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遇到我們小孩吃飯撒在桌子上的飯粒,會不自覺地用手黏(家鄉(xiāng)土話,撿的意思)起來放到嘴里吃掉,講我們嘴沒長下巴,吃飯都能掉,也不怕雷打頭,順帶又說出他常念叨的“一粒米九斤四兩力”的話來。那年月農(nóng)村流行的一句話“不干不凈吃了沒病”。他這行為一直持續(xù)到我們成家之后在我們眾人一再要求下才改掉,但他孫子輩吃剩的東西他有時還是背著我們吃到肚子里。在現(xiàn)在,這自然是很不講衛(wèi)生的行為,但那時糧食匱乏,每年除去交公糧外,生產(chǎn)隊按人頭分到的糧食不夠吃。起先主糧是很稀的玉米糊加紅薯,改善生活的標(biāo)志是能吃上一口稀飯;后來情況好轉(zhuǎn),多是粥,很多時候粥稀的能照見人。父親常教導(dǎo)我們,吃飯只吃七分飽,穿衣要留三分寒。其實,父親是很愛整潔的。干磚匠這行,天天和磚瓦灰土打交道,干凈的時候少;但父親基本上每天都換上干凈的衣服出門,三餐之前會將衣服上的灰塵拍打干凈,臉手清洗一番再吃飯;大冬天的仍堅持隔三差五地洗浴。那時節(jié)農(nóng)村沒有澡堂之類的去處,寒冬日洗澡要有勇氣的。遇到走親戚喝喜酒之類出門應(yīng)酬時候,會換上平時舍不得穿的衣服,頭發(fā)收拾的整整齊齊。為此還常被門口人(鄰居的意思)說笑“蒼蠅釘上去都要滑躥掉子(方言,栽跤的意思)”。我參加工作后給他買了一雙皮鞋,父親常穿著出門干活,為此沒少受母親埋怨。父親抽了一輩子煙。以前抽的都是旱煙,又稱黃煙(手工刨制的那種,抽的時候需要一種叫煙袋的工具)。父親每次多從賣煙的人那里買一紙包(論秤稱,大約一斤),差不多能抽一個月左右,遇到山里的姑姑來推銷她自家做的煙就買2紙包(黃煙不能久放),也算是支持姑姑生意一把。直到后來紙煙(地方方言,即現(xiàn)在的不帶過濾嘴的香煙)普及了才改抽紙煙?,F(xiàn)在想來他抽煙的習(xí)慣大約與其干苦力需要提神及與他磚匠的手藝有關(guān)。上門工每天主人提供煙草,紙煙普及后主人家給上門干活的人每天提供一盒?!俺死醪駸o好火,除了郎舅無好親”,父親對我姑姑好,姑姑抽煙,每次姑姑來我家,父親除上街買菜招待外,自然也提前備好煙的。記憶中父親多抽一、兩毛錢一包的紙煙,見姑姑來就買貴一點的香煙。
家庭幸福的日子是父母親創(chuàng)造出來的。兒時的記憶中,母親每年腌制一點咸鴨蛋,待無菜肴時煮上一個,切成六瓣,母親往父親碗里夾,父親往我等子女碗里搛,也不忘給母親碗里夾一塊。說來心酸,最后母親都會夾到我或我父親碗里。寒冬臘月前,父親與母親一道,早早的撩草疙瘩(方言,將松散的植物枝干捆扎成一小捆一小捆的,方便在灶臺里燃燒)、劈柴,堆成垛,待過春節(jié)用。天寒地凍時,一家老幼圍坐四方桌旁,煙熏火燎的吃著爐子鍋中滾燙的咸菜,雖無魚肉,也是佳肴。暖了身子,暖了家。那年月,商品是不允許自由買賣的,偶爾變賣一些農(nóng)副產(chǎn)品屬投機倒把行為。生活所迫,還需思變。記憶中最深刻的是,家里每分得一些麥子,父親就拿出一部分磨成面粉,制成面條,一部分留作家庭生活,一部分私下出售。記憶中,父親多半是帶上我,挑上面條到白蕩閘街上巷子里,讓我蹲守在稻籮(竹子制成的器物)旁。父親則撿一二斤放在腰籮(一種竹子做的筐子)中沿街叫賣。這是一種預(yù)防被市場監(jiān)管人員沒收的方法,萬一遇到也不至于落到全部被沒收的下場。賣完之后再回到巷子里來取,如此往復(fù)直到售完。如順利售完,父親多半會買一根油條獎賞我,但他自己不吃,也不舍得多買一根。其實那時候我嘴饞,內(nèi)心想他多買幾根的。他可能也預(yù)料到我的念頭,就說出“能買不值,不買吃食”“喉嚨深似海”的一番大道理來。包產(chǎn)到戶后,家中生活雖有好轉(zhuǎn),但供養(yǎng)子女上學(xué)仍有相當(dāng)大的困難。那年我考取了學(xué)校,弟弟中考未取。9月初,父親早起送我兄弟倆自白蕩閘乘渡船至貴池大輪碼頭(貴池港)。中午在旁邊小菜館叫了兩個菜外加三碗米飯,我兄弟二人吃的很香,父親基本上沒怎么吃,偶爾還給弟弟碗里添一點點,問緣由,父親說他肚子不餓。我們兄弟二人上船后,父親很長久地站在岸邊不停地揮手,只到我們乘坐的輪船離開了他的視線。待我到南京港,我上了接我的校車,弟弟與其他人一道挑著被子去常州打工,兄弟倆就此在碼頭作別。此時,我才悟出父親的傷感。那年我弟弟才十六歲,我繼續(xù)求學(xué),弟弟卻去賣苦力了。以前每年冬天均要興修水利,多以生產(chǎn)隊為單位分攤長江大堤的加固和圩區(qū)溝渠清淤、整治任務(wù)。那年月無機械,挖土方式以鍬為主,運土多以肩挑。老家靠近江邊,冬修水利不需要出遠門。父親每日與鄉(xiāng)鄰早出晚歸,中午自帶飯菜。我年幼,未去過工地,對工地干活場景沒什么印象。記憶中,父親多身上布滿泥土,很晚才回,匆匆吃完晚飯,清洗之后就很快上床呼呼大睡,不再有農(nóng)閑時候和母親嘮叨家長里短的景況,有時他回來我已入眠。印象最深刻的倒是后山區(qū)來興修長江大堤的人員在我家起居的情景。后山區(qū)的人需要自帶糧草來我們老家這邊,住宿是攤派到我老家這邊的每家每戶打地鋪,吃飯以生產(chǎn)隊為單位派專人燒,燒飯的柴火是他們來時各自挑過來的山上的茅草、松樹枝,松樹枝燒的時候有一股香味,這是我們圩區(qū)的人不曾經(jīng)歷的(老家燒飯多以稻谷秸稈為主)。一日三餐差不多是二稀一干。菜基本上是各自在家?guī)淼南滩?、辣椒糊,也有在辣椒糊里面摻一些煮熟的黃豆,盛放的器皿以竹筒居多??吹剿麄兂灾裢怖锩娴牟说臅r候我很眼饞,真盼望他們能讓我嘗一口,為此沒少被母親說教。那些年大家日子過的都很艱難。包產(chǎn)到戶后,交公糧改為每家每戶每年須盡的義務(wù)。當(dāng)年家里6口人分到九分七厘水田、一畝旱地、一畝多荒地(民國時為江灘,之后長江大堤向主河槽前移開荒而來,老家叫沙子地)。水田用來種稻子,旱地主要種經(jīng)濟作物,荒地只能用來種五谷雜糧。年成好的時候,早稻畝產(chǎn)大約在700斤左右,晚稻大約在500斤左右。折合攤派的公糧每年大約要交350斤左右的稻子。每當(dāng)“雙搶”(搶收早稻、搶種晚稻,節(jié)氣所需)之后,就需將稻子再晾曬十成干交公糧了。父親唯恐未干透,會不斷用筢子在稻谷上翻來推去,不時放入口中幾顆用牙咬一下,聽到那嘎嘣的脆響才真正放心。第二天一早,父親就喊上母親一道,各自挑上頭天晚上裝填好的稻子,沿著阡陌小道步行到四五里地的糧站,父親也分幾十斤稻子讓我一起挑。開始的一里路倒還好,到后來就覺得身上擔(dān)子越來越重,挑幾百米就要歇下來,心中免不了會埋怨起父親來。待我成人之后才感受到父親身上的擔(dān)子有多重。待到滿身汗水濕透,好不容易挑到糧站,糧站大院交公糧的人已擠得水泄不通,隊伍已排了老長,大家一步一挪地往前移,似乎不見盡頭。在急切的盼望中,終于等到糧站工作人員驗收,父親巴望著糧站干部的臉,遞上一根香煙。糧站干部戴著草帽,耳朵上夾著香煙,手里拿著一根明晃晃的一頭尖一頭是開槽的空心鋼管,對準裝稻谷的麻袋,尖頭的那一端“噗”一下扎進麻袋中,另一端就會流出干爽的十幾顆金黃的稻谷,用兩根指頭撮起幾顆稻谷放進嘴里,嚼了嚼,以此檢驗稻谷的干燥程度。生怕糧站干部說不通過。如聽不到響的則要拉回去重曬,如麻袋中還有很癟的谷粒,則需再篩分。檢驗通過聽到質(zhì)檢員說:“過磅去吧”,父親便忘了之前的累,肩扛背馱地把一袋袋稻谷扛到秤上過磅,過完磅再挑到糧庫里。如到傍晚時分,還沒交掉,那就麻煩大了,要么挑回家,要么就需要在糧站旁邊攀一拐彎抹角的親戚家存放,第二天再來交。那時糧站干部在我眼里太神氣了,以致有一回我做夢夢見自己成了糧站干部來。交農(nóng)業(yè)稅是包產(chǎn)到戶之后另一件每家每戶每年必須完成的大事,而農(nóng)業(yè)稅的主要來源是經(jīng)濟作物。家里那一畝旱地基本上都用來種棉花。種棉花其實是非常費勞力的。每年大約在四五月麥子收割之后就需平整土地,做到地平土細,上松下實;幼苗時需施肥、鋤草,干旱年成需多次挑水澆灌,長到30公分高的時候需打叉整枝。棉花易受病蟲害,每季差不多要打三到四次農(nóng)藥,待結(jié)果開花需及時采摘,來不及采摘的時候就連殼一起采回,晚上一家人坐一起摘出棉花。一般鋤草多是母親做(尤其是父親去到人家做磚匠蓋房子期間),噴灑農(nóng)藥多是父親的事。記憶中父親頭戴草帽,脖子上搭一毛巾,背馱噴霧器,穿梭在棉花叢中。時值七八月份,一趟下來褂筋都滴汗水,衣服基本上沒有干的地方。采摘后的棉花須及時放在拼聯(lián)子(用細麻繩將裁剪成長短一致的蘆葦桿鏈接而成)上晾曬,否則會變黃變黑賣不上價錢。曬干的棉花,一小部分留作家中添置棉被,絕大部分是挑到掃帚溝棉花站售賣。棉花的價格是根據(jù)棉花站的管理人評級來定,一級棉花一斤大約在2~3元,稍夾雜一丁點棉花碎枯葉或黃斑的就會被質(zhì)檢人員壓級壓價。棉花收成好的時候,父親會露出燦爛的笑容來,但到賣棉花的時候就愁眉苦臉起來。一來擔(dān)心質(zhì)檢員壓價,二來會遇到蹲守在棉花站收農(nóng)業(yè)稅的鄉(xiāng)、大隊干部。那些年每個棉農(nóng)既深惡痛絕又非常懼怕的就是收農(nóng)業(yè)稅的鄉(xiāng)、大隊干部,他們大手一揮,將賣棉花的錢截留下一大部分作為農(nóng)業(yè)稅征收,有的年份一季棉花分文未獲,賣棉花的所有款項全部被他們扣走,其情景與白居易的《賣炭翁》并無二致。那些年農(nóng)民真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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