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過年只有一兩天光景，五歲多的兒子高興極了。每天都要纏著大人到年貨街上轉(zhuǎn)幾回，專門買炮仗。不到兩日，他就擁有一大攤炮仗。
姨媽進門看見，驚訝得瞪大了眼睛?！靶』镒?，你這是要到街上去擺攤賣炮仗嗎”？“不是，這全是我的，過年要全部放完”！兒子得意地說。
“過年還是要到農(nóng)村去才有年味”，身邊的朋友都這樣說。我深以為然。在城里，大年三十正是商品交易的最好時間，人們聚集到城里，大把地花著錢，買過年用的物品。商家自然不愿意放過賺錢的大好機會，拼命地忙碌著。城里過年，不過是年前擁擠得水泄不通和過年期間的寂靜清冷。在城里過了一次年之后，我?guī)缀跄昴甓蓟氐睫r(nóng)村去。
從回到老家開始，兒子就不停地放著他的炮仗，自己不敢放，村里大一點的孩子全是他糾纏的對象，一會兒禮花閃亮、一會兒火箭炮沖天，零星的落地響這里一聲、那里一聲，把個院子翻騰得熱鬧不迭。大人們忙碌著準備年夜飯。在兒子歡快似小鹿的身影中，兒時過年的溫暖在胸中緩緩升騰。
我媽在年前一個月就開始準備過年的事。先要殺一頭肥肥的年豬，過年才有肉吃。年豬殺了，年的腳步更近了。爺爺接著忙了起來，他忙著幫鄉(xiāng)親們寫春聯(lián)。爺爺是村里的“寫字公公”，鄉(xiāng)親們過年貼的春聯(lián)，大都出自他的手。鄉(xiāng)親們早早把紅紙送來，爺爺一一應下。一個空閑的午后，他在院子里擺一張長桌，找出春聯(lián)錦集，拿出筆墨。我把紅紙裁成長條，按每個字的大小折出印記，弟弟找來一塊小方石頭，壓住紅紙的上角。爺爺開始寫，每寫一個字，我們就往上拉一拉，寫好后拿到院子里晾干，逐家收卷擺好。堂屋門、房間門、牲口圈門，樣樣俱全。在寫家里的春聯(lián)時，我們精挑細選，寫自己喜歡的春聯(lián)。
年三十一大早，鄉(xiāng)村就忙碌起來了。家家戶戶開始張貼春聯(lián)。大人熬好面糊，孩子提著掃帚，撕掉門上的舊春聯(lián)，把紅紅的春聯(lián)貼了上去。堂屋門貼上“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樓”，貼上“張飛關(guān)羽”的門神，房間門貼上“合家幸福增無限，滿室春風釀太和”，年幼的弟弟興奮得蹦蹦跳跳，一腳踩翻了面糊土鍋。隔壁鄰居因為不太認識字，把“六畜興旺”貼在了房間門上，惹得大家哈哈大笑，他不好意思地央求爺爺重新寫了個“家庭和睦”的貼起來。
年三十的封門錢一貼上，到正月十五，鄉(xiāng)親們就不串門了，都聚集到村頭的一個稻場上跳腳。老老少少穿上新衣，小伙子背著弦子，“琮琮琮、琮琮琮”，清脆的弦子聲從四面八方聚攏過來，姑娘們唱著調(diào)子，清脆高亢的歌聲在村間流轉(zhuǎn)?！叭蔓溩忧?，四月麥子黃，小郎參軍要走了；妹莫焦焦妹莫急，隔上兩年回來了?！薄鞍⒗媳?，阿老表，你要來尼隔；不來就說不來的話，莫讓小妹白等著。”……
大人們認為跳腳是青年男女談情說愛的場所，不讓小孩子去。但那樣熱鬧的地方，怎么少得了小孩子的身影。他們在稻場上歡快地奔跑著，嬉戲打鬧，不時放出一兩聲冷炮。三四個小孩在跳腳的圈子中間鬧成一團，小明則專門在圈子外面，觀察著那些跳腳的姑娘小伙，發(fā)現(xiàn)關(guān)系較為親密的，伺機在他們腳旁丟個落地響，然后迅速跑開。小強家開小賣部，最為有錢，他把一串炮仗解成三四小串，這個圈中間丟一串，那個圈背后丟一串，噼里啪啦地響個不停，嚇得跳腳的男女驚慌避讓。弟弟年紀小一些，他用壓歲錢買了一褲包炮仗，跟著幾個大點的小孩，請別人放。
我也喜歡去看人們跳腳，但我害怕出門，村里曲曲拐拐的小巷，隨處都可能有調(diào)皮的男孩子隱藏其中放炮仗。我害怕炮仗爆炸的響聲，驚心動魄。實際上很多炮仗并不是很響，但我還是害怕，害怕炮仗點燃到爆炸瞬間的沉默寂靜，恐懼即將到來又不可預知的爆破聲。轉(zhuǎn)過一個墻角，說不定就會有小孩在那里，手持點燃的火柴，正在點燃墻角那個擺好的炮仗；或者炮仗已經(jīng)燃著，小孩早已避開，像是專等你走過去，才發(fā)出尖銳的爆炸聲，在你驚嚇得呆若木雞之時，那些調(diào)皮的小孩哈哈大笑，一哄而散。
那些年鄉(xiāng)村里表達感情的方式很簡單，姑娘偷偷遞給小伙子一雙鞋墊，便是一生一世的期許。小孩子們，如果喜歡和對方玩，也許就是乘你不注意時對你丟個燃著的炮仗；或是提早預謀，在你將要經(jīng)過的地方，提前放個落地響，讓你不偏不倚剛好踩上。我只有跟著大人才敢放心地出去。如果非要獨自出去，那便是一步一驚，不清楚狀況時緊張得不敢呼吸，探明沒有危險時渾身輕松順暢，有如蹚過雷區(qū)。
“媽媽擔心，炮仗來了”，兒子的小手在不遠處對我劃出一道弧線。我倉皇而逃?！拔抑皇窍蚰銇G了個糠皮，哈哈哈，膽小鬼媽媽”。他得意地飛跑而去。
我縱身追去，在他銀鈴般的笑聲中，我一路跑著，似乎跑回了童年，追到了兒時的“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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