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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荷荃菁:歲月已無聲

這里是詩人的天堂,文學家的樂園,也是心靈棲息的溫馨港灣。隨時期待您的到來!

歲月已無聲

文/荷荃菁

第一章 我的槐樹屯

生我養(yǎng)我的村莊--槐樹屯,普通、古樸,它的名字怎么來的,沒人知道,也無典籍可查,也許槐樹多,稱為“槐樹屯”,原本應叫“槐樹村”,傳說此地漢代曾屯墾兵馬,所以稱“屯”。它坐落在淮北平原上,土地肥沃,物產豐富,地勢平坦,用一望無際來形容,再貼切不過。屬于晨光縣亞陽鎮(zhèn)的一個小村莊,土地與南面臨縣---裕城縣豐鎮(zhèn)的湖灣村接壤,東面遙遙相望是麥秸稈鎮(zhèn);北面與沙河鎮(zhèn)的柳灣村相接,西面銜接著桐樹村。
我的祖先世世代代在這里繁衍生息,在歷史長河中,耕耘不止。也許在時代更迭中,他們都是平凡人,但我心中充滿感激,因為有了他們,才有我在片土地上自由自在地生活、成長。
槐樹屯居住著四十多戶人家,大部分人姓周,我家世代屯生“土著人”,當然也姓周,其它為牛、馬、羊、鹿、熊姓,周姓人多勢重,稱其它姓為“雜姓人”,在“雜姓人”看來與侮辱謾罵“雜種”差不多,但人少言輕,敢怒不敢言。但各姓之間世代聯姻,親連著親。
在記憶深處,槐樹屯一直是七、八十年代的樣子。雖然沒有“青山郭外斜”,綠樹村邊合”般富有詩意,但美麗如畫。從遠處望去,整個屯就是一片“大森林”,茂密而繁盛,槐、楝、桐、柳等樹木,枝枝葉葉相覆蓋在天空,桃、李、杏、梨等果樹交織在其間。所有房屋大都掩映在“森林”里,隱約可見。屯子呈古字“曰”的形狀,分為東、西半屯,東半屯全是周姓人,西半屯馬、牛、羊姓人。家家戶戶的堂屋坐北朝南,灶屋門朝西或東,庭院猶如統(tǒng)一形制,祖祖輩輩遵循著,有前后院,前院隔路是南園子。村落布局整齊有序,后院養(yǎng)殖家畜、家禽,前院種植蔬菜、瓜果等,南園子距離庭院較遠,參天樹木下面種植著苧麻、紅麻等。小時候常常害怕去南園子,黑窟窿洞的,也許有妖魔鬼怪吧?!霸弧毙瓮退拿婧緶?,中間一道壕溝,順著壕溝里邊有通行的路。壕溝外的南面也有幾戶“雜姓”人,聽說是從外地遷徙過來的鹿、熊兩姓,人稱“溝外沿的”,“溝外沿”的西面是一處大桃園,周氏祖墳所在地,錯落有致,生長著桃、桑等樹,荊棘遍地,人跡罕至。壕溝很寬,一年四季溢滿了水,夏季荷花亭亭玉立,水白菜自由地漂浮著,菱角秧碧毯一樣鋪在水面上,密密麻麻的湖萍草占滿了水面的角角落落,鵝、鴨在水里唱歌、嬉戲,整個壕溝生機盎然。屯外東南是屯場院,兩排座南朝北的房屋,養(yǎng)殖著牛馬騾等牲畜,那是農耕農業(yè)最重要的“勞動”力量。緊挨著馬房有座大門朝西高而寬敞的大房子,是隊委會的辦公場所,所有房屋都是土坯草房。
槐樹屯是塊風水寶地,地勢西高東低,正東方一眼望去,沃野千傾,那是全屯的土地。洪水來臨,一瀉東流而去,歷史以來,從未遭遇房倒屋塌的慘狀,而周圍村莊的人們一夜之間無家可歸,因此千方百計想落戶這里。
槐樹屯大部分房屋樸素、低矮,土坯茅草房,偶爾幾間羅漢房很罕見、青磚瓦房算是“富麗堂皇”了。村東頭的壕溝橋俗稱“屯橋”,是全屯唯一的出口(除溝外沿的鹿、熊人家),橋口的右邊,有一口青磚砌的水井,井口被三塊光滑的大青石板圍著,人們站在青石上汲來一日三餐的水。炎熱的夏季,人們用水桶汲水,用水瓢舀著清澈甘冽的水,咕嘟咕嘟地喝起來,甜絲絲的涼爽,滋潤著肚腹,像靈丹妙藥,從來沒有因喝涼井水生病的。三顆椿樹矗立在井邊,高聳入云,歲歲年年,俯瞰著屯里的滄桑巨變。它們呈三角形相擁著生長,形成大大的綠色傘蓋,罩著水井,像天有意的護佑。聽我爺爺講他爺爺小時候很愛爬這三顆椿樹,我好像從未看見過樹梢的盡頭。從中間那顆椿樹的高處,吊著一鼎只有隊長才能一天三次敲響的銅鈴,它很神圣令人對它充滿信仰。
鈴聲清脆、悠揚,穿過茂密“森林”,越過座座房頂,響徹云霄,也響在家家戶戶的院子里,社員們聽見那催促上班的鈴聲,像士兵接到“命令”一樣,魚貫而出,在隊長的帶領下,開始勞作。大集體大生產,社員習慣于聽鈴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父母每天跟著上班的“隊伍”,一天三班,寒暑易往。
我出生以前,全家一直生活在槐樹屯,過著緊緊巴巴的日子,一天三頓的黑窩窩、雜糧面條幾乎難以為繼。爺爺是種植蔬菜的行家里手,遠近聞名,“公家”外派到距離槐樹屯不遠的豐鎮(zhèn)湖灣村,與奶奶一起戶口也遷走了,間隔一段時間回來看看。二叔成家立戶后,我家五口人(父母、大哥、大姐、二姐),居住著三間茅草房,俗稱“堂屋”,長長的供桌靠著當門后墻,兩端翹角與東西兩間臥室隔墻嚴絲合縫,我出生在堂屋的東間里。
母親中等個子,靈動的眼睛不大不小,單眼皮,夏季里總是穿著月白長袖大襟手工盤扣的上衣,黑褲,聽見上班的鈴聲,扛著工具,與穿著一身黑灰中等身材方臉的父親一起加入上班的人流中。大部分社員與衣衫襤褸差不了多少,父親也是肩頭補丁摞補丁,膝蓋上兩塊異色的大補丁,遠遠看去像兩只大眼睛。但人人覺得按部就班地上工,盼個豐收年景,掙點口糧,心滿意足,日子平靜充實。大哥在讀高中,大姐將升入中學了,二姐在屯里整天與一群年齡相仿的娃兒無憂無慮地瘋跑著玩耍。
時間如白駒過溪,幾十年過去了,歲月已無聲。故鄉(xiāng)槐樹屯的樣子鐫刻在腦海里。那些過往,在記憶里裊裊升騰。
第二章 風雨茅屋

貧窮、平靜的生活,不知何時改變了模樣,人們變得畏首畏尾,說話不敢大聲了,世代供奉的“菩薩”扔進了糞坑里;家庭養(yǎng)殖的牛羊“充”了集體;辦公場所門側邊木板黑字寫著的“槐樹屯生產隊”,變成了紅字“槐樹屯革命委員會”了;甚至過年時候,也聽不到鞭炮聲了.....
大哥(周根)長得白凈單薄,但品學兼優(yōu)。爺爺奶奶、父母看重“長子長孫”。按照奶奶的話說,小子(男孩)是家里的指望,能延續(xù)香火,能干重體力活,掙工分也比女娃多。女娃中什么用?長大出了門子(嫁人),就是外姓人。
高中生推薦上大學,農民的娃兒,哪有機會呢?農村是廣闊的天地,到那里可大有作為。周根決定輟學回鄉(xiāng)務農,但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心尤不甘。第二年春天,招兵的來了!適齡的男青年踴躍報名參軍,大哥欣喜若狂,入伍是不錯的選擇,門楣上掛著“軍屬光榮”的紅色牌子,也算“光宗耀祖”了,但經審查,“挖掘”出爺爺在抗戰(zhàn)時期,參加過反動組織“維持會”,屬于“黑五類”,他被取消資格了。從此,大哥對未來的所有夢想破滅了,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他懷著無限悲涼回到家,把高低大小各異的凳子,都搬到院子里,叫嚷著全家人開大會。
“混蛋!鬧什么幺蛾子?”父親從外面奔了回來,聽到大哥直呼爺爺的名諱,如此大逆不道,怒火中燒地罵道,隨即拿起豎在墻邊的木棍,用盡全身力氣,向大哥擲過去,大哥見狀跳下凳子,落荒而逃,父親追逐著,但沒有阻擋著大哥吶喊。周根跑出院子,消失在村莊里,父親氣喘吁吁地回到家,一聲不吭,關上房門,母親站在院子里能聽到父親唉聲嘆氣。
最終,大哥還是找到了“路子”,高興地告訴父母,他要跟著在煤礦工作的馬姓人去煤礦--桐山煤礦,挖煤去,據說一個月能掙二十塊錢。
“小子,那是危險的活計,只要餓不死就比去那兒強,萬一有個好歹,咋辦?”父親擔憂地說,母親倡和著。
“人家馬虎在礦山大半輩子了,不是好好的嗎?危險就認準我了?”大哥據理力爭地說。
“你和人家能比嗎?人家是干部,不下井,你呢?去那里干最苦最累最危險的差事。”父親堅持著,母親依然附和著。
“那好吧,我老老實實地在家干活,下午就聽從隊長安排,挖溝土?!贝蟾缦朐贍幈嬉彩峭絼冢D念有了主意,欺騙了父母。然后起身走了,留下父母坐在那兒,長一聲短一聲地嘆息。
晚上,大哥沒有回來,吃晚飯時,父母問:周根呢?也許和村里哪個小子一塊貪玩了吧?第二天仍未歸,父親問詢了幾個和周根經常在一起玩的周文、馬郎等,但他們卻說沒看見。父母頓時驚慌起來,著意盤問,最后弄清楚了,大哥通過馬郎去煤礦找他哥哥馬虎了,他執(zhí)拗倔強,既然商量不通,一不做二不休,一“跑”了之。
父母再心疼兒子,也無濟于事,兒大不由爹娘。爺爺間隔一段時間回來看孫子,是他多年的習慣,當他得知他連累了孫子,萬箭穿心,但無話可說,在家里安靜地坐了一陣子,垂頭喪氣地走了。
一個月后,一家人對大哥出走的事,還是束手無策。母親說讓父親去一趟煤礦,把大哥接回來,父親說既然他偷偷地跑了,篤定不會回來,白搭了路費。
周末,大姐從公社中學回來,路過場院時,捎回來一封家信,開天辟地第一封家信,給家人帶來無限喜悅,籠罩在家里的陰霾,一下子散去了。大姐高興地告訴母親大哥來信了,母親不識字,接過信,如獲珍寶,翻過來倒過去地“看”。
“這印花(郵票)好漂亮,藍藍的,金光閃閃的牙牙邊?!蹦赣H高興又激動地說,她第一次看見郵票。
“那是郵票,貼上這個信才能郵回來?!贝蠼憬又f。
“小心些,別弄壞了,寫回信時,還能再用吧?”母親思忖著說。母親想:郵票一張八分錢,能再用,節(jié)省下來,能買四支鉛筆,給大姐使用。
“媽,郵票上蓋戳了,不能再用了,但可以集郵?!贝蠼銦o奈地笑了笑說。
“集郵能賣錢嗎?能賣錢就集?!蹦赣H“天真”起來,也許她根本不知道“集郵”是什么意思。
“能賣錢就集,聽媽的?,F在,看看大哥說些什么。”大姐拿過來信心想:媽媽太落后無知了,搖搖頭,無可奈何地說。
“等爹回來再看吧。”母親阻止了大姐,大姐泱泱地擱下信,父親是母親的“天”,“重要”的事把父親放在前面。
吃晚飯時,父親回來了,全家圍在一起,在火苗如豆的煤油燈下,大姐慢慢地拆開信封,父母期盼又忐忑地盯著,好像擔心那信會不翼而飛。大姐讀著:“父親母親:全家都好吧,首先說聲對不起,我不辭而別到礦上來了,不想一輩子窩在屯里,過著上頓不接下頓的日子。我想讓全家吃飽穿暖。一切安好,請放心。我在信封里夾二十元錢,補貼家用。要下井了。此致 敬禮   于1967年11月   兒:根
“沒了?”大姐念完了,母親疑惑地問,覺得信太短了,
“就一張,沒了?!贝蠼惆研偶埬闷饋?,上下擺動著說。父母得到大哥的消息,意外地收到一筆“款項”,獲得極大慰藉。母親一遍一遍地說著“長大了,懂事了”,伸手拿著信,不停地上下左右地翻看,她不識字,卻“看”得那么認真,輕輕撫摸著信紙像是在撫摸著兒子的臉蛋,隨后她把信珍藏了起來,想念兒子時,拿出來再認真地“看”。父親卻一聲不響地出去了,也許大哥的信,撫慰了他內心的牽掛與不安。
“妮兒,去場院看看有沒信?!苯酉聛淼娜兆永铮赣H時不時地說。期盼來信像期盼兒子回家一樣。半年后,家里突然收到一封大哥的加急電報,郵遞員親自送到父親手里,內容兩個字:“速來?!碑敃r母親心里“咯噔”一下,禁不住哭了起來,想:“一定是兒子病重,電報在路上已“走了”三天,他一個人怎么熬啊?”焦急擔心寫在臉上,父親愁容滿面,對母親說他馬上去,臨行前安慰母親說:“放心,兒子好好的”,就出發(fā)了。萬萬沒想到,電報是礦上以“周根”的名義發(fā)的,發(fā)生了“礦難”,七天過去了,一直未找到大哥和其他三個下井的人,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生還的可能性已無,以“遇難者”定性。父親看到了馬虎,好好的,唯獨不見了大哥,情何以堪?他收拾好大哥的“遺物”,打了一個包裹,似千斤重擔,扛在肩上,幾乎邁不動腳步,踉蹌摔倒,站起來一步一步地往家挪,如何向家人交代???
父親終于到家了,空氣凝固,他極力安慰母親,擔心她經受不住打擊,說:“兒子就是找不到了,也許在哪兒活得好好的。”他說著涕淚橫流,連自己也不相信他的兒子還有生還的可能。他把大哥唯一的一封信與“遺物”一起置放在箱底,那是他對兒子的全部念想。自此以后,父親把悲痛沉在心底,母親整天以淚洗面,爺爺奶奶得知消息,痛不欲生,爺爺直接暈了過去。爺爺覺得自己活著多余,作孽呀,毀掉一個孫子,有生之年再沒有回過槐樹屯。以往生活再艱難,總還有歡聲笑語時,如今家里靜寂如常,一點生氣也沒有,但不管多么痛苦悲傷,日子還得往前過。

責任編輯:李寧平

終審編輯:施靜云

排版編輯:明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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