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xué)校在鎮(zhèn)上，我住校。周末回去，經(jīng)過奶奶家，終日敞開的門鐵鎖緊閉，門口有散落的紙錢，還有被清掃后留下的灰燼。我腦子一懵，拔腿就朝家跑，家里也沒有人，我又尋到離村最近的地里，看到父母姑姑身穿重孝，在田里忙活?？吹轿?，姑姑紅腫的眼睛又有淚水涌出，哽咽著說：“你奶奶走了三天了，臨走的時候一直念叨你呢?！蔽业臏I水如斷了線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作為女孩子，相比二叔家比我小一歲的堂弟，在重男輕女的奶奶面前，我是不受歡迎的?？吹轿?，她只是平靜地打招呼，看到堂弟就雙手拍著，朗聲笑著說：“我的大孫子，來，奶奶抱抱?！泵舾械奈乙婚_始就知道她不喜歡我，有意無意地躲著她，有時遠(yuǎn)遠(yuǎn)看見了，寧愿繞遠(yuǎn)路也不愿和她打照面。奶奶長得很好看，六十多歲了，依然清秀利落。聽村里比奶奶年紀(jì)大的老人說，爺爺和奶奶的婚約是娃娃親，在他們還在各自母親腹中時就定下了。奶奶長相清秀美麗，心靈手巧，十里八村有名的??；爺爺卻長相憨厚、樸實，甚至有些丑陋。奶奶一直強烈反對這門親事，可在媒妁之言大于天的年代，奶奶終究沒拗過命運。出嫁那天，她哭暈了三次，到天黑了，才上了花轎。
剛聽到這個故事時，我心里對奶奶滿是同情，可一想到她對我和堂弟不一樣的看待，那些同情，又被我轉(zhuǎn)移到悲劇小說的主人公身上。我出生前爺爺就去世了，我沒見過他，也不知他是如何的丑法，但見父親和叔叔姑姑也沒有丑到哪里去，或許是奶奶基因太過強大。母親善良堅忍，從未因奶奶不公平的對待而對奶奶怠慢半分。做點好吃的，讓我把奶奶請到家里來；端午煮的鴨蛋、粽子，中秋買的月餅，寧愿自己不吃，也要讓我給奶奶送去。我小學(xué)四年級時，姑姑出嫁，離開了生她養(yǎng)她二十多年的家。怕奶奶夜晚寂寞，母親就派我去和奶奶作伴。中年守寡，一直陪伴的小女兒也離開了自己，鄰近雖有兒子，但已自成一家，奶奶無疑是孤獨的。我的陪伴，讓她的夜晚不再漫長孤寂，每次去時，她都會給我?guī)琢１腔蛞粔K糕點。奶奶身體一直不好，經(jīng)?？人裕牳赣H講是肺結(jié)核。讀過《紅樓夢》的我知道她患的是和林黛玉一樣的病，治不好?？吹剿鹊脻M臉通紅，喘不過氣，我心里也禁不住難受起來。常常給她捶背，端水，清理她咳出的痰漬。每每看到我忙碌的身影，她都會眼里含淚地叫我：“小囡啊……”五年級時，我參加了鎮(zhèn)里舉行的語數(shù)大賽，得了第二名，學(xué)校獎勵了我10元錢，在那時，這對我來說是一筆巨款。村里的大喇叭也將此事廣播了，奶奶很高興，見人就說：“我家小囡可有出息了。”并將攢了半個月的雞蛋拿到集上賣了，所得10塊錢全塞給了我。我考上了全鎮(zhèn)三所中學(xué)中最好的那一所，她又高興地給了我10元錢。我上初中時要住校，就不能陪她了，但每周回去時都會先去她那里看看，用她給我的錢買些糖果糕點，像以前她給我那樣給了她。每一次她都很開心，拉著我的手，讓我坐在她的身邊。她的離開沒有任何征兆，也沒有給我心靈感應(yīng)，當(dāng)我像往常一樣，懷揣著糖果回來時卻再也找不到她。風(fēng)吹過，滿院的紙錢像蝴蝶在空中盤旋。姑姑拉著我進(jìn)屋，從柜子里拿出一床絲綢被面說：“這是你奶奶半年前讓我到街上買的，她說可能看不到你出嫁了，就先買了，將來你出嫁時，給你做嫁妝?！?/span>
大紅的錦緞上面繡著大朵的荷花和鴛鴦，我仿佛看到那個頭頂著蓋頭，哭得休克三次，在黃昏才被迫走上花轎的姑娘，她的眼睛與蓋頭一樣紅，在吹吹打打的嗩吶聲中，走向了自己的后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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