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墳
上墳是清明節(jié)的民俗標志。在老家農村,掃墓一說向不存在。怎么掃呢?到處黃土啊!而上墳,卻是祖先傳下的規(guī)矩,顧名思義就是給祖先的墳墓添加春天的新土,寄托哀思。
小時候跟著父親一塊兒去給爺爺上墳,是吃過中飯的時候。那時艷陽高照,高原上的藍天白云如同我們的生活一樣,簡單而清澈。父親扛著鐵锨,鐵锨把子上掛著一個籃子,隨著他走動的節(jié)奏晃動。我和弟弟跟在父親后面,來到爺爺?shù)膲炃?,看父親從籃子里拿出裁好的白紙條兒,發(fā)給我們,我們照父親的要求,從地上撿起拳頭大的土坷垃,把紙條兒整齊地壓在爺爺?shù)膲烆^上,一排一排,在春風中嘩嘩啦啦地飄揚著,像后來我從西藏看到的經(jīng)幡。父親一邊指揮我們干活,一邊從籃子里拿出幾個白蒸饃,在墳頭上擺好,等我們壓好紙條之后,他就帶領我們跪在墳前,叩三個頭,做三個揖。站起來,拍拍膝蓋上的泥土,拿起墳頭上的饃饃,掰開,一人一半分給我們吃。上墳的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就是回到家里的時候,父親拿出籃子里面剩下的白紙條兒,在水缸里洇濕,拿在手里團成團,猛力地拋向窯頂。如果濕紙團兒粘在窯頂上了,就表明祖先保佑,我們家夏天不會遭受蛇蝎的毒害。如果沒有粘住,就要反復地拋上去,直到粘上去為止!直到現(xiàn)在,我也沒有明白這種習俗的由來和原理。
后來讀書,然后背井離鄉(xiāng),浸淫在現(xiàn)代文明的都市里。說到清明節(jié),想到的自然就是烈士陵園,是掃墓,是“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除此之外,這個節(jié)日與我們的關系,如同我們與歷史和文學的關系一樣若即若離。父親死了,清明節(jié)卻在我的記憶里活了。
清明之前跟母親打電話,方知道,老家的規(guī)矩,清明節(jié)上墳是要趕在節(jié)日之前的,而不是節(jié)日當天。且必須是古歷的單日。一個墳頭只能上一次,不能重復上。這樣就要求所有人必須約定一個時間,集合在一起。誰趕不上時間就失去了上墳的機會,只好等來年的清明節(jié)了。
火車駛進家鄉(xiāng)小站時,早已暮色蒼茫。通往村里的公路正在大修,母親得知我租的車子被阻在路上,就請近門的一位哥哥騎摩托車接我。風塵仆仆顛簸到家里,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墳已經(jīng)上過了,昨天你哥就上了!”那一刻,我真有一種站著斷腸的感覺!
次日,恰逢古歷單日,也是一個上墳的日子。哥哥陪著我去給父親上墳。父親的墳和爺爺奶奶的墳緊挨著。由于墳已經(jīng)上過了,臨行前,母親一再叮嚀:“你回來了,去看看吧??墒乔f不能動墳啊!”
在父親的墳前,看到前兩天新添的泥土,可是泥土上卻沒有壓白色的紙條兒,就想,一定是哥哥忘了。
哥哥點燃了我?guī)Щ貋淼谋夼?,圍著爺爺?shù)膲灪透赣H的墳轉著圈,清脆激越的聲音在早晨的寧靜中蕩漾,青煙裊裊。我的心很沉很沉。
“爸,我回來了!”我在心里喊。
“我回來了,可是我卻不能親手給您的墳頭添一捧新土,不能在您的墳頭壓上一排白色的紙幡!”
“爸呀,兒回來看您了,求您別再讓我遙遠滄桑的夢里淚流滿面,別再牽掛我的一切!”
額頭輕觸墳頭的黃土時,我仿佛聽見,遙遠的冥冥中父親滄桑的回答。
淚,在這一刻洶涌而出!
清明節(jié),故鄉(xiāng)的蘋果花開了,素雅而端莊
暖 瓶
母親坐在炕沿上,等著我們上墳回來。見我進屋,她說:“上了?”
我說:“上了。”
她說:“爐上的水開了,灌到暖瓶里。”
我去外間拿暖瓶,覺得暖瓶里好像還有一點兒水,就拿到外面的陽光下倒掉。
拔掉瓶塞,我呆了!
水銀瓶膽的內壁上,銹滿了白色的蜂窩狀“腫瘤”,密密麻麻,層層疊疊,觸目驚心,惡心!
媽,你的茶瓶膽上怎么結滿了水垢???
啥狗?母親在屋里答應著,說,咱這的水還是地下水,好著呢!
地下水,是好著呢。幾十年前,沒有離開家的時候,我們一直是直接飲用這些水的。它們來自于我們村子下面深深的溝壑里,來自溝壑里厚重的黃土地表下面。是名副其實的地下水,自來水——它們從地下自動冒出來,汩汩流淌。不論多干多旱,它們依然汩汩流淌,哺育著方圓五個小村一千多口人的生命。
可是今天,這些地下水居然凝結在母親的暖瓶內膽上,堆成葡萄狀的腫瘤之花。
地還是那方土地,水已不是當年的水了!
地下,也在靜悄悄地發(fā)生著變化!可是這樣一切,我慈愛的母親,居然毫無知覺!
大伯家的二哥在東場邊上劈柴,雙拐靜靜地躺在他身邊的地上。他坐在矮凳上,殘腿僵硬地伸著,那只好腿弓者,緊緊地踩在地上。掄圓了斧子,一下一下劈砍在干透了的果樹枝上。
二哥,咱村里的水是不是污染了?
污染?二哥瞪著吃驚的眼睛看我。
俄頃,他說,大坡根剛建了一個化工廠。不知道是哪里人建的,有說是xxx的,有說是北京的,懟他媽不清楚是哪里人建的!
那個化工廠我知道。去年夏天,我騎摩托車上山玩,在大坡根看到了一片新廠房,巍然屹立的半山坡上,綿綿延延邐迤著,氣派很宏大。只是當時不知道是個化工廠。
你還不知道吧?二哥說,小坡根又新建了一個垃圾場,全縣城的垃圾都拉到那里處理。
城市的垃圾場直接建到偏遠隱蔽的山溝里,那里原本是農田
小坡根就在村西的溝里,離我們更近。
“日他媽的,路不通電不通的時候,村里的水是清甜的,天是瓦藍的,莊稼是碧綠的,人歡馬叫的。路通了電通了,年輕人走光了,環(huán)境污染了,學校倒閉了,村里成了城市的垃圾場了,莊稼變灰色了,留守在家的人光忙著給果樹打藥了……”二哥在嘮叨。
聽說又征了兩千畝地,準備建一個鋼玉廠。二哥說。
建吧!我憤憤地想。前幾年新聞上常說西方的垃圾通過遠洋貨輪運輸?shù)街袊?,國人很憤怒?,F(xiàn)在,農村,特別是偏遠的山區(qū)農村,成了周圍城市的垃圾場和下水道;成了被關閉的污染企業(yè)重生的天堂。這些昔日山清水秀的家園,變成了今日中國的“大腸”和“尿道”。總有一天,當這些“大腸”和“尿道”病變的時候,難道受害的就只有農民?我就不信,城市的鋼筋混凝土上能長出水果、蔬菜和莊稼!這些被污染的土地和水源孕育出的蔬菜和糧食,難道就只有農村人吃?
污染吧,污染吧,不再污染中猛醒,就在污染中滅亡!
村 官
昨夜,用摩托車接我回村的“摩托哥哥”來家里說:“下午,鄉(xiāng)里面領導到村里來,強行宣布某人當村支部書記。”“摩托哥哥”是黨員,以前也當過村干部,他對母親說:“妗子,不要去。全村的黨員都不去開會,看他領導怎樣宣布。”
母親是黨員,而且很老。她是資格很老的中國共產(chǎn)黨的農民黨員。中共某省省委組織部曾經(jīng)為50年以上黨齡的老黨員發(fā)過勛章,母親就有一枚。她年輕的時候,黨員帶給她的好處就是拼命地為集體干活,還有就是在我們襤褸的生活中擠出來僅有的一點點錢,莊嚴地交納她和父親的黨費——那時,我連學費都交不起!
黨和國家富裕了,母親老了。從1990年代起,村支部開黨員會就不通知她了。父親有時還去,坐在會議室的角落里,抽煙,聽年輕的領導講話,回家后嘮叨慨嘆,黨風變了,人心變了。父親去世后,母親的黨員身份就更成了歷史了,連她自己都忘記了。沒想到,突然在這里又被人提起來,居然還那么莊重!
我問“摩托哥哥”,你們黨章規(guī)定,支部書記不是要選舉的嗎?咋又改任命了?
“摩托哥哥”說,選個球,買通了。先任命為副書記,停兩天再走走過場不就是書記啦!
我就不信了,一個賣過老鼠藥,擺過卦攤,在鄉(xiāng)村聲名狼藉的人,也會成為村支部書記?全體黨員不敢說話,還有一千多村民呢!
傍晚逛游的時候,碰到已經(jīng)卸任的老書記,談論這件事情,他一句話不說,光笑,直搖頭。
回來問母親,一個村官一年的油水有多少?
“你問你媽你媽可是當過村官?”母親義正辭嚴地反問我。
我樂了。為老媽的幽默。
信 主
清明節(jié)的假期過完了,我準備到火車站去。母親一大早就起來準備早餐。
我起來的時候,看見平日空蕩蕩的村路上,不斷有人疾走著,穿過村路,向南走去。有形容枯槁步履蹣跚的老人,也有年輕的小媳婦和沉默的莊稼漢子。
我問母親,他們干啥去呀?
“過禮拜!”母親說。
哦,是的,今天是星期天。我忽然想起來。
“去哪過禮拜呢他們?”
“鄉(xiāng)里有教堂呀。”母親看了我一眼,說。
“信這個有意思嗎?”我說。
“我的娃,咋沒意思呢,你沒見前村后莊有多少人都信了。咱村的老婆老漢,老得走不動了還坐著架子車,讓娃兒、媳婦拉著去禱告哩!人家說,信主信主,信了,就有主了。啥事就有主照顧人家了。你媽不信,你媽的腿疼也走不動了,走動了你媽也不信咧!”母親說。
唉,真是世事輪流變。以前,全村僅有兩三戶人家信主,還被人背地里恥笑說沒文化?,F(xiàn)如今,居然浩浩蕩蕩成為時尚。真是想不到??!
“娃呀,世事都讓你想到了,那人活個啥意思呢?人就是塵世間的模糊蟲,糊里糊涂地過呀,老天爺給你個啥命就是個啥命。你憑本事吃飯,別做虧心事,只管把心款款地放肚里,信不信主都一樣。”
……
信主的人比開村里會都認真
飯后,哥騎摩托車送我到車站,趕十點的那趟火車。母親送我到場邊。二哥依舊在剁他的柴禾,斧子劈在柴禾上,發(fā)出單調的怦怦聲。聲音里,媽蒼老的身子顯得單薄而落寞。
我坐在摩托車后面,看著媽的樣子,不由得喊:媽!
媽看著我們,說,下坡慢一點……摩托車就吼叫著啟動了。
風有些硬,冷。路很壞,哥哥專心地駕駛著。我抱著包坐在后面,感嘆著清明節(jié)就這樣過去了。突然就想起一首詩:“無花無酒過清明,興味蕭然似野僧。昨日鄰家乞新火,曉窗分與讀書燈。”可是現(xiàn)在,我們連這一份清雅的貧瘠都沒有了,哪里的曉窗下,還能讓我們靜下心來對著一盞明燈讀書呢?
2013年清明節(jié)后 寫于昆明
忘不了老媽煮的紅雞蛋。忘不了自家果園的蘋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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