癲子姨娘
癲子姨娘
麥拉
(一)
癲子姨娘進(jìn)養(yǎng)老院已經(jīng)快十年了,總說去看看她,卻一直因為忙碌以及內(nèi)心的忐忑而沒有成行。
到底忐忑什么,害怕什么,四月自己也說不清。
記憶中,大概十二歲的樣子,第一次跟著父親去茶山坪的外婆家拜年,翻山越嶺,走了好遠(yuǎn)。遠(yuǎn)到很多年后,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還經(jīng)常做惡夢去外婆家找不到路。
茶山坪并無成片的茶樹,也難見坪,是本鄉(xiāng)老山界上的一個村小組,那時還叫生產(chǎn)隊。全隊只有十幾戶人家。山路轉(zhuǎn)彎處,望見了一棟大木樓。正屋上下兩層,四扇三間,后面還拖了三間。右側(cè)橫一棟二層樓,農(nóng)村里俗稱橫屋或者偏屋。左側(cè)也橫了兩間,連接一排豬欄。如果不是建在高坎上,屋基窄,禾堂坪小,背后緊鄰高山,還頗有點大戶人家三合院的味道。
外婆生得多,活下來的還有四個舅舅,四個姨娘,加上四月媽媽共九個子女。解放初,分得一百多擔(dān)谷稻田,不算富裕,卻也富有。一家老小起早貪黑,家里的糧食、包谷、紅薯,一年四季都吃不完。屋前屋后雞鴨成群,每年還有十幾頭壯豬出欄。
還沒到壁腳,外公外婆就在禾堂坪里迎接了。四月怯怯地跟在父親身后,走過偏屋。門邊一座石磨,這種磨還是第一次見,上面懸下兩根繩子,繩子吊住一截竹竿。石磨上層的木柄,不知道怎樣與竹竿糾纏。四月猜得出來,推磨的時候,只要雙手抓住竹竿,一前一后就可以推動磨盤,省力很多。偏屋的房梁上,垂掛下來一串串的玉米棒子,豬欄與正屋的過道里,堆滿了紅薯。
正要轉(zhuǎn)彎去中堂門,外婆過來拉她的手。四月忽然覺得頭頂一股涼颼颼的寒氣。過道處有一架固定的寬階木梯,通過豬欄頂,再轉(zhuǎn)折通向正屋二樓。沿著樓梯抬頭一望,四月的心猛一瑟縮,倒抽一口冷氣:前方,豬欄上方,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蓬頭亂發(fā),青衣破衫,光著半截雪白的腿,類似于盤坐在一堆稻草上。說良心話,五官極其方正而標(biāo)準(zhǔn),臉盤白胖,還是蠻漂亮的。這么冷的天,就穿著一層單衣。一雙大而黑亮的眼睛,瞪著四月,充滿仇恨的光芒。嘴里 “嘰嘰咕咕” 咬牙切齒地罵過不停,根本不知道罵些什么。
四月嚇得趕緊躲到外婆的右手邊,快步跨進(jìn)了中堂門。
外公個子瘦小,外婆肥胖慈祥,都是講故事的好手。他們都去過四月家,給四月姐弟講過很多戲曲、民間故事。大舅矮小老實;舅媽個子高大,端來一籃蒸紅薯,笑瞇瞇地喊:“四月,過來吃紅薯!”但臉上的橫肉讓四月害怕。二舅媽一家住在偏屋里,他們夫妻也笑嘻嘻地?zé)崆檎泻簦骸巴馍畞砹耍俊彼男θ萆屏?,親切,但四月覺得她一點都不精明。還有一個三舅媽,嬌小,漂亮,卻總是陰郁著一張臉。幾個老表,最大的年紀(jì)與四月不相上下,分不清誰是誰家的。聽說小舅舅高大帥氣,當(dāng)兵去了。最小的姨娘在讀高中,大概十七八歲的樣子吧。家里這么多人,喊人都喊累了。好在三個舅舅都分家了,并不在一起吃飯。四月還是感覺不自在。
住了幾天,從來沒有人過問豬欄上的那個人,好像不存在一樣。四月也不敢問。只是偶爾看見外婆送飯上去。端一只大碗,盛滿飯,夾一片臘肉幾根青菜,吃力地爬上樓梯。
后來才知道,那個比媽媽小一歲多的姨娘,瘋了很多年了?;丶液?,漸漸地,也就淡忘了這個人。只是時常會想起那一瞥里充滿仇恨的目光。就那一瞥,癲子姨娘的形象便從此像刀刻一樣留在了記憶里。
一直到長大,工作,偶爾的牽掛,才開始問及姨娘的去處、發(fā)瘋的緣由。
(二)
茶山坪都是山,人家住得比較分散,這個坡上一戶,那個坡上一戶,山灣灣里又是一兩戶。58年的時候,開始集體制了。生產(chǎn)隊隊干部有事就敲鑼。上幾根田坎,下幾根田坎地喊。
這一年的春三月,山上剛有點回暖,屋角的李子樹都還沒有開花。天剛擦亮的時候,四月媽媽打了一背簍豬草回來,正要去喊妹妹起床,隊里的鑼鼓敲響了:
“全體隊員注意了,吃了早飯都到蔣敬樹家門口集合!”
“帶上鋤頭和砍刀,有工分的都出來,一個不留!”
鑼鼓一路敲上來,隊長和副隊長拿著個大喇叭,滿山滿灣灣喊話。
大概十點鐘的樣子,外公家的小小禾塘坪里,就擠滿了人。中堂門檻上,壁腳矮板凳上,都坐滿了人。
隊長拿著一個大喇叭:“接到上級指示,全鄉(xiāng)綠化雪峰山。每家每戶都出動,除了老人和小孩,一個都不留??!”說話間,路上一隊隊的村民,舉著幾面紅旗,沿著小路都上來了。那些都是本大隊其他幾個生產(chǎn)隊的。
“記得,到了匝木界,我們隊的人站到一起,等著公社分任務(wù)!”隊長把手一揮,“好,我們也出發(fā)!”
鄉(xiāng)親們一頭霧水,嘰嘰喳喳、吵吵嚷嚷地紛紛議論著,扛著鋤頭背著砍刀,跟著會計舉著的紅旗,呼啦啦都上了匝木界。慈英姨娘才14歲,也氣鼓鼓地背著背簍上了山。
匝木界在雪峰山主峰的西南面,那里滿山蔥郁,杉木、樅樹、雜木林和灌木叢,將雪峰山連綿覆蓋。公社干部、大隊長商量后,給每個隊劃分了一塊地。杉木苗、還有一些板栗樹苗一批批地挑上來了。隊長為了刺激大家的積極性,規(guī)定了家家戶戶的植樹任務(wù)。
起初幾天,大家積極性非常高,刀砍鋤挖,年紀(jì)小的幫忙拖,用手抱。茶山坪組花了三天時間,才把土地盤的雜草、灌木砍下來,堆成堆,點火燒光。那幾天里,只見各個山頭火光沖天,濃煙彌漫。老老小小都被熏得像貓臉??鹊目龋鳒I的流淚,但嘻嘻哈哈的笑聲仍然不斷。
濃煙基本散盡后,整個天空都敞亮了。滿山都是散落的火燒柴,黑黢黢地冒著白煙,有的還閃著火光。放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人。只見紅旗招展,人頭攢動。從匝木界過去,雪峰山山南山北,都是各村的人。站在山頂,還可望見塘灣大煉鋼鐵的土煙囪里,滾滾濃煙沖到天上。
三四月的天,雨水特別多。到處都是鋤頭挖的坑。每個人身上,都是一身漆黑兩腿黃泥。天氣還冷,身上總是濕漉漉的。慈英蹲在地上,一陣咳嗽,咳得喉嚨火辣辣地疼。熬到午飯時分,她拖著一根杉樹苗走到隊長面前,對隊長說:“隊長,我要回家!”
隊長四五十歲的樣子,清瘦的下巴留著幾根稀疏的胡須。他舉起鋤頭一鋤一鋤地挖著樹坑,頭也不抬:“堅持,輕傷不下火線!”
大家都不做聲。挖坑的挖坑,培土的培土。梅雨天氣,心情也都發(fā)霉了一樣,再也沒有人說得出笑話來。
慈英拉著一張蠟黃的臉,咳一聲,捏著又干又癢的喉嚨說:“那,我要去工棚解手!”
隊長停下來,瞇起那雙眼皮耷拉的小眼睛,搖搖頭說:“慈妹幾啊,你是懶人屎尿多吧?去找你姐姐想辦法!”
慈英退回到自己的位置,可憐巴巴地望著四月媽媽。
“這么多天了,哪個去工棚解過手?這么多人,每個人想解手了,都朝山下工棚跑,那要到么子時候完成任務(wù)?”四月媽媽一邊放下手里的鋤頭,一邊輕聲埋怨她,“你又在哪個時候見過工棚有茅廁?”
幾個婦女也停下手里的活,跟往常一樣,自覺地站成了一排。慈英姨娘毫不情愿地蹲了下去。
解完了小手,卻解不了氣。慈英姨娘一邊種樹,一邊煩躁地發(fā)脾氣,鋤頭頓在石頭上,咚咚地響。隊長一邊笑,一邊勸:“妹子家,脾氣好點,當(dāng)心嫁不出去。”
慈英姨娘不服氣:“這山本來是綠的,做么子砍了燒,燒了栽?這么遠(yuǎn),栽了板栗誰來撿?”然后,將鋤頭一丟,撿人少的地方一屁股坐下,用指甲摳著被荊棘刺得到處是口子的手背。
出納也笑她:“慈妹幾還是有點懶??!”
慈英姨娘一聽,火冒三丈,便跟出納吵了起來。
“小小年紀(jì),哪有這么潑辣的人噢!”出納氣得滿臉通紅。
“就是,不好好做事,還要發(fā)潑!”一位陌生的姑娘滿腿泥巴地走過來,臉上、衣服上還冒著熱氣。
慈英姨娘更是來氣,盯著她那雙瞇起的小眼睛吼道:“你是誰啊,要你管!”
“你管我是誰,像你這樣偷懶的人,人人都要管!”
“你眼睛瞎了?我做了這么多,哪個偷懶了?”
大家回頭看,有些人認(rèn)得她,“你是楊溪村的喜珍?”
“嗯”,那個叫喜珍的,倒是一點不怕生。
“楊溪在對面山頭,你怎么跑這邊來了?”
“是來看老大的吧?”
又有婦女打趣道:“慈英,你就別還嘴嘞,她可是你以后的大嫂?!?/span>
慈英白了那位姑娘一眼,起身去山灣里拿樹苗。
喜珍走到四月媽媽面前,撿起慈英的鋤頭,幫四月媽媽挖樹坑。四月媽媽指著山壕說:“我哥在那邊?!北闳痛扔⒈涿缌?。
?。ㄈ?/span>
一晃幾年過去了。自從那次在土地盤見過后,慈英跟大嫂關(guān)系一直很僵。
慈英姨娘十八歲那年,也是三四月的時候,外婆去二姨媽家照顧她坐月子,舅舅們還只有老大收了媳婦。外公個子瘦小,脾氣很好,于是,慈英跟大舅媽在家里便吵翻了天。
一天,外公揭開米桶。“沒米了!”回頭便叫姨娘,“慈幾,你去碾擔(dān)米來!”
“她做么子不去?”慈英姨娘指著大嫂問。
碾坊在山腳下,從家里到碾坊,還有兩里多路,路很陡。下一個高坡,筆陡下去,還得筆陡地爬上來。平時都是舅舅們打米。
外公又叫大舅媽:“喜珍,你去碾擔(dān)米來!”
“慈幾懶得要死,讓她去!”大舅媽也一甩頭發(fā),進(jìn)房里去了。
推來推去,外公只好自己撮了擔(dān)谷子下山去。
吃晚飯的時候,聽到碗筷上桌了,慈英姨娘出來端碗盛飯。大舅媽一邊擺菜一邊罵:“要你打米你懶死,吃飯就攏來了!也好意思?”
慈英盛了一碗飯。大舅媽還是不依不饒:“有本事嫁出去,別待到這個屋里!”
大舅端碗飯出來。他怕老婆,不敢罵舅媽,也狠狠地瞪了一眼慈英姨娘:“真是懶得死,老子這么大年紀(jì)了,還讓他去打米!”
慈英姨娘放下碗,瞪一眼舅媽,轉(zhuǎn)身出了中堂門。
大家吃飯,洗碗,做事,睡覺,誰也沒再搭理她。
一天,兩天,還是沒人記起她。
豬欄頂上,橫著一排杉木尖,基本都是廢料。上面鋪了一堆稻草。豬籠,沒用的籮筐,都丟在上面。這個季節(jié)的晚上,山里涼嗖嗖的。尤其碰上倒春寒,外公都還要穿棉衣。慈英姨娘就躺在稻草上,七天七夜,不吃不喝。
家里的人進(jìn)進(jìn)出出,好像沒有這個人一樣。老屋背的人上來殺草,去稻田釀水,從門前經(jīng)過,來來去去。
第七天下午,蔣明貴的老婆背個竹簍上來打豬草。經(jīng)過豬欄門前,拿根棍子拍打了幾下欄里的豬。無意中抬頭看見豬欄頂上躺著一個人,便踩上豬欄門湊近一看,好像是慈英。
“慈姑,你怎么睡在這里?”她伸出手指戳一戳,沒動靜。蔣明貴老婆爬上樓梯,一摸她的頭,好燙!用手指一探鼻孔,氣息微弱,幾乎探不到。連忙大喊:“快來人啊,慈姑快沒氣了!”
外公出來了。山上、田里的舅舅們也回來了。外公打發(fā)小舅舅去界腳,連夜接回了外婆。外婆泡了一碗紅糖水,用調(diào)羹灌了幾口進(jìn)去,慢慢地,她才緩過氣來。
醒來就哭,哭完就睡。
等到不哭的時候,就開始說。一件事,反反復(fù)復(fù),嘮嘮叨叨地說個不停。好像變了一個人,總是很亢奮,卻又總是兩眼空洞,神思恍惚。
?。ㄋ模?/span>
轉(zhuǎn)眼到了66年。這年五月的一天,隊里一群男男女女薅草到了屋坎下的稻田里。山里的稻田都不大,一層一層地沿山灣、山坡開墾上來。中午的太陽有點曬人,外婆便喊他們上屋里來歇歇。
男人們坐在壁檐腳抽袋旱煙,女人們則喝口水,上個廁所,到處轉(zhuǎn)轉(zhuǎn)。陳明順的老婆看到樓梯底下的王桶里裝滿了雞蛋鴨蛋,大聲地喊道:“滿娘啊,你們家還有這么多蛋?”
那是農(nóng)村常見的一種大木桶,一般高約兩米,口徑大概有五六十厘米吧,滿滿一桶,確實不少。
“雞鴨養(yǎng)得多?!蓖馄判Φ溃瓣犂镆龉?,家里要種紅薯、栽包谷,幾姊妹都累死了!”
大舅媽在竹簡下洗掉手腳的泥,便拿了一個竹籃,撿了一大籃雞蛋煮著。
沒多久,剛好兩個舅舅犁田回來,拴好牛。大舅媽把雞蛋端出來:“隊長還沒喊散工,大家伙先墊一墊肚子?!?/span>
又遞了幾個給舅舅。
大舅拿了一個雞蛋正要往嘴里送,慈英背著個背簍過來了。褲腳綰到了膝蓋上,嘴里咬著一根巴茅草桿。背簍里松松垮垮地壘著大半簍豬草。大舅忙喊慈英: “慈英,來,吃個雞蛋?!?/span>
慈英白了大舅媽一眼,嘴角一撇:“不要!”就將背簍送去了廚房。
一會兒,廚房里傳來“乒乒乓乓”的剁豬草聲,夾雜著慈英姨娘的罵聲:
“又不是你一個人養(yǎng)的雞,每次拿大家的東西送人情?!?/span>
“一屋人都累得要死,你一點都不心疼。今日送這個,明日送那個?!?/span>
“還不分家,今日送這個,明日送那個!”
陳明順的老婆悄悄地對外婆說:“慈英這兩年來不太對勁,你帶她去看看郎中吧。”
大舅媽接過話頭:“看什么郎中,都是懶,裝的!”
等大家下田去了,舅媽也大聲地回罵:“一天到晚神神叨叨!你又不是這屋里的人,遲早要嫁出去。我送不送人,都是我的事!”
“我嫁不嫁人關(guān)你屁事!你姓肖的到我蔣家屋里來做什么!”
“你個王婆秋娘,一天到晚不做事,快點找個人家,滾出去!”舅媽一邊穿塑料雨鞋,一邊拿棍子準(zhǔn)備下田薅草去。
“你個死婊子婆,莫到我蔣家屋里!我砍死你!”慈英把豬草剁得咚咚地響。
外婆實在聽不下去了,大聲呵斥道:“吵死是吧!都給我閉嘴!”
晚飯的時候,全家人圍著四方桌吃飯,外婆端了個碗出來,跟外公坐到壁腳長凳上商量:“慈英是不是真的有???要不要去看看?”
“現(xiàn)在手里哪來的錢?這么一大家子人,工分都不高,一年分得幾個錢?”
舅媽聽到了,也湊過來說:“她哪里有病,就是不想做事,天天罵人,裝瘋賣傻!”
趁慈英進(jìn)灶屋盛飯,二舅也悄聲地跟外公說:“只怕真的是裝的?!?/span>
大家依舊起早貪黑,沒人顧得上她。
?。ㄎ澹?/span>
年底,慈英就二十歲了,也沒一個媒婆上門說媒。臘月二十四,生產(chǎn)隊長喊廣播:“吃了晚飯,每家每戶的勞動力都到倉庫開會!”
茶山坪的倉庫在一個山坡上,比四月家所在隊里的倉庫小多了。說是倉庫,其實樓上樓下根本裝不下多少谷子。送公糧的時候,還是各家各戶從自己家倉庫里挑出去,送往鄉(xiāng)鎮(zhèn)糧店或者縣城。一樓有幾間倉房,還有一個空屋,基本用來放犁耙,鋤頭,籮筐等農(nóng)用工具。樓上幾間,有出納會計算賬的地方,中間一個大間,收茶籽、玉米的時候,就堆在這里,隊里的婦女小孩就坐在這里撿茶籽蟲,擼玉米粒。還有開大會的時候,也都擠在這里。算是會議間吧。
會議間中間,燒了兩盆大炭火,火光照得板壁通亮。三盞煤油燈放在一張方桌上,桌上角一尊雪白的毛主席像,幾本紅寶書堆在瓷像旁邊。隊員們?nèi)齼蓛傻貋砹?,圍著火盆席地而坐?/span>
四月媽媽出嫁后,慈英就更孤單了。妹妹在讀書,家里就她一個女孩子出工,跟大嫂又是死對頭。哥哥們打著槁把火在前面走,她就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后面。
會議室人滿了,她坐到門檻上。隊長在講話,大家小聲地議論著。天氣很冷,慈英瑟縮著肩膀,將頭埋進(jìn)青色的棉衣里。蔣明貴的老婆看見慈英,悄悄地擠出來,輕輕地拉拉她的衣角,說:“慈姑,你擠到里面去一點,外面冷?!?/span>
慈英姨娘沒看她,自顧自地說:“我不去!我不去!”蔣明貴老婆也就不動,挨著她一起坐在門檻上。
“下面,大家來評評工分。明天算好工分,后天分紅!”
隊長說完,大家鼓掌。
……
“慈英干活不賣力,嘮嘮叨叨盡說話。”
不知什么時候,有人提起了慈英的名字。
“那大家評一評,說說她平時的表現(xiàn)?!标犻L點起一袋煙,煙頭的火光一閃一閃的。
“每次出工的時候,不是東張西望,就是扯這個講話,扯那個講話,工夫做得很慢,從來沒完成過任務(wù)?!?/span>
“是的,有時,她自己跟自己都講半天話。”
好幾個人在附和,其他人則不做聲。有人回頭望慈英。慈英姨娘臉色鐵青,眼睛圓瞪,牙齒咬得格格地響。
蔣明貴老婆擔(dān)心地看著慈英,用手抹著慈英姨娘的背,安慰道:“慈姑,別生氣,隨他們說幾句?!?/span>
“那好,慈英的工分由五分減到四分!”隊長做總結(jié)似的,吐出一口煙霧。
慈英姨娘蹭地站起來,雙手叉腰,剛想開口,突然兩眼一翻,倒在走廊里,背過氣去。
醒來時,她便不認(rèn)識自己,也不認(rèn)識家里人了。
?。?/span>
到了68年,不知道怎么回事,大家都開始餓肚子了。青黃不接的時候,家里人多的,要吃三四個月的紅薯、蘿卜飯。外公家里的雞也只剩幾只了。曾經(jīng)每年十幾頭豬的豬欄,如今也空了,悄悄地養(yǎng)著兩頭小的。大家都不明白,到底什么是資本主義尾巴。
全家仍然起早貪黑,尤其是雙搶季節(jié),家里兩頭不見人。因為勞力多,就外婆一個人可以不出工,在家做飯。根本沒人管慈英姨娘。
不知什么時候起,慈英姨娘睡到了豬欄頂上的草窠中。她常常盤坐在草堆,蓬頭散發(fā)。但遮不住肥胖白凈的臉蛋。尤其眼睛又大又圓,烏黑清亮。一身黑布衣服破爛不堪,衣袖褲管,到處絲絲掛掛,冬天不加,夏天不減,估計一年四季都沒換洗。不記得是否真有那么破爛,但在四月的印象中,跟后來電影電視里看到的叫花子、癲子一般無二。只要她醒著,常常睜著一雙圓圓的眼睛,嘴里“嘰里咕?!薄皣\里咕?!钡亓R個不停。
外婆家人口越來越多,二舅、三舅都成親了,分家了,生兒育女了。糧食越來越少,生活越來越難。
后來,最小的姨娘也嫁了。
最小的舅舅當(dāng)兵回來,也成家了。
慈英姨娘依舊睡在豬欄上,嘴里“嘰嘰咕咕”地罵個不停。
到了八十年代,四月已經(jīng)讀高中了。大概十月份的時候,農(nóng)忙已經(jīng)過去,山里人稍微清閑了一些。這個時候,外鄉(xiāng)的一些匠人師傅、走江湖的騙子,就開始走村串戶了。
一天,門口來了一位老篾匠。瘦瘦高高,大約五十多歲的樣子。皮膚黝黑,顴骨凸起,胡子拉碴,看樣子也是一個被生活逼走四方的人。外公剛好有活做,就留他住了下來。
小舅舅到屋背后砍來竹子,他用蔑刀將竹子砍成兩截,又剖開成半。均分成小片,剔掉竹節(jié),一層一層的削薄,再剖成蔑絲。就架一張長凳, 一把蔑刀,一根根的竹子,在他手里,就像春蠶吐絲一樣,一堆一堆的蔑片、細(xì)絲,潔白柔軟得像一匹匹綢緞。
幾天后,大家就熟悉了,都知道他是安徽人,成分不好,家里窮,至今沒有老婆。他也知道了癲子姨娘的事。
活就要干完了。頭一天,晚飯的時候,借著幾杯酒下肚,老蔑匠對外公外婆說:“你們家那個慈英,到底是怎么病的?”
大家七嘴八舌地說了個大概,老篾匠又試探著問:“我可以看看她嗎?”
外婆嘆息一聲,小舅停住筷子盯著他胡子拉碴的臉。他連忙解釋道:“我祖上行醫(yī),到我這里荒廢了,但我懂點醫(yī)術(shù)?!?/span>
第二天上午,篾匠收拾好了行李刀具,其實就一個帆布包,沒什么東西。外婆把癲子姨娘扶下來,不知道多少日子沒離開過豬欄頂上的草窩了。
她還是聽外婆的話,坐到了凳子上,并且將手伸了出來。眼睛遲疑地望著篾匠,嘴里還是嘰咕個不停。篾匠在她后背點了幾下,慈英便閉了嘴。拿了脈,篾匠對外婆說:“我可以治療她,但要帶她走。您看行嗎?”
外公外婆老了,舅舅舅媽們條件都不怎么好,誰也沒有能力管她,都巴不得她走遠(yuǎn)一點,從此不用負(fù)擔(dān),見不到也就沒有了負(fù)罪感。于是,幾乎都沒人想過是不是真的能治好,會不會死在外頭,大家一致都點頭同意了。也是,死在外頭有什么關(guān)系?眼不見,心不愧。外婆也沒表示,只是嘆息了一聲。
吃完中飯就啟程。篾匠說了,不在外面做活了,直接帶姨娘回老家。
給她洗了澡,換了一件三舅媽的干凈布衣,穿著外婆的一條操檔便褲,她就跟著篾匠走了。
這一次,她竟然沒有嘰嘰咕咕地罵人。走到轉(zhuǎn)彎處,她回頭望了一眼外婆,便消失在大家的視野里。
“會法術(shù)吧?”大家在屋角送他們出去時,二舅媽這么問。
大家都沒回答。
大舅媽躲在豬欄后面,沒有出來。
從此杳無音信。
(七)
又過了很多年,大家早已忘記了這個人。
外公外婆都去世了。舅舅們的日子依舊過得很艱難。
2001年,四月回家過年,無意間問起姨娘的事。媽媽竟然說:癲子回來了!
回來了?自己回來的?
他自己竟然回來了?太不可思議了!不知道是篾匠死了,還是不要他了。但是,驚訝的是,確實比以前好很多了。不再嘰嘰咕咕地罵人,兩只眼睛不再塞滿仇恨,安靜平和了很多。四個舅舅都有家小,日子也不富裕,但既然回來了,總不能又把她趕出去。于是,四家輪流吃。更可喜的是,她能聽懂別人說話。
“去屋背后挖畬!”家里人遞給她鋤頭,帶她到地里,她就把菜地翻了。
“砍柴去!”舅媽遞給她一把刀,她就上山去砍柴??车靡豢脴渲?,就拖著回來了。
小舅舅遞給她一個背簍:“去打點豬草來?!彼腿ケ澈蟪稁锥蛋撞?,或者殺一把思茅草回來。
總之,不說話,讓他種地她就種,讓她砍柴就砍柴,給他飯吃,她就吃。從來沒吃飽過,也不吵鬧。
稀爛的衣服掛在半天上,不知道多少年了。冬天也就一件單衣,沒人想過要給她加件衣服。村里有些人不要的衣服送給她,她就自己一件一件地穿在身上。
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也做不了什么事。大家都不想養(yǎng)她了。
四月每次都對媽媽說:有時間去看看她,給她多買點東西吃。
那一年,弟弟都出去打工了,四月媽媽尋思著,家里反正就兩個老人,不如把她接到家里來。
過年回來,四月不見姨娘在家,便問起姨娘的情況。
“早就不罵人了,一個人安安靜靜的,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但沒一件事能做好。”
“怕人,怕生人。見到生人,她就躲,瑟瑟縮縮地躲到門背后,或者熟人身后。
給她什么東西不敢要,雙手發(fā)抖,不敢接。”
“沒有年輕的時候胃口好了,給一點吃一點,給多少吃多少,從來不問人要?!?/span>
四月媽媽絮絮地說起,說得四月淚水盈眶。
以前那仇恨的眼神不見了?也不再嘰嘰咕咕地罵人了?到底是那個安徽男人真的會治病,有了一定的效果?還是在安徽的時候,那個老光棍用暴力將她折磨老實了?
“那現(xiàn)在呢?又去誰家了?”四月哽咽著問媽媽。
“鄉(xiāng)政府來人了,說你舅舅家條件都不好,沒人愿意養(yǎng)她,讓送養(yǎng)老院去?!眿寢屨f,“你爸也不待見她,就讓鄉(xiāng)政府的人接走了?!?/span>
沉默,長時間的沉默。
?。ò耍?/span>
每年過年,四月都想過去看看她??墒?,在茶山坪的時候,嫌遠(yuǎn),沒有去?,F(xiàn)在到了鄉(xiāng)政府,近了,還是因為來去匆匆沒有去成。其實,四月知道,都是借口。是內(nèi)心的懦弱!癲子姨娘作為一個女人,作為一個人,將近走完她的一生,可是,這也是一生?從第一次見到那一眼開始,除了恐懼,就是牽掛、心疼,然而,卻從來沒有為她做過半點事情,算不算一種偽善?偽孝?每次想去看望的時候,總有一種害怕,是不忍見到一個70多歲的、癡癡呆呆的老人寄居在養(yǎng)老院的簡陋環(huán)境?
四月說不清,也不愿意說清楚。
每次回城前,四月交待媽媽:“你經(jīng)常去看看癲子姨娘吧,太可憐了。給她買點想吃的。”
其實,媽媽并沒去過幾回。大概去了也不起什么作用。
今年,終于,四月下了決心,要去養(yǎng)老院走一回。也許會后悔,也許會做惡夢。但,還是決定去一趟——四十多年了!
決定好了,四月坐在火箱里,盤算著該買些什么。水果,估計也吃不動了;點心,鄉(xiāng)里也買不著什么好的。給保育員一點錢,請他們善待她?但聽說,沒有工作人員,只有一個煮飯的。能給多少?能善待多久?
窗外下雨了。雨水從屋檐下飄落,冷風(fēng)嗖嗖地從窗戶縫里灌進(jìn)房間。電火箱開到了高檔,只有腳熱和,背脊一陣冰涼。
養(yǎng)老院是個什么樣子?冬天有沒有火箱?夏天有沒有風(fēng)扇?在四月的想象里,一棟破敗的小小磚瓦房,門前凋敝,少有人行。冰冷的水泥磚墻里,空蕩蕩地擺著一張簡陋的行軍床,床板上鋪著一層稻草或者一層黑心棉,烏黑的床單裹不住爛棉絮,這兒露一截,那兒露一塊。薄薄的尼龍被蓋不住高個子的腳。除了房頂?shù)跸乱槐K燈泡,別的什么都沒有。住在這里的人,不是癲子,就是殘疾,或者沒人養(yǎng)的多病的老人,誰愿意伺候他們?就連煮飯的,是不是飯熟了,也會遠(yuǎn)遠(yuǎn)地躲到一邊去?一日三餐,吃的又是什么?
其實,四月自己也害怕,害怕那里臟,臭味熏天;害怕那里冷清,看見他們可憐。
想到這,四月又開始忐忑:那么,我去還是不去?去了有用嗎?徒增難受而已。一個人的悲劇,常常會引發(fā)四月對生命這個大命題的探討,于是又糾結(jié)不已。
是的,在浩瀚的宇宙中,人類何其渺??;在時間的長河之里,一生何其可憐。作為生命,本來偶然,無論以何種方式何種姿態(tài)存在,都只是一場經(jīng)歷。就如不同的人,去同一個地方,卻走了不同的路。無論你走的是怎樣的路,無論你路上遇到怎樣的經(jīng)歷,最后,都會集中在一處。癲子姨娘,以這樣的方式,以這樣的旅程來經(jīng)歷,也是過了一生。一個人,一條生命,一只昆蟲,一片樹葉,都是一生,也都只是一生。不知道該是哀憐,還是應(yīng)該平常心?
四月還在糾結(jié)著,母親在灶屋喊:“吃早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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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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