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化鄉(xiāng)在保定高陽縣的最東北部,古老的潴龍河貫穿全境?;蛘呤撬f道,或者是它的新河,龍化鄉(xiāng)大大小小十六座村莊,都曾經(jīng)蕩漾在潴龍河水的波光里。
這里的人民勤勞質(zhì)樸,面朝黃土背朝天,用自己勤奮的雙手塑造屬于自己的生活。生活是什么?生活是春天遮天蔽日的黃沙,是肩頭的背筐里鮮嫩的馬唐草,是紅白事上咕嘟嘟沸騰的熬菜,是夏天的傍晚大槐樹底下端起的飯碗。是一個個簡單的畫面,鐫刻在每一座村莊的大街小巷,不知道什么時候,你經(jīng)過那里,就會突然想起那些或者幸?;蛘邞n傷的從前,突然怔住,或者淚流滿面。
我倒喜歡直視生活,所以甘愿不辭辛苦地在每一座村莊里穿行。我喜歡柴草窩里搖頭晃腦的黃狗,喜歡煙囪里裊裊升騰而起的炊煙,喜歡地頭上拄著鋤頭的攀談,也喜歡胡同里悠揚的吆喝聲在我的記憶里繾綣。一支卷煙就能卷起許多故事,一樹濃蔭便能聚攏來許多笑臉。一個簡易的戲臺,就是鑼鼓喧天的熙熙攘攘,一聲鞭炮,便是喜笑顏開的歡樂畫面。不過,若是讓我必須做出一個選擇的話,我想風(fēng)行于此的民謠,才是我最感興趣的吧?
南龍化的玩意兒,北龍化的戲,西龍化出了一個熬鹽滴。民謠是什么?民謠是該地的感情和風(fēng)尚,民謠雖小,卻可以從中窺見世道人心,反映一時的社會情況和輿論趨向。我很欣慰,龍化人民的心態(tài)始終保持著一種固有的風(fēng)趣,哪怕是貧窮如白花花的鹽堿地,也能用一種類似調(diào)侃的方式詮釋自己的生活,清苦卻全無壓抑。你看,南龍化尚有心情玩玩雜耍,北龍化可以搭臺唱大戲, 西龍化的人們貧窮干起了熬鹽的營生,卻也能和他們和上韻腳,沒有怯態(tài),勞作何嘗不是一種樂趣呢?
南龍化是一座文化蘊藏豐富的村莊,武術(shù)源遠(yuǎn)流長,戲曲、雜技、鼓樂等等都具有悠久的歷史,當(dāng)然還有那些亦真亦假的民間傳說。南龍化村民這樣形容自己的好事之心:梅果莊有錢愛置地,石莊兒有錢唱大戲,南龍化有雙跟腳的鞋,哪有熱鬧奔哪兒去。畫面感非常的強烈, 好像看到一個人眼睛里熾熱的光芒,因為對精神文化的向往,而奔走在田野里。外村人則喜歡對這座村莊的人進(jìn)行調(diào)侃,說到:南龍化人窮不跌,三天沒雨請張爺。請來張爺下大雨,稀里嘩啦又澇咧。針對的是南龍化村人祈雨的故事。我絕對相信,哪怕真的遇到旱年災(zāi)年,而再逢雨澇,大家也會在這幾句順口溜里破涕為笑,日子雖苦,但是保持一份快樂的心境卻是最重要的。所以,老兩口慪氣也會描述成妙趣橫生的情景劇:馬瘦毛長蹄子胖,老兩口子搶熱炕。老頭說我抱的柴,老婆子說我燒的炕。
大教臺和南教臺村西,石氏和擁城村東、村北,就是白洋淀的馬棚淀,流行在這一代的民謠和順口溜,也大多與水有關(guān)?;呕艁y亂,生在白洋大淀。澇了吃魚,旱了吃面,不旱不澇吃米飯?;蛘?,澇了吃魚兒,旱了刨地梨兒,不旱不澇織葦席兒。------真實的生活未必有如此愜意,哪怕只是精神勝利法而已,但是你聽到這些,是不是也要對他們的樂觀主義挑起大拇哥?
就讓我們來看看他們真實的生活是怎樣的:
擁城一村四百戶,問誰衣食能豐足?田禾能種不能收,十年九澇家家苦。
水涸種地少耕牛,厚顏簧口求親友。典衣并食種得來,居然南北東西畝。
忽聞南河水滔天,道逢行人耳相屬。家家丁壯盡當(dāng)夫,乃裹糇糧上堤去。
一夕數(shù)驚不得眠,苦雨凄風(fēng)皆露宿。每逢南北兩堤開,田野汪洋無片土。
夜深人靜傾耳聽,但聞比戶吞聲哭。欲從澇后謀生活,稱貸無門家數(shù)口。
或則糊口散四方,或則賃舟捕魚去。平時舉網(wǎng)或得魚,難在天寒結(jié)冰后。
墜指裂膚總?cè)掏?,魚躍魚淵無覓處。若逢連日不得魚,一家數(shù)口火不舉。
捕魚不得思軋花,三更未眠五更起。赤背赤足振精神,切齒努目汗至足。
。。。
七十老嫗仍變花,幾歲女兒學(xué)織布。一村俱是可憐人,只為呼天求救助。
。。。。
再:
擁城村,四面洼,不打魚就摸蝦,下大雨就害怕。擁城村。四面低,打嘍南堤打北堤,你說晦氣不晦氣。擁城村,四面深,種嘍莊稼白費心,這樣的事情沒人問。擁城村,甚風(fēng)灑,春天和暖種莊稼,秋天一澇全變傻。
苦難的年代,提起來都是一部血淚史。潴龍河舊道附近的村莊也不好過。比如說齊王莊:提起齊王莊,兩眼淚汪汪。一色鹽堿地,全部大坯房。不過,我們并沒有被苦難嚇倒,而是培養(yǎng)出了百折不饒的快樂精神。水來蘆葦滿天生長,南佛堂村人會把這看作風(fēng)景:南佛堂風(fēng)光美,不種天然一洼葦。他們冬閑便唱戲而樂,并且坦然面對大家的陶侃:南佛堂唱戲不用瞧,打漁殺家捉放曹。南佛堂唱戲不用去,頭一出就是空城計。當(dāng)然南佛堂人也會反擊:南佛堂一打銃,你們鍋也刷不凈。其實,去的仍然要去,唱的依然會唱,快樂依然要繼續(xù)。
南佛堂絕對是一座充滿了韻律感的村莊,就連村里賣耗子藥、跳蚤藥的那個木訥的、名字叫做馮德子的人,都是了不起的藝術(shù)家。我覺得他的吆喝聲都能譜成曲,而且是各種節(jié)拍旋律。那時每到黃昏,他悠揚的聲音就從南北佛堂的大街小巷響起,讓還是小孩子的我羨慕不已:
我的鼠藥效果高,老鼠吃了發(fā)高燒。
燒斷了腸,燒斷了胃;燒斷了肝臟,燒斷了肺。
走到南過上海,這樣的鼠藥沒地兒買。
又養(yǎng)雞,又養(yǎng)鴨,養(yǎng)著老鼠不發(fā)家。
又養(yǎng)豬,又養(yǎng)羊,總比養(yǎng)著老鼠強
這座村莊還有一種幾近失傳的曲藝----曲子調(diào),不僅唱腔優(yōu)美,而且歌詞頗陽春白雪,如十二重樓:
正月是新年
正月是新年
丈夫出征去把邊關(guān)
花燈兒無心點
手使著工和剪
衣服做幾件
衣服做幾件
袍子罩子多多續(xù)棉
眼中淚汪汪
手使著針和線
忙忙不得閑
忙忙不得閑
忽聽街前鼓樂聲旋
女為夫辦行囊哪有功夫去看
臨頭萬百千
平地風(fēng)波拆散姻緣
女兒夫今離別
不知隔日才得見
春分二月中
丈夫出征奴好傷情
滿斟上一杯酒
且把行來送
你去為功名
撇奴在家獨守孤燈
。。。。。
勞動人民是令人敬畏的,在歷史的變遷中,他們創(chuàng)作而出太多太多散發(fā)著瑰麗色彩的民歌民謠,令人遺憾的是,有些曲調(diào)確實已經(jīng)失傳,我們不過是從這些歌詞上,憑空想象那些悠揚,那些婉轉(zhuǎn)。
星星,星星,?著一籃子燒餅。干么去?看她公公。公公怎么咧?叫老鼠咬了一個大窟窿。吃不到飯,念不得經(jīng),趴著炕沿直哼哼。
老天爺,快下雨,收嘍麥子供饗你。你吃面,我吃皮兒,剩下麥糠喂小驢兒。
小轎抬,大馬拉,嘰里呱啦到娘家。哥哥出來抱箱子,爹娘出來笑哈哈,嫂子出來一扭搭。嫂子嫂子你別扭,不喝你的茶,不喝你的酒,當(dāng)天來的當(dāng)天走。
。。。。。。
魯迅先生認(rèn)為:我們不會說話的祖先原始人,在共同操勞得特別吃力的時候,懂得唱唱歌謠,來減輕肌肉的疲乏,來鼓舞工作的熱忱,來集中注意力……。民歌,不是有閑階級的士大夫或騷人墨客,坐在屋里的無病呻吟,它是一切體力勞動者的血汗攪著淚汗的結(jié)晶和升華,所以我們,有歌,有謠,有滾滾而來的這許多風(fēng)行。
所以,我們行走著,聆聽著,感悟著,感動著??拗?,笑著,有韻味地去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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