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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千里路云和月
得知她被確診為乳腺癌時，正常畫面應(yīng)該有的痛苦、絕望、崩潰都沒有出現(xiàn)。我平靜地聽著醫(yī)生診斷，他說得好像很多，篩選性忽略、跳過，只問了一句：“還有救嗎？”
“遲了三四個月，現(xiàn)在腋窩淋巴有轉(zhuǎn)移病癥?！?/p>
水慢慢地升起，沒過脾胃，到達心臟、最后卡在了嗓子里，只覺得屋頂壓抑，呼吸困難。我要出去走走。
她曾堅強得如同一面銅墻鐵壁，多少大事小情都沒有把她擊敗，怎么會被癌癥這個混蛋擊中！
十四歲的她，被父親叫到跟前，在棉襖底襟縫制了一筆巨款——八百元人民幣，父親叮囑說：“如果我遭遇不測，你就領(lǐng)著兩個弟弟，用這筆錢上北京為我申冤去”。
還在上學(xué)的她，整整一個冬天都在穿著這件棉襖睡覺。被關(guān)押的父親，六神無主的母親，未成年的弟弟。幾代單傳的父親連個堂兄堂弟都沒有，如同迷失沙漠的羔羊，瞬間，她被這個世界孤立。
家庭的突變，還是孩子的她，一夜長大。
拉著兩個年幼弟弟，守候在批斗會現(xiàn)場。他們目睹了人性的卑鄙。那個戴著紅袖圈、曾叫叔叔的“親人”，站在父親面前蠻橫的唾沫星子四散飛濺。忍無可忍的她突然沖了上去。清晰的思路，犀利的言辭，剛剛還盛氣凌人的“紅袖圈”被她質(zhì)問得啞口無言。會場瞬間變得鴉雀無聲，她只覺得自己的血往上涌，聲音在屋頂回蕩。突然，旁邊有人喊了一聲：打！緊接著，蜂擁而至的百姓沖上了批斗臺，以為要打父親，她本能地伏在父親身上。他們拉開她，叮囑回去給母親報個平安，父親他們負責(zé)保護。
父親被救走了，三年困難時期，開倉放糧得救的百姓，沒有忘記當(dāng)年的救命之恩。
回想姐姐，每每講起這段經(jīng)歷抑制不住地激動，就能理解，如今，她還身兼數(shù)個角色，離不開年少當(dāng)家做主的經(jīng)歷。
年輕時的姐姐漂亮出眾，是她們那個年代少有在縣城讀書的女中學(xué)生。
“烏黑長辮子，學(xué)校里的運動健將、女籃前鋒。一身水洗得有些發(fā)白的藍褲子、碎花襯衫。那身打滿補丁的衣衫掩飾不住一臉清秀，而且這補丁打得和一般人不一樣，既對稱又協(xié)調(diào)?！苯憬愕亩鲙煻嗄旰笳f起得意門生，還依稀記得姐姐當(dāng)時的模樣。
“只要我擔(dān)水從城墻上過去，小伙子就跑過來幫忙，我知道過不了幾天，媒人就來上門提親?！?/p>
母親總是自豪地說著她家“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故事?！澳憬阌醒酃?，一個都沒看上，選的你姐夫一進門我就滿意。”
姐夫是出了名的模范丈夫，親朋好友常拿他當(dāng)教育典范推而廣之。只有姐夫知道，這個家是相敬如賓、同呼吸共命運換來的。七十年代初，姐夫作為文化下鄉(xiāng)的老師，在山大溝深的偏僻村莊插隊，數(shù)九寒天姐姐騎車五六十公里去看他。推門進去，四面透風(fēng)的墻，吹得窗戶紙嘩啦啦地響，半盆結(jié)冰的水，冷冰冰的炕上躺著高燒昏迷的姐夫。不到一百斤的姐姐背起一米八五的姐夫，把他馱到自行車上，她一手推著車子，一手扶著姐夫，自行車過不去的地方，只能停車俯身背他過去，然后再回去推車。反反復(fù)復(fù)多少個來回，后半夜才趕到二十公里外的衛(wèi)生所，昏迷不醒的姐夫在醫(yī)院住了半個多月，才算撿回一條命。
七月的家鄉(xiāng)，傍晚雨后，涼風(fēng)習(xí)習(xí)。頂著冷風(fēng)，腳下的步數(shù)仍在飆升。當(dāng)一個人身體扛不住靈魂的痛，“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是最好的解脫，讓疲憊不堪的身體去救贖欲哭無淚的靈魂，它們才是天生的絕配。
等到我出生時，父母已不再年輕，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有姐姐。幾十年來，她一直充當(dāng)著小家長的角色。嚴(yán)厲的父親是兩個哥哥邁不出去的坎，小到吃穿用度，大到生存就業(yè)、娶妻生子，都離不開姐姐從中疏通。兩口子吵個架，嫂子第一個哭訴的人一定還是姐姐。
兒子出生時，我是高齡產(chǎn)婦，回娘家時突然羊水早破，不敢告訴年邁的母親，嫂子見狀嚇得渾身發(fā)抖，哆哆嗦嗦拉我去醫(yī)院，嫂子緊張我更緊張，以為孩子會在車上生下，結(jié)果他沒有我預(yù)想的麻利。醫(yī)生為我的年齡擔(dān)憂，首推剖腹生產(chǎn)。電話打過去，姐姐淡定地問：“陣痛間隔幾分鐘？”
“十分鐘左右”。
“早著呢，間隔兩到三分鐘再給我電話，現(xiàn)在和你嫂子去樓道散步，再和幾把牌我就過來?！?/p>
姐姐的若無其事反倒讓我鎮(zhèn)定，拒絕了一波又一波的剖腹產(chǎn)動員。幾個小時之后她不慌不忙地進來，手里提著飯盒，里面裝著兩只荷包蛋，沒有一點胃口的我被她硬逼著吃了下去（幸虧那兩個荷包蛋，不然電影鏡頭里的嘶啞喊叫，沒有這兩個荷包蛋是沒力氣叫出來的）。病房里的她又說又笑，完全不理會我的緊急狀況，見陣痛幾乎沒有了間隔，她才打住話語告訴丈夫可以通知醫(yī)生上產(chǎn)床了，一個小時后不到七斤半的兒子順利生產(chǎn)。丈夫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多虧有姐姐壓陣。”
哥哥事業(yè)出現(xiàn)危機，需要大筆資金周轉(zhuǎn)，沒有絲毫遲疑，姐姐交給哥哥一棟上下樓的產(chǎn)權(quán)，臨了補上一句：“你姐夫也同意給你應(yīng)急，不要有啥負擔(dān)”。那是父親留給她將來給兒子的婚房，母親知道后責(zé)怪她太過魯莽。
“還有選擇嗎？我是家里的老大，他是我弟弟，我不幫他還有誰能幫他？”
廚藝精湛的姐姐，是小侄子的美食偶像，小時候他最愛說一句話給媽媽：“今天我放學(xué)去大娘娘家吃飯?！倍宋绻?jié)的肉粽子、八月十五的手工月餅、過年吃的紅燒肉……每一份飽含媽媽味道的食物，逢年過節(jié)我和哥哥每人都會得到一份，那是出自姐姐之手的節(jié)日美食。
歲月無聲催人老，漂亮姐姐也毫無例外的加入到了老年人行列。即使在同齡人里她格外年輕。歲月一樣在斑駁她的容顏，侵蝕她的精力。
本該幸福安度晚年的她，因為大兒子的婚姻失敗，又給了她無盡挫折?？紤]再三她扛起了撫育第三代的任務(wù)，和每一位年輕媽媽一樣，每天起早貪黑地忙碌著。
記得是誰說過，上了年紀(jì)的女人最怕有文化。因為文化、因為閱歷，會讓女人獨斷又固執(zhí)，姐姐無可幸免的被圈中。她越來越獨斷、越來越嘮叨，有時被她嘮叨煩了，暗自真慶幸多虧她是我姐而不是我婆婆。
但是父母走后，姐姐成了我的精神依靠，只要去她那里轉(zhuǎn)一圈，就算我什么話都不說，失意消減，快樂翻倍。
如今她病了，病得這么嚴(yán)重。我不知道該怎么幫她。
電話響了，是姐姐的，我極力調(diào)整自己的情緒：“怎么，有負擔(dān)了嗎？”
姐姐半天沒有吭聲：“怎么能沒負擔(dān)，我沒有想到會這么嚴(yán)重，給我說實話，問下妹夫如果我接收治療，能活幾年？”（她幾乎成了堅強的代言人，殘忍的我們查出病情都沒有避諱，直接告訴了她結(jié)果。）
“妹夫說了，積極面對，沒有什么大不了的?；钍昴憔蛪虮玖?，要是活十四、五年你就賺了?！蓖蝗挥眠@么調(diào)侃的口吻安慰姐姐，自己都有些驚訝，電話那頭姐姐明顯平靜下來。
“想活九十歲嗎？饒了你的兒子兒媳吧，八十幾歲足夠了，活太久會讓人煩的。”聽得出姐姐在考慮，抓緊機會動搖她的退縮。
……
空氣凝固，半天沒有了姐姐的聲音
……
“我接受治療，明天去西京?！?/p>
嘴角涼涼的澀澀的是什么？不是眼淚，是希望的信號------禮花在綻放。
……
“中期，一切都在可控范圍內(nèi)。”
嘩的一聲！收緊的心突然打開，久違的陽光金燦燦地鋪灑下來。
今天，一大堆西京傳來的信息，我只需記住這一句。
八千里路，云和月，披荊斬棘一路走來的姐姐，相信剩下的路她一定會堅強走完，這路不再是當(dāng)年她孤單單的一個人。我們永遠在她身邊。
作者簡介
雨晴:一個與文學(xué)無關(guān)的寫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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