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的杏樹園子,遙遠(yuǎn)的成了一個概念,我卻不能忘。外公外婆早已做古,那沙梁上的老杏樹已沒有了,新品種取而代之。沒有了彼時的情致。躺在如錦的沙地上,枕著尖尖草,向左歪頭,遠(yuǎn)觀黃河如線靜靜流淌:向右歪,聽得見鐵路轉(zhuǎn)彎處,火車爬坡時吃力的喘息聲。尖尖草軟軟地,在耳旁被我壓得倒下伸直,無可奈何的溫柔,耳根子癢癢的舒服。
知了在杏樹的高處低處銳聲的叫,有激情,動聽。太陽斑駁的光影,投射到我的臉上,睜不開眼,書擋在臉上,我看不見天上的云。
瘸子爺在不遠(yuǎn)處抽旱煙,氣味很沖。嗆的他一聲接一聲的咳嗽,咳嗽的緊了,沒了聲響,接不住了。抬頭看,他在流淚。抹一把鼻涕在鞋子上,磕磕鞋子,沙塵飛起。瘸子笑了,紅著臉難為情。臉上的皺紋綻開,像花一樣開放,并不好看。
他家的羊和外婆家的羊,安靜的吃草。沙地上草不多,羊跑的遠(yuǎn)了,我騰身去追,揚起一路沙塵,瘸子爺罵我慢些。
他的羊和外婆家的羊,和睦共處,像一家人。不,是一家羊。
我在外婆家長到七歲,沙梁上的杏我吃了七年。聽了七年蟬鳴,看了七年的火車,黃河的壯觀,我領(lǐng)略了七年,河床每年都在變化,今年倒這邊,明年倒那邊。時而寬,時而窄。我甚至有時想從窄處是能走過去的。河那邊是什么樣子呢?我很想去,可我并沒有敢過去。我不知道山西有知了叫,該是有的吧。河面不寬,知了是有翅膀的,它飛的過去。
我愛看書,外公說我有出息,將來必成大器。我那時不明白,不知何為大器。我只看小人書,《東郭先生和狼》,《七葉一枝花》,及《鐵道游擊隊》。鐵道穿杏樹園子而過,火車行至轉(zhuǎn)彎處需爬坡,走的極慢。我跟著火車跑,幾乎追的到?;疖囁緳C沖著我笑,天天見,成了熟人。他曾讓我摘杏子擲給他,多半接不著,接著了,吃著果子,大聲笑罵我是個笨蛋。我有時跑的快,能夠的著最后一節(jié)車廂的欄桿,那里面出來人,厲聲叫罵,變臉失色。我站在原地,彎腰喘粗氣,那人不罵了,我大聲笑?;疖囎哌h(yuǎn)了,老遠(yuǎn)還看的見那人梗著脖子,似乎笑了。我不知道他進(jìn)入的車廂里面有些什么究竟,到現(xiàn)在仍不曉得,很好奇,亦很羨慕。坐在房子里就能天南地北的跑,太好玩了。
瘸子爺是外婆家的鄰居,我們放羊結(jié)伴。老地方,老活計。他抽煙,我看書。羊跑遠(yuǎn)了,我去追。他睡覺,沙地上溫暖,躺著舒服。他呼嚕震天響,一條瘸腿不能舒展,時不時的抖動。小蟲子落在腿上,他伸手捏了,并不醒來,翻了身,呼嚕繼續(xù)。我有時想惡作劇地拿草戳他的臉,畢竟還是止住了。他很可憐。我不知道他怎么成了瘸子,問他,他不說,“小孩子不要多嘴”。我便不吱聲。
伏天沙地最熱,知了也叫的最躁,煩人。起身搖一搖樹,不響了。一會又開聲,讓人惱火。杏樹上的知了最多,聲音也此起彼伏。它們甚至爬到地上來,吸草莖上的汁液。伸手捉,并不飛。吱吱叫,聲音斷斷續(xù)續(xù),象是哀求,也表示反抗,神態(tài)卻是溫文爾雅。放開,飛不遠(yuǎn)??罩袆澚嘶【€,復(fù)又落在樹上,不吱聲,象是生了氣。過一會兒,又試試探探的叫,吱吱吱吱,聲音如常,并不挑釁。
蝴蝶翩翩起舞,成雙成對,壓低了身子。有時甚至落在我的臉上,我不動,偷偷睜眼看,能看到它的觸須,一動一動觸我的眼,似乎在看我是否真的睡著。猛然睜眼,它悠忽飛走。另一只緊緊跟著,纏纏綿綿的。落在不遠(yuǎn)處,抖抖翅膀,五彩斑斕。兩只蝴蝶互相追逐,交頭接耳。然后轉(zhuǎn)身看著我,樣子極俏皮。
我那時只覺有趣,并不知道梁祝的故事。多年后想起,竟然有些感動。
杏子熟了,落的滿地金黃。沙地不沾土,吹口氣,果面如新拭,咬一口,那蜜流進(jìn)心里。閉上眼睛睡在地上,如臥錦上,舒服的做夢。
蜻蜓落在冉冉蔓上,這是一種極討嫌的草,剌手。沒有花開,蜻蜓一身鐵紅,落在樹蔭的草上,怯怯的。不知為什么,看著它,我竟然有些難過。
土蜂是最難看的家伙,頭身不統(tǒng)一。伸長脖子,屁股在花間一撅一撅的,覺得它極不配。揚手趕它,嗡的一聲飛起,竟然蟄了我。一陣陣抽搐的疼。瘸子爺用不知道什么葉子幫我消毒,疼的慢些。外婆拿沙地上的沙瓤西瓜,堵我的嘴不哭。外公搖著蒲扇,我睡著了。
夢里還是聽得見火車爬坡的喘息聲,像瘸子爺?shù)暮魢!?br>
七歲我上學(xué)了,母親接我回家。杏樹園子便沒有再去過。瘸子爺也早死了,后來知道,他的腿是因為偷西瓜被土炮炸了。那年月,沒吃的。我聽了,不知道該是什么心情。還是流淚了。
外公外婆也沒有了,我到底也沒有什么出息。后來讀過許多書,大都記不住。只記得《東郭先生和狼》,還有《鐵道游擊隊》。
如今我也快要做外公了,我沒有杏樹園子留給我的孫子。沒有那些蝴蝶的玫瑰香味留給他。當(dāng)然,他聽得見知了的叫,因為那動人的蟬鳴是經(jīng)年不衰的。
沙梁上火車沒了喘息聲,風(fēng)馳電掣地。黃河依然白云間流淌。我心里不懈的蟬鳴,依然在叫,如歌一般地生生不息。
作者簡介:吳亞鋒,靈寶陽平人。男,六四年生人,屬龍相。農(nóng)民。少年畢業(yè)于靈寶二高,高考不第,從軍,學(xué)得司機,復(fù)員后以此為生許多年,人前人后的稱師傅,骨子里依然農(nóng)民。清貧半生,卻偏就喜歡舞文弄墨,每天扣的一段文字,不成其章,聊以自慰。無所建樹,癡心不改。五十歲上,女兒幫我上了微信,與時代同步,不想被生活淘汰。取名隱者,原是想低調(diào)做人,不料隱者其名還是狂妄了。沒有名氣,何需用隱?;蛟S還是浮躁,六根不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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