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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農(nóng)|大包教學散記

哈哈

絲路新散文

siluxinsanwen

1

渭南市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主辦

大包教學散記

龔農(nóng)

 

1、

每當汽車駛過坪壩河邊的公路,我就會打開車窗,朝半山腰的一個綠色山包望去。本來,一別四十年,再沒有回去過,但那里的模樣依然清晰如初。那個我當年插隊的小山村,那個松林里的小學校,那群模樣天真的孩子,那些與我與他們有關的瑣事,一一浮上心來。

然而,這卻沒有使我寬慰,相反,到勾出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一種......算是歉疚之情吧。

還好,還能想起幾個名字:黑狗,三娃,錫佑,家民......

原諒我,不辭而別的舉動。這糾纏了我四十年的情結(jié)到底是啥哩?

2、

那天,記得是洋芋快挖完扯稻田稗草的時節(jié),我卻在青紗帳里睡大覺,醒了聽蟬蟲鳴叫。隊里覺得應該把這輕松活讓我干,其實是誰也不愿干,一件得罪人的事情——吆羊子,就是將社員散養(yǎng)的羊子趕出集體的莊稼地。他們覺得知青比較公正,不怕得罪人,比如分洋芋,無論輪到誰家,都由知青埋頭用撮箕裝起,不看人,過稱,沒有人抱怨分到的洋芋個頭太小。

我從山上回臨時知青點,也就是朱媽媽的家,半道上被大隊胥支書攔住了。

“大包學校的初中班十幾個娃娃,這幾天沒人教課了,你去教吧?!?/span>

“莫開玩笑?!薄霸鹊睦罾蠋熌??”

“他成分倒是不高,但教書不中用呢,社員們意見大。”

我有些猶豫,其實是想知道這是哪一級的決定,“這么說,我當初中班老師,能行?”

“這是經(jīng)公社黨委研究決定的,讓大隊專門通知到你本人。明天就去上課?!?/span>

“不會虧你的,每天給你記10個工分。”胥支書認為這是最重要的補充。

我心里盤算著,10個工分能換六角三分錢呢。我一天上山弄柴火,手腳被荊棘劃爛不說,即使弄回五十斤柴也不抵五角錢。

憑心而論,這算對知青最大的照顧了。我來農(nóng)村不就是接受再教育嗎,接受再教育的目的是什么,還不是指望跳出山旮旯,當老師,當工人.....?現(xiàn)在,我既當了老師,還接受了再教育,何樂而不為?

我得趕緊表態(tài):那我去試一試,絕不辜負公社和大隊對我的希望!

幾天后,參加中心校的集會,區(qū)文干把我單獨留下,除了語重心長的告誡,他說出了讓我驚喜的消息:當教師呢,必須名正言順,要么是民辦教師,要么是代課老師。我看代課強一些,每天一塊錢工資,不論月大月小,每月30塊,你可以把錢交給隊里換成工分。

 3、

知青屋還沒建好,我暫時居住在大坪的朱家,大包學校離這不遠,轉(zhuǎn)兩個松林包,過一條彎彎的山路就到了,頂多20分鐘。直線距離就三四百米,上課鈴聲清晰入耳,還常聽到一陣音調(diào)走樣、前七后八的歌聲,感覺怪怪的,覺得山里的孩子接受了許多走樣的知識。

教這個初中班就兩個老師。原先的李老師已被辭退回家,這幾日,所有課程全由公辦老師周老師一人應付。

她見了我笑著說:你來了這下好了,馬上吩咐,你教所有理科課程和體育,怎樣?

我不可能有什么意見,教就教唄。我說那領教科書吧。

她噗呲一笑:哪有教科書,由你教什么學生就學什么。我頗吃驚的樣子,引得其他老師也發(fā)笑了。

其實,我不該感到詫異,老師沒有教材,學生沒有課本,在那個年代不是稀奇事。我讀兩年高中,不是也有一年全是抄寫嗎?語文老師還給學生發(fā)油印單子,什么《夢游天姥吟留別》、《蜀道難》、《琵琶行》,全是從模糊不清的字跡中讀到的,至今背得許多。但數(shù)理化課程,老師沒有刻印只言片語,常常是滿堂抄寫,寫得手腕發(fā)軟,而講解的內(nèi)容卻聽得似是而非,顧此失彼。

 兩手空空,第一次上講臺,畢竟心里不踏實,我想回知青屋找點資料。我下鄉(xiāng)的時候,除了公社發(fā)的毛選和鋪蓋卷兒,還帶了一口篾條箱,來接我的是二隊的劉隊長,二話沒說就放在肩上,到了朱家院子他擱在我的床上,這才說“是裝的么子恁個重?”

其實箱子里裝著的是書。

不料周老師已經(jīng)提起手包,說她今天有事回公社一趟,讓我頂她,一人教完全天課程。

 4、

我借著廖老師的書桌,趕寫教案,熱炒現(xiàn)賣。

廖老師搖響了上課鈴,她說:有啥寫頭,上多上少,你各人決定,沒得人來檢查的。

我做了這樣的安排,先上一節(jié)體育課,然后數(shù)學、物理、化學各上一節(jié),全天的主課就差不多了。

隊列已經(jīng)站好,稀稀拉拉,彎七八拱。

說是操場,也就是山包上一小塊平地,硬挖出的幾十平米,坑洼不平,一塊破爛木板釘著一個歪斜的籃框,好歹算個籃球場。操場下接著一溜陡坡,布滿刺槐和荊棘,坡底便是清清的坪壩河,大約就在觀音巖上面的位置。

做完體操,我便讓男孩子先打籃球,女孩子跳繩,二十分鐘后交換。

安頓好孩子們,我獲得短暫的輕松。只要今天能平穩(wěn)度過,便阿彌陀佛。

不料,歡鬧聲戛然而止,比山林還寂靜。

“報告老師,籃球滾下坡了?!?/span>

預料中的事發(fā)生了。這個籃球可是個寶貝兒,它引來了孩子們的多少歡樂啊,沒有它可不行,沒有籃球玩的體育課多么乏味。

立即安排學生分頭下山找球,孩子們一溜煙就鉆進了坡里。一個小時過去了,沒有消息回來。估計是滾下坪壩河了,萬一被水沖走了怎么辦?事不宜遲,我迅速帶領幾個學生,連沖帶跑趕下河壩,沿河分開隊列,拉網(wǎng)式搜尋。秋天正午的太陽,頭上無遮無攔,依然感覺火辣辣的。

我坐在在石包上發(fā)呆,正要決定收兵,黑狗同學抱起個籃球跑到我面前,不禁大喜過望,來不及表揚他的功勞,忙問在哪里找到這寶貝兒的?

他努努嘴,朝一處濃密的刺叢一指。

原來,籃球躲在河灘的紅籽叢中,在幾十雙眼皮下晃過。

總算失而復得。同學們告訴我,其實這個籃球經(jīng)常滾下坡,甚至一堂課里發(fā)生幾次,不過每次都能找回來。

注定這籃球不會丟失,一個神球!

大半天的時間都費在找籃球上,所有安排算被徹底打亂了,真是球了,球了!

我不禁思忖,怎能怪山村學校自由散漫,沒有時間觀念?即使你有強烈的緊迫感,又能整出個啥名堂?如同一輛破舊汽車,修車的時間遠大于在路上跑車的時間。

5、

就我做代課老師這事,引發(fā)了隊里一陣議論,說我是縣里干部家的娃兒,不然就是牛鬼蛇神家的孩子,你看他那么大一箱子書?

奇了怪,壞人總是書多!這什么邏輯?

漸漸地,社員們的猜測趨于一致。我想,這實在是巧合。

流傳著有關我的一些“神奇”的說法,最令人驚異的有三:

第一件事,蔬菜種得好。那不是一般的好,好得令人費解。我種的大白蘿卜、大白菜,像一個個肥壯的小矮人,社員的菜反而相形見絀。這令他們對我這個從來不懂莊稼的年輕人刮目相看,以為我有神秘技法。其實哪有秘密武器?一要種子好,二要肥料足,這個他們應該懂啊。社員們用的是當?shù)氐睦掀贩N,種子已經(jīng)退化,而我巧遇了一位小木匠,山東人,他讓老家郵來了良種,就信封里裝的那么多,全給了我。而肥料,更是近水樓臺,恰巧隊里劃給我的菜地,就在公家豬房旁,我就有事沒事去施肥,不需要糞桶,拎起糞瓢舀起糞水就淋。白菜蘿卜苗子青翠欲滴,惹人喜愛,滿滿的成就感。

第二件,摸黑能念報紙文章。念得那個溜溜熟,不像是報紙上的,更像我自己寫的文章。隊里社員們除了信任我分糧食無偏心,另一個任務就是政治學習時讀報紙,一般收工后集中在大隊倉房前院壩,在淡淡的月色下席地而坐,聽我行云流水般地朗讀。我不知道他們到底聽懂了多少,看得出來他們對我流利的朗讀贊賞不已,如果不是學識高,啷個打摸黑還看得清那么小的字呢?其實我沒有夜明珠,那些個報紙上的文章,內(nèi)容大同小異,在學校里念大批判文章、寫大批判文章,早就對那些套路耳熟能詳,即使看不清某部分文字,估摸也能讀出,再說社員們也不一定聽得出什么破綻。

6、

第三件,愈加讓社員們確信了我是“神人”。

兩個多月來,勤扒苦做,留下一身疼痛,一手繭傷,除了雨天不出工,幾乎沒有機會休息。

國慶節(jié)到了,我找到隊長,說要進一趟城辦點事,他竟許了三天假。其實,我進城并無特別事要辦,不過是個借口,找人傾談,倒倒苦水,甚至想求人安慰一番。

三天后,我因得到國家恢復高考的消息,懷揣欣喜,返回山路的步履顯得比以前輕快多了。

快到朱家屋邊的地壩坎下,迎面來了一位社員,急忙向我說道:你終于回來了。你還不曉得哦,你那天前腳一走,朱家房屋就被大火漂了。

啊,這怎么回事?

我急忙爬上大坪,不敢相信眼前的慘景,原來的一排瓦房已成瓦礫,唯有煙熏火燎過的墻壁沒有倒完,朱家人不見了蹤影。隊長不知從哪里鉆出來,勸慰我:“莫慪氣。朱家臨時借居在親戚家。你暫時住到我家里,公社很快就會撥??睿o你單獨修知青屋,鍋碗瓢盆、鋪蓋蚊帳,一律重新添置”。

我替朱家真心難過。多好的一家人,多好的朱媽媽!

我的知青生活是在她家開始的,就在那間老屋,我度過了人生的第一關。天未亮,朱媽媽叫醒睡意朦朧的我,看我實在哽不下洋芋坨坨,就用鐵瓢在鼎罐里將洋芋搗啊搗,搗成芋泥,略放油鹽,讓我勉強吃下。每次煮飯,她把大米煮在罐子的一角,其余全是大個的洋芋,朱家弟妹們眼睜睜地看著我碗里的白米飯,心里不是滋味,便提出要跟大家一起吃洋芋,朱媽媽不同意,她說:“娃兒啊,你在這里造了孽,又吃不下洋芋,啷個奈得何做活路喲!”

朱媽媽再有一雙巧手,也難做無米之炊。全家一年的希望,剛剛從地里收回曬干的包谷、稻子,在小倉里還帶著秋陽的溫熱,就被鄰家小孩不慎失火全給毀了。我將一個月知青標準定量供應的35斤口糧和半斤菜油,趕緊送去。

朱家發(fā)生大火時我不在場,這純屬巧合。

不知怎地,有人將此事越描越神奇,甚至有的版本將我形容為先知先覺的人,說我有預測災禍的法術。這說法肯定犯了邏輯錯誤,如果我能預感災禍,我能不告訴朱媽媽,我還會借口離開?

于是,“神奇之人”做老師,理所當然。         

7、

一般在下午兩點放學,別說拖堂,連作業(yè)都不留。農(nóng)民的娃娃,回家沒得清閑的機會。

我也不清閑。下午提著石灰水,選大路邊稍微光滑平整的石頭,寫下一排跳上跳下的標語。天黑了把社員叫到曬壩坐下,聽我念報紙。光線太暗,念跳行了也沒有人覺察。

所以,我也沒有時間備課。師生都這么鬼混,能有多好的教學質(zhì)量?

但隊里認為我教學不咋的。路過社員家門口,總有笑臉相邀:

“老師,辛苦了!到屋喝口水再走?!?/span>

我也不推辭,徑直走到火塘前,往沾滿草木灰的長條凳上坐,接過茶垢斑斑的缸子,咕隆一陣猛喝起來。不一會兒,一大碗烘洋芋就遞到面前,有時是兩顆煮雞蛋。

要說,社員們對外地知青,是有距離甚至隔閡的,別說喊你喝茶吃洋芋,通常是避而遠之,因為在他們眼里,這群城里來的年輕人,簡直就是一群不勞而獲五谷不分的搗蛋鬼,干盡偷雞摸狗的壞事。

對面光明大隊的知青,去年冬天趁黑抓來十幾只雞子,三天三夜大肆饕餮,吃不完的還打包背回了重慶。

到冬天了。也是下午兩點,家民爹將我攔下,領我進屋,“老師吔,莫嫌棄,吃頓便飯再走。今天我家殺了豬?!?/span>

我知道,這是吃“泡湯肉”的習俗。那時實行“賣一吃一”,必須將一頭豬的一半賣給食品站,自己才能吃下一半。盡管我的生活也清苦,畢竟有供應,起碼每月有半斤菜油一斤豬肉,相比之下真正的農(nóng)戶,常常只能吃洋芋、喝面糊糊,一年到頭吃不到幾回肉。

家民家的狗蹲在小飯桌下。真是不好理解,我每次從大坪去大包,路過地壩邊,它都要兇狠地朝我吠叫,主人呵斥它:狗日的瞎了眼,也不頂用。于是,我就擺出一副花拳繡腿的架勢,與它正面周旋,讓它弄不清我的虛實。

我把一根啃剩的骨頭丟下,向它示好,可它只斜了一眼,并不拿嘴去啃。

呵呵,這家伙還挺有骨氣,不吃“仇人”的嗟來之食!

8、

“教育為無產(chǎn)階級政治服務”,這標語是我用石灰水刷寫的。

沒想到,此時農(nóng)村正轟轟烈烈開展的“割資本主義的尾巴”,波及到了學校。

本來,在我的引導下,孩子們漸漸有了學習興趣。我把高中畢業(yè)時同學互贈的小筆記本、軟面抄什么的,作為獎品,分給了成績上升的孩子。

“知青老師教書,還給娃娃送本本兒呢,看,出了稀奇吧?”

但眼下,得講政治,我停下教學,課堂上模擬一下割各家的“尾巴”。

沒等我深入發(fā)動,便直接進入了高潮。

“有些屋頭,到處偷偷開荒地,撒蘿卜籽籽,坎坎邊種洋芋?!逼鋵?,我要的就是這種不癢不痛的效果,不要來實質(zhì)的。

“他老爺,還種了苞谷呢!就在大灣槽那邊?!睕]想到,程老師的兒子程懇,這次太“誠懇”了,精確打擊對方要害。

被揭發(fā)的娃娃先是紅了臉,接著罵了一句:“我日你屋的先人板板?!?/span>

“不許罵人!”我呵斥了一句。

那娃娃出其不意,使出了重磅武器:“你爸爸是老師又啷格,還不是帶了一回高帽子?”

眼看程懇招架不住,趕快滅火,轉(zhuǎn)移目標,就開始講:這洋芋,又叫馬鈴薯,土豆,從南美傳到中國的......

過了幾天,片區(qū)開展教研活動,因我和周老師是教初中的,不便發(fā)言。末了,程老師喊我到他家:中午了,順道吃個便飯。

程老師的家,就在大包學校的坎下,不足百米遠。

鄉(xiāng)里“半邊農(nóng)”老師普遍,不稀奇,但他為什么不在大包學校教書,偏舍近求遠,而在五里開外的躍進村小教課呢?

呵呵,桌上有臘肉不說,還擺了小酒杯。程老師說,包谷酒只剩點點兒了,將就喝這個。我雖不好酒,但認得這“國公酒”,一種無需酒票可以買到的藥酒。

“年輕人,今天你雖然沒有發(fā)言,我曉得你,知識上,你是搞醒豁了的。那些人莫提,瞎子牽瞎子?!背汤蠋熿F篤篤冒出這句話。

我覺得吃著人家的,沉默寡言不妥,就說:“您是標準的中師生,我得向您學習請教?!?/span>

他急忙擺手,“莫向我學習?,F(xiàn)在,我還被‘掛起’的。”

“不懂了吧,‘掛起’就是沒下結(jié)論,既不是依靠對象,也不是打擊對象?!?/span>

看我一臉茫然,他才慢慢道來——

去年9月9日下午,程老師放學回家,餓得很,剛端起飯碗,午飯晚飯合成一頓。門外就有人喊他:程老師,大隊喊你馬上去一趟,把毛筆墨汁帶起。大隊和社員麻煩老師寫個東西,很經(jīng)常的事情,程老師回了聲:吃了飯就來,催工不催食嘛!誰知,他這一去,就被“掛”起了。先是一番嚴厲責問:偉大的xxx逝世了,全國人民萬分悲痛,就你一人幸災樂禍?竟然還飲酒作樂,是何居心?必須深挖階級根源。只可惜,程老師從小孤兒,靠助學金完成學業(yè),根子正。于是,將他調(diào)往更為偏遠的村小,不能禍害更多的貧下中農(nóng)子女。

我聽了,唏噓不已,無話可說。 

9、

 知青屋蓋好了,土墻瓦房,挨著隊長家,我想隊里的用意,是為了在生活上照顧我。

 屋子接近二十平,太顯寬綽,除了一張床,當書桌的箱子,墻角一眼土灶,空蕩蕩的。而且通風良好,土墻和房頂之間,沒有做壁子,敞亮亮的。沒想到到了冬天,雪花徑直飄落在床頭。

一切全靠自己了,以前在朱媽媽家飯來張口,衣服都是她洗好?,F(xiàn)在,尤其屋在半坡上,水井在半坡下,挑一次水往返半個小時。

黑狗離知青屋較近,他放學后并不立即回家,我以為他是學習上要請教我,誰知他跟我搶扁擔,“老師你歇著,我去挑水,我整慣了的?!?/span>

我說,你還是回家看看書,老師給你找書看。我給他講學習文化的重要性。

“我不是念書的料。念也是搞空筋兒,畢業(yè)后回隊里掙工分算球了?!?/span>

還說,你念了那么多書,那又啷個?還不是到我們這個山旮旯來遭孽?

我只得苦笑,不再說什么了。班里抱這種想法的不止他一個。你說把課文背熟,他說那能抵10個工分?你說把雞蛋留給孩子吃了補充蛋白,他說,兩顆雞蛋可以換一斤鹽巴,要吃一個月呢。我和他們想的不是一個理,沒法達成共識。

我得把自己的稀飯吹冷。

離12月10日高考的日子不遠了。

夜里就著昏暗的煤油燈,躺在床上翻閱東拼西湊來的資料,沒有高中的,初中的也看,甚至把油印資料當寶貝兒。哪知,看不了幾行字,倦意強烈襲來,一陣迷糊過去。醒來,書本掉在地上,手上的血泡絲絲作痛,風帶著霜露掠過枕邊。

還好,生活上有了大改觀。

劉隊長的哥哥在中學作伙食團長,劉老師說:這樣子,你只給兩塊錢,我給你端一盆肉回來,要不要得?這當然求之不得,我每月領著9元的知青生活補助,況且有代課金,資金保障充足。一盆肉,就是住校生打牙祭時,八個人一次吃的分量。

其實,劉老師作伙食團長,事出有因。他本是讀了兩個大學數(shù)學系的畢業(yè)生,分配到山區(qū)教書,縣里拿滑竿把他從萬源抬進山。無奈他不善表達,管不了課堂紀律,從縣中學貶到區(qū)中學,覺得不能再貶了。在區(qū)中學沒教上幾天,學生便反映他的課聽不懂,只好改做后勤工作,聚了現(xiàn)在的妻子,組成“半邊農(nóng)”家庭。

這個劉老師,做題特厲害,據(jù)說沒有能難住他的數(shù)學題。一次,我坐在火塘邊請教他,他提筆就做,做完了,就交還我看,吧嗒起長煙桿,一句話也不說,笑瞇瞇的。你若問這題是怎么解的,他頂多回答三個字:就恁門。

10.

好久沒有看電影了。學校的小操壩上,等來了一場露天電影。

演朝鮮片子,《鮮花盛開的村莊》。不管朝鮮的,還是阿爾巴尼亞的,不論新聞紀錄片,還是國產(chǎn)彩色戰(zhàn)斗故事片,只要是看電影,沒有人不興奮的,連發(fā)電機吐出的煙氣也覺好聞,山民把這叫做“電影氣氣?!?/span>

放映員也顯輕松,觀眾大部分是學生,不像在其他山村放映時累著,因為絕大多數(shù)山民聽不懂電影對白,需要邊放映邊用方言做同聲“翻譯”。

意猶未盡的同學們高舉火把,腦海里回放著片中的故事情景,朝鮮姑娘不像阿爾巴尼亞的,鉤鼻梁藍眼睛,模樣好看多了,嘴里直叫著“阿瑪尼,阿瑪尼”。

走夜路,當?shù)厝撕啊懊孤菸嚒?,而我恰好算瞎子一個,憑感覺往前,縫坎跳坎,在一黑咕隆咚處,突然來一個自由落體運動,右腳踝被崴了,當時不覺得有多痛。

直到早晨下床,感覺到腳使不了力,疼痛加劇起來。隊長見我一拐一瘸的,就勸道:你還是回家去吧,一邊復習,一邊養(yǎng)腳傷。

不到一周,將臨關乎我命運的大考了,突遭腳傷,覺得這非好兆,心里籠著陰云。

......

考前的一天,我搭上熟人幫忙找的煤炭車,坐在烏黑的煤炭堆里,搖晃到了縣城。

我不顧一臉塵垢,徑直去了河街中央,在國營食店,掏出壹角貳分錢,換一塊包面牌子。包面是木制牌子,饅頭包子是竹制的,炒菜則是鐵皮的。

我要奢侈一回,人生能有幾次高考?

先用筷子在碗里撥了撥,數(shù)了數(shù),剛好12個包面。不對,怎么碗底還有個硬東西?

顯然不是包面。這第十三個“包面”,竟然是一塊牌子!包面牌子!

我心里一陣狂喜。轉(zhuǎn)瞬,裝著什么也沒發(fā)生,不能喜形于色,不要讓師傅看出端倪。

大吉之兆啊,這不是好運在前么?

11.

快到期末了。

周老師說,今天上級要來學校檢查。那時,領導深入學校是要坐進教室聽課的。

我趕緊做準備。給孩子們一再扎咐:課堂上要規(guī)矩,不準說閑話。臨時教他們練習了一句英語:上午好!以示對領導的歡迎。

還不放心,把錫佑叫到一旁,授意她今天回答問題積極點兒,并且領讀“化學元素周期表”。幾天前,我剛讓他們念過順口溜:青害李皮朋,探丹陽付奶(氫氦鋰鈹硼,碳氮氧氟氖);那美女桂林,流露押嫁該(鈉鎂鋁硅磷,硫氯氬鉀鈣)。

錫佑是另一個大隊的,父親是大隊會計,爺爺教過私塾,她人很聰明,學習很下苦。我就給她開了小灶,適當比別人多學點,至少完成正規(guī)初中應該做的作業(yè)。后來,我了解到,錫佑還是沒有考上中專,讀了區(qū)中學的帶帽高中,才考上鄉(xiāng)鎮(zhèn)招聘干部。

我替她惋惜。

胥支書陪區(qū)文干、片區(qū)教研組一行,聽了我一節(jié)化學課,對我的教學給予了好評價。這在我的意料中。

胥支書把我叫到一旁,單獨關心了一下:“這次,你參加那個高級考,哦,高考。聽說考得不咋的?!薄翱h里調(diào)查組已來鑒定了,我說了你很多優(yōu)點。”

我不敢張狂,便說:“哦,多謝支書關照。一輩子向貧下中農(nóng)學習?!?/span>

我的話,絕非虛情假意。

他又說,“你二天走佬,我還真不慣適???,能不能幫我再搞點兒,那把戲?”

哪把戲?我想起了,上次我給他搞到的把戲,是兩塊肥皂。就說:“支書莫安事,有話直說,我保證盡力去完成。”

可這次,他提出要酒,難度之大,超出了我的能力。誰都曉得,供銷社酒海里那水水,即使如有人說的兌了辣尿或者洗腳水,可不是一般人能灌得到幾瓶的。

心想也是,正因為太難,人家才開金口嘛。

我說試試看。

我急急回家。等到天黑,確認無人,刨開蘋果樹下的一堆泥巴,從坑里輕輕地取出一個瓶子。另一瓶原封不動,繼續(xù)埋著。

這兩瓶苕干酒,是我利用班長特權(quán)給留下的“貪贓”。五個月前,區(qū)供銷社特批我們班畢業(yè)會餐用酒10斤,不太好喝但也是酒,趁同學們酩酊大醉之時,我悄悄藏下了這點剩酒。本來是想學茅臺的做法,窖藏它50年的,誰知才5個月,它就重見天日。

嗚呼,醉翁之意仍在酒。 

12.

轉(zhuǎn)眼間,過了一個革命化的春節(jié)。接著,真正的春天來了。

我終于收到錄取通知書。在公社給書記道個別,就去文書那里辦手續(xù),她挺熱情,說我運氣又好又不好,沒能錄取到更好的大學。有的手續(xù)需縣里才能辦,打算辦完就搭乘長途班車,去學校報到。

我回到知青屋,收拾東西。鐵罐,鍋兒,茶瓶,臉盆,通通留下,連棉絮也不要,只把藍花格被面裝進了口袋。我要輕裝上陣,去一個嶄新的地方,重新開始人生。

看到箱子上的教案本和幾截粉筆,就猶豫,到底還去不去大包學校?

算了,還是不去。

不辭而別,固然心里難受,估計去了,學生們會不放我走,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那又該怎么辦?萬一,我的心被他們的淚水泡軟了怎么辦?

我教娃娃們讀書,初衷是改變他們的命運,可我這個老師,眼下名不正言不順的,也得要去奔自己的前途??!我雖不是金鳳凰,但也想飛出山外??!

現(xiàn)在想想,那是什么機遇?數(shù)百萬學子,積壓了十年之久,才迎來了一場改變命運的轉(zhuǎn)機,而且,570萬考生中(受政策影響沒領到準考證的無計其數(shù)),幸運兒僅27萬,錄取率不到5%,我作為應屆生在此列,實乃大幸!

......又見那山包,依然郁郁蔥蔥,不知林間的學??砂苍冢?/span>

我默默地念叨他們的名字:黑狗,三娃,錫佑,家民......

作者簡介:龔農(nóng),筆名斯緣,中國散文學會會員,重慶市作協(xié)會員。著有散文集《我在巴山聽夜雨》,散文詩集《森林筆記》等。作品發(fā)表《散文家》《散文詩》《散文詩世界》等,多篇作品入選國內(nèi)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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