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詩詞】No.61182期A版||?大哥（散文） ? 文/上兵伐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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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散文）
文/上兵伐謀
今年清明節(jié)，回老家給爺爺和父母親上墳之后，我去到了大哥的墳前。在香蠟紙燭的裊裊青煙中，凝望著荊棘叢中大哥那矮小的、幾塊粗糙的亂石壘成的墳塋，我的心在震顫，在絞痛，在滴血。大哥本姓潘，和我是同母異父的兄弟，是母親喪夫后，改嫁我父親時和大姐、二姐一起帶來后，才改姓的。聽母親說，那時候他才七八歲，個頭又矮又瘦。也許是豬年出生的吧，小時候常聽父親喊他乳名“豬兒”。我父親是農(nóng)民，沒有文化，對人嚴厲，性情也比較急躁，因此，大姐、二姐、大哥，包括母親和后來的我二哥、三姐、我以及妹妹，全家人都有些懼怕他，尤其是大哥。但我看出，父親內(nèi)心其實是十分仁慈的，從不嫌棄誰，也從不厚此薄彼。因此，在我的記憶中，一大家人相處一直還算和睦。那時還沒解放，我們家很窮，全靠給地主種田艱難地維持著一家七八口人的生計，常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尤其是臨近解放的前幾年，地主加重了對佃農(nóng)的盤剝，黑著心腸將田地的租子增加到了七八成，父親被逼無法再種田了，只能靠到處打短工，或挑煤炭賣，掙幾個可憐的苦力錢。因此，家里常常無一粒糧食，揭不開鍋，使我一出生便飽嘗了饑餓的味道。俗話說，先出林的筍子先遭難。在這種困窘的情況下，為了養(yǎng)活一大家人，父親只得狠著心腸，讓大哥也跟著他一起，去到離家二十來華里的山上挑煤炭賣。那時我大哥才十二歲啊，個子又矮，幾乎和裝煤的挑子一般高，擔著五十來斤重的煤炭，在狹窄的山路上一步一顫、一步一顫地走著……至今，每當想起母親給我講的那種情景，我的眼淚就禁不住涌了出來，心里一陣陣酸痛。唉，大哥，為了我們一家人能活下去，你小小年紀就吃了那么多的苦，真難為你了！1960年起，我國遭遇了連續(xù)三年的特大自然災害。那時我正在上初中，住讀在學校，每月有國家供應的20多斤大米和粗糧，偶爾還能加點油炸面魚之類的“素餐”，雖然也經(jīng)常饑腸轆轆，面有菜色，但總算還不至于餓肚子。然而在其他許多地方尤其是農(nóng)村，人們都沒有飯吃了，只能靠野菜樹皮草根之類充饑。這年暑假，我回到家里，和家人一起經(jīng)歷了一段吃糠咽菜的日子。不幾天，我的腸胃就不行了，癆腸寡肚，清口水直流，心里十分難受。大哥在一旁看見后，連忙對母親說：“媽，給老三（我在家里男孩中是老幺，排第三）燒點油湯喝吧?！眿屄犝f后，不知從哪里給我弄來了一碗熱乎乎的豬油湯。我喝下一會后，心里果然就好多了。大哥一句看似簡單平淡的話，讓我感受到了他對我的關心和愛護。他雖然為了養(yǎng)家沒機會讀書，只上過幾次識字班，認字不多，表面看是個大老粗，但卻粗中有細，心地仁慈，懂得關心人。又一年收麥插秧時節(jié)，學校放農(nóng)忙假，我回家?guī)椭依锔梢恍┺r(nóng)活。一天，天空萬里無云，太陽火辣辣的，酷熱難耐。我跟著大哥在老家旁邊的一塊地里割麥子。剛干了不久，我心里就難受得不行了，不斷地喘粗氣。大哥見狀，立即勸我，“老三，你回家歇一會吧，天太熱，你平時又很少干這樣的活，一下子肯定適應不了。”大哥的話讓我很是感動，但我是個要強的人，因此還想強撐下去。大哥知道我是個倔性子，見我臉都憋紅了，還在蠻干，于是說道，“算了，老三，走，我們都回家歇一下涼再來。”說著強推著我回到了家里。兩年后，我考入了被人們稱作達縣地區(qū)最高學府的“省達中”，在縣城里讀書了。但由于我們家經(jīng)濟困難，沒錢繳伙食費，幸虧學校對農(nóng)村學生家庭經(jīng)濟困難的可以直接交大米給學校。于是，這給我交大米的重擔首先就落在了大哥的身上，其次是妹夫和二姐夫。我家距離學校足有六七十華里，且大半是曲折坎坷、不太好走的泥土或鵝卵石小路，即使空手徒步也得要七八個小時才能到達。為了一次給我交足一學年的糧食，大哥、妹夫和二姐夫三人常常一起，每人挑著兩大籮筐一百十斤重的大米來到學校。每當我看到他們放在我面前的六大籮筐白凈的大米，看到他們渾身汗水濕透的衣衫和被扁擔磨得紫紅色的肩膀，再看到他們因為終于把大米給我送到了而露出的滿臉笑容，我總忍不住鼻子一陣陣發(fā)酸，那種情感是任何語言都難以形容的。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地說，謝謝你們，大哥、妹夫、二姐夫，你們的恩情，我會永遠銘記在心里的。大姐、二姐和妹妹相繼出嫁以后，二哥也結婚生子，自立門戶了。大哥卻一直未娶，年近四十尚膝下無子。今后誰給他養(yǎng)老呢？對于此事，大哥自己好像并不在乎，也許那時他畢竟還年輕，壓根就沒想過這回事吧，可父母親卻很是為他著急。二姐家和我們住在同一個生產(chǎn)隊，兩家相距不過幾百米，她有五六個兒女，于是，經(jīng)父母親與二姐、二姐夫協(xié)商，他們同意將十來歲的二兒子、我的外侄，小名“叫花子”的過繼給我大哥做養(yǎng)子，改作和我們同姓，今后負責給大哥養(yǎng)老送終。對此，大哥和外侄“叫花子”也都很樂意。那時我尚在達州工作，于是，趁一個暑假我回老家的機會，父母親把我和大哥、二姐、二姐夫及外侄“叫花子”召集在一起，共同簽訂了一個協(xié)議，內(nèi)容主要是：從協(xié)議簽訂畫押之日起，“叫花子”即住到我們家，改作和我們同姓，并以父子關系改原稱呼“大舅”為大爹，關心照料婆婆、爺爺和大爹的生活起居，為大爹養(yǎng)老送終；大爹須視“叫花子”為己出，關心“叫花子”的健康成長和婚姻嫁娶等大事。雙方若均能如實地踐行此協(xié)議，謹守孝悌之道，則婆婆、爺爺、大爹百年之后，原本分給我的帶套間的堂屋和我父母親現(xiàn)在居住的一間屋子以及旁邊附帶的豬牛圈等家產(chǎn)，均由“叫花子”繼承。云云。此協(xié)議的簽訂，當時皆大歡喜，我對大哥今后的晚年生活也少了些許憂慮。十年之后，為解決夫妻分居問題，我遠調(diào)到了萬州。我有三個孩子，那時我和妻子的工資都較低，尤其是當工人的妻子，每月二三十塊錢，三個孩子又正在讀書，經(jīng)濟十分拮據(jù)，雖然很想多回老家看望父母和大哥，卻總為路費而發(fā)愁。因此，從那以后，回老家的時候就很少了，只能在心里默默思念。大哥也和我一樣，一直在惦念著我。一年秋天，他千方百計湊足了路費，與妹夫和二姐夫一道，來到萬州看望我。我領著他們觀看了萬州市的一些市容，和他們在和平廣場合了影，這是我們弟兄四人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合影，它成了我們之間永久的留念。第二天，他們就離開萬州回家了。之后，大哥又獨自一人來萬州看望過我。那時他的養(yǎng)子“叫花子”早已結婚，并已經(jīng)有一個女兒了。因此，我問及了“叫花子”一家對待他的一些情況。他猶豫著，搖著頭，似乎很不想談及這些事。他的沉默，讓我什么都猜到了。但那時我家的住房較小，還是使盡了渾身解數(shù)和極其艱難的努力之后，才在學校的房屋分配中爭取到的，使用面積只有四十多平米，且環(huán)境很差，底樓，陰暗潮濕。因此，我沉吟良久，說道：“大哥，等今后我有了錢，我在萬州買一套大一些的房子，你到萬州來和我們一起住，我給你養(yǎng)老?！贝蟾缏牶笮χf：“要得。”這一次，大哥在我家里住了兩三天。臨走時，我給他買好了回達州的車票，把他送到車站，又給了他一點路上的零花錢，相互叮囑幾句，然后看著他上車、找到了座位，直到汽車啟動了，開走了，漸漸消失在我的視野中，我才轉身離去，心里不知為什么沉甸甸的。誰知，這一次送別，竟成了我和大哥的永訣！三年后的一天，我突然收到大哥去逝的噩耗，并說已經(jīng)于某月某日下葬了。頓時，我心里“咯噔”一聲，心想，大哥年紀并不太大，才六十歲多點，身體一直都不錯的，怎么就“走了”呢？而且走得如此匆忙，讓我想見他最后一面、給他送送行的機會都沒有了。因此，我腦海里一片迷茫。第二年清明，我專程回了一趟老家，給爺爺和父親上完墳后，在二姐和二姐夫的指點下，我去到了大哥的墳前?？匆娫谇G棘叢中用泥土和幾塊亂石草草壘起的大哥的墳墓，我心里有說不出的憤懣。于是我委婉地向二姐、二姐夫打聽了大哥生前“叫花子”夫婦對待大哥的態(tài)度，及大哥去世前后的有關情況。他們自然不便明言，但說“叫花子”又不中用，啥子都是他媳婦當家，他媳婦……唉，難得說……這就夠了，還說什么呢？二姐和二姐哥的話，證實了我三年前的猜測，難怪，當初我問大哥“叫花子”一家對他如何時，他沉默不語，只是搖頭。后來我才聽人說，“你大哥死前那段時間好造孽（可憐）喲，根本沒人管，是餓死的……”我站在大哥的墳前，一樁樁往事在我的腦海里翻騰，一句句錐心的話讓我悔恨不已。我仿佛看見了大哥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蓬頭垢面、渾身臟污、骨瘦如柴，活活被餓死的凄慘情景。我恨自己無能，要是我有能力早日履行我的諾言，買一套大房子，讓他和我一起生活，我給他養(yǎng)老送終，他哪會遭遇如此慘狀呢！想起這些，我羞慚無狀，痛心疾首。香蠟紙燭還在燃燒，在青煙繚繞中，我面向墳塋，深深鞠了一躬，哽咽道：親愛的大哥，老三看你來了。我來晚了！我的無能，讓你受了那么多的苦，遭了那么多的罪，老三對不起你??！你的恩情，我都一一記在了心里，來世我們還做好兄弟，老三一定將功贖罪，涌泉以報！唉，大哥，不曾想，你為了我，為了家人，如牛負重，無怨無尤，勞苦一生，不僅沒有享受到一星半點兒的福，晚年竟是如此的凄慘悲涼！
2020.12.20于重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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