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鄰家住著個九奶奶
作者丨楊成書 攝影丨小憩
距我家不遠處,有一塊廢棄的宅基地,上面長滿了雜草,風掠過處,躺在叢中的殘垣斷壁便會顯出輪框,似乎在向人們講述著曾經(jīng)的輝煌以及這個院落主人的故事。
30多年前,這個院子也曾是綠樹環(huán)繞,花果飄香,整齊干凈,四季如春;院子里也曾經(jīng)居住著歡樂祥和、勤勞善良的一家人。
院子由五間正房和一間偏房組成。正房用的是方木梁檁,這在當時可謂極其罕見;一間偏房坐落在院落的西側,作為倉庫堆放雜物;偏房和正房之間的空隙處,是用幾根木棍支起的頂上蓋著草苫子的簡易草棚子。角落處盤了灶臺,以供夏天用來做飯;偏房南邊是豬圈和廁所,院子的南面和東面是用樹枝圍成的籬笆墻,東南角留有院門,攔門用的是秫秸綁扎而成的欄柵。院門口有兩棵大槐樹分列兩旁,槐樹長得枝繁葉茂,就如同兩把大傘將院門整個罩住。
院子四周種了很多的樹,有柳樹、榆樹、槐樹、楊樹等,其中西面有一棵大柳樹在一場狂風暴雨中刮歪,樹的上半部分伸到旁邊的大水灣里,離水面大約三米多高。每到夏天洗澡時,我和幾個小伙伴,總會光著屁股,爬到這棵歪脖樹上,“撲通撲通”地跳進水里,那姿勢儼然不亞于跳水運動員。
院子里布置得很講究。一條碎磚塊鋪就的小道,從院門口一直通到屋門口的臺階?;y雖不規(guī)則,卻很平坦。小道東側種著一顆杏樹、一棵石榴樹和兩棵棗樹。長得都很茂盛,尤其是那棵杏樹,碩大的樹冠把樹下遮掩的不見一絲陽光。每當炎熱的夏季來臨,總有幾個老頭兒老太太,在樹蔭下放上一張小桌,擺上幾個小板凳,沏上一壺濃茶,然后圍坐在桌旁,喝著茶水,搖著蒲扇,拉著家常。他們時而正襟危坐,表情嚴肅;時而前仰后合,開懷大笑,倒也其樂融融,別有一番情趣。
小道西側則是一片菜地,用土埂將菜地分割成好幾小塊。按照季節(jié)的變換,適時種植著各種蔬菜。土埂上擺了很多的花盆,盆里種著各色的小花小草。一年之中除冬季之外的大部分時間,埂上有盛開的鮮花,埂下有碧綠的蔬菜,構成了一道別樣美麗的農(nóng)家風景。
菜地旁邊安著一口水井,一條小水溝通往各塊菜地。每天清晨,女主人都會早早起床,從這口井里往外提水,水經(jīng)過小水溝,流進每塊需要澆水的菜地里。
小院不大,在女主人手里卻布置的井井有條,錯落有致,如同花園一般美麗溫馨。
這個小院里居住的是我們同姓的一戶人家。別看年齡不算太大,也就50來歲吧,可輩分很高,我得管他叫爺爺奶奶;由于排行老九,故此我們平時都喊他“九爺爺”、“九奶奶”。九爺爺是個很隨和的老頭兒,高高的個子,黑瘦的臉龐,兩塊顴骨凸出老高,裝有一只假眼。整天嘴里含著旱煙袋,扎著腰包,裹著綁腿,頭戴一頂小氈帽,留著兩撮小胡子,50左右的年齡,打扮的跟個七八十的老翁似的。走起路來風風火火,速度很快,見人說話是大嗓門,還總愛開個玩笑。九爺爺是生產(chǎn)隊的飼養(yǎng)員,常年和牲口住在一起。冬天時,能從牲口嘴里偷偷地擠出一點兒炒熟的黃豆粒,晚上沒人時,掖在懷里,偷偷揣回家,用來填補口糧的不足。
我和他的小兒子年齡相當,是好朋友,經(jīng)常在一起玩。有時我倆也會到牛棚里去玩,每次去了他都會先到門外看看,確信沒有別的人來時,這才又返回棚里,從麻袋里快速抓出幾把熟豆子,裝在我們的衣兜里,然后攆著我們趕緊走,并再三囑咐我們要趕快回家,不要在別人面前吃。我們雖然不住地點頭答應,但在回家的路上,還是禁不住那香氣的誘惑,總會不自覺地把手伸進衣兜里掏出一顆,看著它那焦黃的樣子,嘴里已溢滿了口水。放到嘴里,一咬嘎嘣脆,嚼起來那個香啊,就甭提了。其余的時間,可以把牲口吃剩的草渣背些家來,做飯燒火用。在那個缺吃少穿的年代,平常過日子能夠有了這些額外的添補,真可稱得上是不愁飯吃,不缺草燒的上流家庭了。
九奶奶是個清秀干練、樂善好施的農(nóng)家婦女。由于她在村里的輩分高,別人見了她,除了叫她“嬸子”“大娘”的,就是叫她“奶奶”、“老奶奶”的。她見了別人,不管大人小孩,從不叫名字,都是張口“孩子”閉口“孩子”的。什么“孩子吃飯了嗎?”“孩子干啥去?。俊薄昂⒆拥郊依飦碜?,抽袋煙,喝杯水吧!”等等。剛開始時,人們聽著還覺得有些刺耳,后來慢慢聽習慣了,也就不以為然了,聽到她喊自己為孩子,倒也感到格外的親切。
由于她家種的瓜果蔬菜比較多,吃飯的人口又少,每當?shù)搅瞬烧竟?jié),她都會毫不吝嗇的把杏啊、棗啊、石榴的分給村子里的孩子們吃;把多余的青菜分些給串門的和鄰居們。看著別人津津有味地吃著她種的果菜,聽著人們對她的贊賞和感謝,她的心里就像喝了蜜一樣甜。
她家共有一女兩男三個孩子。那時,女兒已嫁人好幾年了,大兒子也已結婚另過,只有小兒子在身邊。她的小兒子比我大兩歲,由于是鄰居,又都喜歡畫畫,于是我們兩個整天就在一塊兒玩兒。不是他來我家找我,就是我去他家找他,上學一起走,放學結伴回?;氐郊依?,兩個人就一邊一個,趴在方桌上畫畫、寫作業(yè)。因此,我也吃過她家不少的杏、棗、石榴;我們家也吃過不少她送的菜。后來,我考上了初中,他由于成績太差,沒能考上,也沒繼續(xù)留級,便不再上學,到生產(chǎn)隊干活掙工分去了。這樣,我上學,他干活,在一塊玩的時間越來越少。再后來,他通過關系,到北鎮(zhèn)(現(xiàn)在的濱州)去干臨時工。由此,除了回家過春節(jié)時我和他能見上一面外,其余的時間也就基本沒聯(lián)系了。
九奶奶還有一個特長,那就是會給人接生和給人叫魂。每當村里有人生孩子時,都會去找她接生,不管白天黑夜,還是刮風下雨,她都會欣然答應,從不推辭。給人接生時,不論忙到多晚,也不管有多累,她都要堅持回家去吃飯。如果主人強行挽留,她都會婉言謝絕,只是拿上主人強塞給的兩個煮熟的紅皮雞蛋,回家分給小孩們吃,這就算領了主人的感激之情了。
她給人叫魂很靈驗的。像小孩們出現(xiàn)拉綠屎、啼哭不止、高燒不退、昏睡不醒、睡覺時兩手扎挲等癥狀,把孩子抱了去,只見她兩只手相互搓搓,然后把其中的一只手搭在小孩的額頭上,嘴里念念有詞,不一會兒,只見小孩有了精神頭,不亂哭了,臉色紅潤了,高燒也退了下去,咿咿呀呀地說個不停,又恢復了以往活潑可愛的樣子。大人哪,只要出現(xiàn)昏睡不起、渾身乏力、懶得動彈、眼皮抬不起來、無名狀的頭疼、高燒打針不退等癥狀,來到她家,仰臥在炕上,她用手在你額頭上搓上那么幾下,嘴里也是念念有詞,你立刻就會感到頭不疼了,有力氣了,渾身舒坦,精神煥發(fā)……她這個手藝在附近很出名的,就連周圍幾個村的人們也都慕名經(jīng)常來家找她。雖算不上門庭若市,可也是每天都會有幾個人來,刮風下雨,從不間斷。她也是有求必應,從不嫌麻煩,并且還都是義務,從不收人家的東西,就更別說要人家的錢了。
后來,房子由于年久失修,已岌岌可危,在一場暴風雨中,五間屋倒了四間,所幸九奶奶居住的那個里間屋還在。再后來,一場罕見的大雪把九奶奶居住的里間屋頂子壓塌了,幸虧大兒子提前幾個月把她給接了出來?,F(xiàn)在,九奶奶已是90歲高齡,住在大兒子的東廂房里,雖然行動有些吃力,但還是堅持自己生火做飯,從不給兒子媳婦添麻煩。不過,有時做點好吃的他們也會給她端些去。由于年齡大了,人們也不好意思再來找她叫魂,但還會時不時的有人提著禮物來看望她。她雖然耳朵有些聾,要用大嗓門說話才能聽得到,可眼睛還是可以的,腦子也不糊涂,只要貼近你的臉,就能夠辨認出你是誰,并且還能夠叫出你的乳名。然后自說自話,說你爹是誰,你娘是誰,你爺爺是誰,你奶奶是誰,你有幾個兄弟姊妹,你家老輩里有多少田地等等,如數(shù)家珍,分毫不差。
說起來,九奶奶這輩子也挺不容易的,50多歲上沒了男人。那是春天的一個傍晚,正是人們收工回到家吃晚飯的時候,突然看到有人用小推車推著九爺爺從飼養(yǎng)棚急匆匆地往家里走,九爺爺坐在小推車上,一只手抓著車子,一只手緊緊地捂著胸口。不知是疼的還是難受,只見他臉上淌著豆大的汗珠,牙關緊咬,兩眼緊閉,嘴唇和臉已成鐵青色,面部肌肉也已嚴重的扭曲變形。到家后,幾個人把他攙扶到炕上,躺下,只見他兩手緊捂胸口,蜷縮成一團。周圍鄰居聞訊后都趕了來,擠了滿滿的一屋子,院子里也站了不少人。赤腳醫(yī)生也趕了來,用聽診器在胸口聽了會兒,說是情況不大好,憑衛(wèi)生室現(xiàn)有的條件和設備恐怕治不了,還是抓緊送到鹽窩醫(yī)院去看看吧。人們也七嘴八舌地勸他還是到醫(yī)院看看為好。這時已經(jīng)有人把生產(chǎn)隊的馬車趕到院子里等著??刹还苋藗冋瘢褪遣蝗?,只是一個勁地說:“沒事的,你們不用害怕,該忙啥忙啥去吧,我躺一會兒就好了?!边@樣,人們也就真的以為問題不會太大,就不再強勸。他在安靜地躺著,只不過,他蜷縮的比剛才更加厲害了。期間,已經(jīng)有人去把他的女兒、兒子、兒媳等所有的親人都給喊了來,以防不測。
就這樣,過了大約半個來小時的光景,他的身子不再蜷縮扭動,腿慢慢伸直了,手也從胸口慢慢滑落了下來——他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走了。一句話沒留,連晚飯都沒吃,撇下了老婆孩子,撇下了鄰里鄉(xiāng)親,撇下了與他朝夕相處的牲口,撒手人寰,眼角還掛著渾濁的淚花。頓時,老婆孩子哭得死去活來,聲嘶力竭;街坊鄰居也都抽泣流淚,為他的突然離去而感到悲痛和惋惜,畢竟這變故來得太突然,下午還活蹦亂跳,有說有笑的一個人,一會兒光景就這么死了,這噩耗怎能夠叫人接受?這事實又叫人如何能夠相信?
第二天,入殮裝棺;第三天下午,下葬入土……
從此后,九奶奶是每天不定時的盤腿坐在屋后,朝著他埋葬的方向嚎啕大哭。那哭聲可謂是驚天地,泣鬼神……看她那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樣子,沒有真情實感是做不出來的??蘼晜鞒龊苓h,誰聽見都會深受感染。剛開始時,鄰里婦女們還會去勸勸她,陪著她掉幾滴眼淚,可時間久了,人們也就習以為常,充耳不聞了。她呢,照樣是每天必哭,哭的時候照樣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哭的照樣是那么的傷心??奚弦粫海膊挥脛e人勸,就自己站起來,拍拍身上的泥土,回到屋里,該干啥還干啥,跟沒事人似地。每天就這么哭三四次,一直堅持了大約五六年吧,不知是眼淚哭干了,還是已經(jīng)把他給淡忘了,她戛然而止,從此再沒聽見她哭過。不過,眼角卻由于長時間的淚水侵蝕而爛了很長時間,通過不斷地打針吃藥,一雙眼睛才總算是保住了。
她如此哭的原因,聽大人們說起過。九奶奶每天除了擺弄伺候花菜之外,家務活是啥也不管,啥也不會,就連飯菜也是九爺爺做給她吃。每天早晨,都是九爺爺摸黑給牲口上完草料后,再從飼養(yǎng)棚里跑回家來,把水燒開,把茶沏好,把杯子刷凈,端到她的跟前,然后開始炒菜做飯。九奶奶則趴在被窩里,喝著茶水,看著他在干這些活。等他把飯做好,簡單地吃上幾口后,就把飯菜蓋在鍋里,帶上門,又風風火火地趕回到飼養(yǎng)棚,去給牲口添加草料。而九奶奶則是先把茶水喝足了才開始起床,梳洗打扮后才揭開鍋蓋吃飯。午飯晚飯也是如此,不管收工到啥時候,都要等著他回家來做。九爺爺脾氣還特好,即便這樣,他不但從來沒有朝她發(fā)過脾氣,就連和她說話都沒大聲過。平時一家人的口糧、柴草、油鹽醬醋什么的就從沒用她操過心,到時就給弄家來。你說,過慣了這種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清凈日子,突然間這個人不在了,她能不舍手嗎?她能不少他不想他嗎?在他剛去世的一段日子里,她甚至連飯都做不熟。
——2010年9月2號,寫于昏暗潮濕的刁口工地帳篷。
編輯丨張旋
作者簡介簡介:楊成書,1966年生,初中文化,打工之余,喜歡玩弄筆墨,雖產(chǎn)品不少,但自知水平有限,故不敢投稿,今偶遇微文化,壯膽試投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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