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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年無光之二

姥娘家小院里，有棵并不起眼的棗樹。在利津，叫它“大鈴棗”樹，結出的果子核桃大小，味甜，但果肉干澀一些。近些年，隨著冬棗潮水般涌向市場，爽脆多汁的口感讓鈴棗逐漸成為生活里的“雞肋”，越來越少的人會再念它們、碰它們。秋季里，它們簇擁著掛在枝頭，紅彤彤的，油光光的，結實、好看，但采摘的人終究少了。它們像一群姿色不錯卻遲遲嫁不出去的姑娘。待到日薄風涼，一些棗子被家雀嗑碎，一些棗子熟透后爛掉。站在樹下抬眼望去，除了惋惜還是惋惜。

況且，這樹是有生命的，仿佛和小院里的人呆久了，也沾染上人的風貌、秉性乃至輪回。這些年來，在我陸續(xù)回家探親的日子里，這棵我童年印象頗深的棗樹，曾多少次站在院墻上索取著它沉默但慷慨饋贈的棗樹，竟像老人一樣頹廢下來，先是枝葉不再稠綠，繼而枝干開始皸裂枯禿。每次回去，它給我視覺的沖擊，不亞于周邊院墻的倒塌、土屋寂寞的蕭條和雜草遍地的荒蠻。這是一座接近四十年的院落，想到歲月賦予它的蒼黃，我又感到這棵棗樹，其實頹廢得尚不算太唐突，更何況，澆灌它、守護它的院落主人，我的姥娘，也在以不可遏制的速度奔向暮年。她和棗樹商量好似的，她的皮膚亦皸裂開去，她的發(fā)頂亦枯禿下去，她曾經飽滿圓潤的臉龐如紅透的大鈴棗，如今卻在風蝕里布滿褶皺。

她和我爺爺同歲，今年即將九十歲。這個小腳老太，身體狀況比爺爺強些，但晚年的不易亦在周身攢聚。耳聾眼花牙軟尚在其次，折磨她的是腰，僵硬、粘沉，已經無法挺直；蹲下或坐下，她身子彎曲成龍蝦狀，再起來時，她腰部緩慢到幾乎看不到變化的抬起，雙手緊緊攥著鍋臺或桌楞，身體弓出去，繃緊臉、閉緊唇——這是她暗暗用力地表現(xiàn)。哎，這個善良到過分知趣的老太呵！什么是過分知趣？就是不想給任何人（包括子女）添麻煩，能自己做到的，絕不依賴別人；自己做不到的，咬著牙慢慢做，特別是老年后的種種困難，有時聞聽后我都心疼而不解。

纏足的小腳，給她帶來負擔。家人給她買了推車，扶著走路、助于平衡，漸漸成了她日常離不開的靠倚。每當回到小趙村，在熟悉的院落里看見熟悉的棗樹、土墻、花草，但見她扶著推車靜靜地在樹下，整幅沉默的場景又變得陌生起來。時光的列車緩緩向前，此刻我卻多么希望它能溫情地返程一次，讓這棗樹重新洗上濃墨重彩，枝干變得烏黑健碩，葉脈長得翠嫩肥厚，然后一陣爽目的南風吹來，那么自然的，樹下走出了當年那個干練利落的婦人。

那時我讀初中。大趙中學離洋江三里地，雖不遠，但姥娘家就在眼前，又考慮到晚上有自習，我第一次離開洋江，住進了姥娘家。大舅小舅皆成家，她自己住一間小屋，進門就是灶臺，后面連著剛剛能睡開兩人的土炕，另一側塞著桌椅和水缸，空間緊湊而整齊。除卻寒暑假，三年的時間，我基本和她吃住一起，也漸漸對她了解起來。

她自幼過繼給了大伯，大伯當鄉(xiāng)村醫(yī)生，日子過得相對殷實，又開放些，她還是上過幾年學的。據說裹腳是她自愿的，大多數(shù)女孩怕疼是抵觸的，從這點來看，在當時還流行纏足的大背景下，她品善又知趣的性格就可見一斑。姥娘腳小，但行動干練，從不拖泥帶水；她那一雙大手，在油鹽醬醋里已不再細膩，卻是公認的一雙巧手。巧在哪里？

一則剪紙。喜慶圖案，花鳥走獸，她信手拈來，剪裁的景物栩栩如生。我不知道她師出何人，但見她花鏡一戴，剪刀一拿，屏氣凝神“呲咔呲咔”幾下，一件精美的剪紙現(xiàn)在眼前。村后的老田頭說：“你是越老越精??！”此言不虛。小屋的墻上貼滿了報紙，而她手下的剪紙則給報紙穿上花花綠綠、形狀各異的裝飾，不比集市上買的貼畫遜色多少；村里有結婚的，拿著大紅紙請她剪些花草燈籠助興，她毫不含糊，想方設法把氛圍渲染得熱熱鬧鬧。

二則織布。會織布的婦女在農村不在少數(shù)，但在條件差的年代，她不光能織出各種花紋、多種花色的粗布，還能用布做衣裳、床單、被褥，孩子們的穿著比別人家孩子更板正些，她的手上功夫自然引來不少羨慕；她又懂得織布機原理和步驟，經常幫著街里街坊牽機刷機，傳授織布技藝。在她八十歲的年紀，仍時常在織布機上活動手腳，雖不再麻利，但底子還在，一招一式現(xiàn)出能耐。

她還會打麻將紙牌，有時姨家表弟過去玩，我們三人能打到后半夜。她畢竟上過學，少有那個年代里大多農村婦女的愚昧麻木，我甚至能尋到一種五四后新時代女性的味道。

她本來一人住慣了，我過去后，她得一日三餐照顧，像她這般“知趣”者，是斷不得有任何不周之處的，也怕給她增添負擔。我后來知道，這種顧慮是多余的。她向來對人加心用意，這是一種骨子里的品性。

我大舅上初中時，有兩個關系好的同學，家離校遠，在校住宿條件又差，冬季里，大舅便將他們帶到家里寄住，姥娘一視同仁、視如己出，沒有半點怨言。多年后，這兩個孩子成家立業(yè)，但對這個臨時“母親”卻銘記在心，每年都專程來小趙看望，噓寒問暖，促膝長談，既彰顯了二人心懷感恩、有恩則報的真性情，更凸顯出姥娘的無私仁義，此事已流傳為小村落里的佳話。

又聽大人說，村里曾有個精神兮兮的孟婆子，時常披頭散發(fā)、坦胸露乳，但人不壞，因家人少有照顧，姥娘可憐她，經常叫她到家里吃飯，或給點零碎東西，此類事情不一而足。

我在讀書時，村后的老田頭經常到小屋拉呱聊天。他患有肺癆，比十爺?shù)陌A病都厲害，眼瞅著他坐在椅子上除了喘氣就是喘氣，但零碎話不斷。姥娘一邊燒火做飯，一邊不急不躁地接話，從未有不耐煩或嫌棄感。甚至對養(yǎng)的小狗小貓，她都細心照料，一如她專注投情的剪紙。

那幾年里，我耳濡目染著她與人為善的品行和獨立寧靜的秉性，對這個小院小屋，也因了她產生了深厚的眷戀。曾有多少次下晚自習，生性膽小的我急匆匆地在夜路疾馳。只要遠遠地看見小屋，和里面透射出的微弱燈光，我心里頓時增添出無窮勇氣。多年后，每次回到小趙，我都會走進小屋里轉轉，它已成了堆砌雜物的倉庫，但墻上的剪紙、老田頭坐過的桌椅都還在。它們穿透歲月的藩籬依稀映襯出當年光景，忠實地見證和記錄了那年、那人、那事。

她惜糧如命，不僅對我吃剩的飯菜從不浪費，甚至對過了期的肉菜，都不舍得扔掉。這些事，她鮮對孩子們說，往往是母親過去給她拾掇東西，才發(fā)現(xiàn)東西變質催她丟掉。她也會跟孩子們大聲講道理，有時爭不過，也不惱，安靜地坐著，帶著點固執(zhí)；再過些時間，不再糾結了，嘴上不說，但明顯是從了孩子的意思，那種略帶羞赧的表情又有些可愛。那棗樹花不知開落多少次，那樹上果也不知被采摘多少次，時光的列車終究載著我們向前，我也漸漸離她遠了，一年見不到幾次。這些年里，她原本黝黑齊耳的短發(fā)變得又疏又白，腿腳也不靈便了，腰身佝僂下去，暮年的困惑困擾，開始在她不甘的臉上蹉跎。

以她的性格，定是不服老的。她也仿佛有這個資本。她七十多歲了，還耳不聾眼不花，尤其是一口牙一個沒掉，“嘎嘣嘎嘣”痛快地嚼著花生豆，讓老田頭含著假牙喘著粗氣嘖嘖稱奇。但歲月又怎會單獨對她留情？再不服老，腰身也笨了、沉了，以前能挎著籃子趕集，有次突然感覺得在路上歇歇，腰受不了。她開始又是瞞著，直到一次蹲下時突然跌到地上摔了下，鉆心的痛才讓她不情愿地說出來；說出來，好像有多大錯似的，給孩子們添了多大麻煩似的。

她從孩時自愿纏腳，到老了獨立生活，“知趣”的性格，伴隨了她一輩子。母親說，把她接到縣城住幾天，她睡覺都穿著秋衣秋褲，怕弄臟了床被；吃飯時給多少吃多少，沒吃飽也不說，有幾次都餓著肚子。母親說她這些“毛病”時，哭笑不得又無可奈何。這個養(yǎng)了多少個孩子、為孩子操心受累一輩子的老太，咋有這么多的“客情”？這幾年腰病加重了，和小舅住一個大院里，都堅持自己做飯，有時一頓早飯在她艱難地摸行中，做完也差不多到中午了；甚至自己推著小車倒尿盆，偶爾趕不上趟尿濕褲子了也不和孩子們說，自己洗自己曬。光禿禿的棗樹上就掛著鐵絲繩。當她顫巍巍地將衣服晾起來，是否注意到，那飽經滄桑的棗樹也在暮年的蹣跚中“知趣”地望著她？這棵不知奉獻了多少年的樹，何時見過，它對人類開口索取什么？

盡管她不“情愿”跟著孩子們住，但終究到了年紀，再不服老也不行了。今年春節(jié)，她好歹去了趟淄博在大舅家住了三個月。大舅從上世紀末就離開小趙，平日鮮有回來，這次去過年是她離家最久的一次，據說胖了些，足見她心情不錯。但一回到利津，在我家、在姨家待不上幾天，就要吵吵回去。母親說：“家里冷屋涼炕的，你又自理不了，在這里多待幾天咋不行？”但各方再勸仍是留不住，只得順從她。待她回去了，孩子們放心不下，輪流去看她；她呢，一回到小院，進了小屋，好像一萬個牽掛落了地，好像一萬個踏實放在心。家里有啥呢？前門后院的老街坊們沒剩幾個了，老田頭也早早鉆進土里“享?！比チ耍」沸∝堃捕寂艿呐芩偷乃土?，就連棗樹也都枯木般成為不甚應景的擺設了。唯有孤獨陪伴著她，落魄的光陰附和著她，還有房梁開始變形的小屋，不計條件地收留著她。

人就是這樣，越老越離不開故土，哪怕這地里的泥土浸滿了鹽堿，被戀家的人抬眼望去，那也是滿地金燦燦的黃金，誰也拿不走、帶不去。每次回到小院的姥娘，我相信她那渾濁的眼里，定會發(fā)出發(fā)現(xiàn)滿地金子那樣的光彩，盡管終究有一天，她還得離開小院，輪流住在孩子家里，不甘浮現(xiàn)在臉上、躊躇于心中。

我時常想起多少年前，那些下了晚自習的黑夜。我摸索著穿過狹窄的小路，于忐忑中看見那個透著微光的小屋，里面定有個手巧的婦人在燈下或在縫補或在剪紙。院中的棗樹在月下“颯颯”作響，提醒著婦人不時走出來，向著遠處的昏暗中觀望。那個婦人的模樣，竟然比現(xiàn)在姥娘更清晰真切。

她住處的里屋里，大大小小的照片鋪滿大半個墻，多數(shù)的照片都已泛黃，但每次看到里面的影像，昨日的酸甜仍是那么鮮活。有那么幾張，她在里面青絲白面、腰板繃直，絲毫不見暮年的苦楚艱難。那時她的剪紙技藝正爐火純青，織布手藝尚寶刀未老，眼睛還分得清二餅九條東風。那是她清凈平和，最知足的歲月。那棵棗樹低調地在她身后，枝繁葉茂，但樹葉微微傾向于她，那一瞬的抖動被相機永遠保存下來，好像在和她悄悄耳語：

“就這樣、就這樣，一直就這樣下去吧。”

（攝影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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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楊連峰，80后，山東利津人。在《時代文學》《山花》《當代小說》《山東文學》等刊發(fā)小說若干，短篇小說被《小說月報》轉載。著有小說集《落花兮有槐》、散文集《洋江寓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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