀遍g，從前的影子又出現(xiàn)在眼前，那些有炊煙的日子里深刻的記憶涌上心頭。
總是在這樣的傍晚，我們從田野里回來，一時天地空曠，羊的叫聲，牧羊人的鞭子在啪啪地空抽著，鳥嘰嘰喳喳飛向樹林子，大團(tuán)的蚊子跟著羊群嗡嗡響，田野里扎扎的昆蟲有些心煩，有個別孩子站在巷口哭，可能被媽媽趕出來，晚上就著急了。這些，催得人腳步急切。勞作一天最大的獎賞就是能美美吃頓飯?；丶业穆飞希奔碧魍依锏臒焽?，那可是美味插的旗幟，就一柱青煙，就被風(fēng)扯得歪斜的青煙。煙飄散了，暮色籠罩過來，輕紗一樣的波，包裹了村子，我們走進(jìn)這樣的煙霧里，立刻感覺各種味道的美妙，油熗蔥花了，煮洋芋苞谷了，炒麥子大豆了，最多的就是樸素的一鍋?zhàn)用娴挠痛椎奈兜馈Ｒ恍┬⌒〉男腋＞吞顺鰜?。各家各戶門口，就有一個媽媽，把手上的草木灰一拍，用悠長的聲音喊自己孩子的乳名，有許多孩子急急地結(jié)束游戲，回家吃飯，或許臨近家門的時候要挨一下巴掌，也有哭聲，打罵聲，不久就靜下來了。
我最喜歡這樣的傍晚，這樣的時候最適合團(tuán)聚。一家人在一起吃飯，是最美不過的了，再平淡的飯也成美味了。我家哥哥姐姐多，就嘰嘰喳喳地說。從學(xué)校見聞，到書上笑話，一一道來。我們往往在母親的責(zé)罵聲音里，完成吃晚飯。我一次次失望母親不參加我們的話題，也為自己參與不進(jìn)去而著急。哥姐為了開心，有時候也讓我讀報紙，把里面的錯字拎出來尋開心。這時候就已經(jīng)月亮上來了。炊煙散去，月華潔白。空中有澄澈而空靈，水晶一樣的天宇，天地一體，我們自由地沐浴柔美夜色。遠(yuǎn)處山谷的月光，過于沉寂，總讓我想到，也許神仙也在這深夜里，從炊煙里來，看過人家，又悄悄走了。想著，一些美好的感受伴我睡眠。
炊煙繚繞在屋頂?shù)臅r候，總是很溫暖。至少有一個老人，在圍住爐子煮茶喝。后來住樓房的時候，發(fā)現(xiàn)許多老人不習(xí)慣樓房生活，其實(shí)大多原因是沒有一個這樣炊煙裊裊的地方，做飯，吃茶，抽煙，串門。炊煙和自由散漫在一起，炊煙也和溫暖親近在一起。
許多假期，饑餓的時候從外面回來，第一眼，看見炊煙正從煙囪里冒出，力量大，顏色濃，就高興起來。然后聽見風(fēng)箱的聲音有力的嗤啦嗤啦的響，鼻腔無比精準(zhǔn)地捕捉味道，那種歸屬感就是前所未有的幸福。
后來大了，離家多年回故鄉(xiāng)的時候，初冬了，樹葉落盡，枝條稀疏，直刺灰蒙蒙的天。泥土色的房子，就像大地上長出來的一顆痣，只有炊煙，泄露了秘密，傳遞了真誠。奔著炊煙，奔著那從爐筒子里冒出的熱氣，我們就回了家，推開門，父母都在，一路的勞累立刻就在爐子里的兩顆燒熟的洋芋，或者小鍋里煮的幾顆冬果的愛撫里消解干凈。把凍得石頭一樣的腳使勁塞到父母的被窩里，父親就格格地笑，忍受著帶來的寒冷。然后他抽煙吐出一大口煙，笑著說讓母親給爐子添上煤塊，準(zhǔn)備做飯。爐火的炊煙就冒出來，水汽也冒出來，熱騰騰的。摸摸自己的臉，被凍得冷冰冰的地方開始暖過來，這樣一次次變成和父母一樣的"紅二團(tuán)"了。
那些炊煙，在我心靈的上空飄了許多年，我從來不曾覺得珍貴，它和日月星辰一樣，該來的時候就來了。而我更多抱怨路途的遙遠(yuǎn)和難走，也抱怨冬天的冷和夏天的酷熱。炊煙的味道，始終淡淡的，淡淡的，繚繞在屋頂，樹梢，和我的頭發(fā)上。
后來，我還是歸去，故鄉(xiāng)生生塞給我一個頹廢的記憶。還是落日，還是楊花，還是老人們模糊的笑容。更加讓人欣喜的是平整的水泥路面和路燈?？墒?，我不能懷抱群山，我也不能和路燈傾訴思念。屋子都在，炊煙全無，除了人們用電磁爐做飯的原因之外，還有十室九空的原因，人都候鳥一樣去了不同的地方，而故鄉(xiāng)忠實(shí)地等待他們。我不敢輕易拍打任何一塊門板，須電話聯(lián)系好，才可以。故鄉(xiāng)還在，而那些古老的情愫無處可尋。
我現(xiàn)在想，當(dāng)我向我的后輩說起炊煙的時候，我該怎么解釋？我又給他怎樣說明炊煙里，桃紅柳綠的故鄉(xiāng)那美麗的風(fēng)景，曾包涵多少我揮之不去的記憶，那些記憶其實(shí)無關(guān)金錢和地位，無關(guān)學(xué)識和年齡，那和什么有關(guān)呢？想了很久，那應(yīng)該是溫暖和永遠(yuǎn)的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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