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專欄 展示名家作品 推介優(yōu)秀作者 請輸入標題 abcdefg 我是鄉(xiāng)村的女兒,鄉(xiāng)土是我的根。文字在我的筆下,永遠都散發(fā)著泥土的清香。 地處寧夏南部山區(qū)的海原,素有“貧瘠甲天下”之稱,曾被聯(lián)合國糧食開發(fā)署稱為世界上“最不適宜人類生存的地區(qū)之一”,由于山大溝深、干旱少雨,這里的農(nóng)民一直無奈地靠天吃飯。天,偶爾慷慨一次,就要用十次的吝嗇來補償,廣種薄收,年復一年,農(nóng)民的汗水摔在地上,一半是希望一半是失望。 寧夏的12月,是滴水成冰的世界。受西伯利亞寒流的影響,每年從十月下旬開始,凜冽的北風就會像刀子一樣,一寸一寸剝蝕泥土,一下一下掌摑肌膚。 1920年,西北遭遇大旱,大路上塵土盈天,田野里一片赤土。此時,直系軍閥和奉系軍閥正上演著“你方唱罷我登場,城頭變幻大王旗”的劇目,天災人禍,老百姓在水深火熱中飽受煎熬。 但那一年的海原,卻受到上天格外的眷顧,南華山下五谷豐登,糧食滿倉,一片喜慶氣象。山洼里的梨樹竟然快樂得忘了季節(jié),黃澄澄的秋季果子和白燦燦的春季花朵同時掛在樹枝上,果未落,花又開,人們驚嘆不已,以為是豐收的好兆頭。 誰也不會料到,一場巨大的災難正在地下醞釀。 (一)
1920年12月16日,魯迅先生在日記中記下了這樣的一筆:“夜地震約一分時止”。先生不會想到,他寥寥的八個字,記下的是千里之外大地震傳導到北京的余波,記下的是一場人類歷史上罕見的天災——海原大地震。
1920年12月16日20時05分53秒(農(nóng)歷庚申年十一月初七),“在絲綢之路的一段上,山峰在夜幕下移動,巨大的地裂,山崩如瀑布般一瀉而下……巨大的山體滑坡,吞噬了無數(shù)的村莊,覆蓋了肥沃的平原及谷地,淤塞了河道,山谷變成了湖泊,大山在一夜之間移動到了別的地方。當時的人們被這突兀的地震驚呆了。他們驚奇地叫道:山走了?!?/p>
人們說的山,是南華山與西華山,是世代生活在海原的人們賴以生存的母親山。這兩座山雖清貧,但偉岸、剛毅,千萬年來,她們用自己的身軀抵擋著風雨,陪著這片貧瘠土地上的人們度過饑荒年月,躲過兵荒馬亂,用溫柔的臂膀守護著一方百姓。在祖祖輩輩的記憶中,見過電閃雷鳴,見過狂風怒吼,但南華山與西華山巍然屹立的姿態(tài)從未改變。
那個夜晚,山走了!她們在瞬間移動軀體,扭曲、錯位、崩塌……她們似乎忘了,忘了她們的懷里,還擁著一孔孔冬暖夏涼的窯洞,窯洞里,是無數(shù)個溫暖的家,家里有父母,丈夫,妻子,兒女……
山走了!推動山走的力量相當于1200枚廣島原子彈,2.2億噸TNT炸藥,或者11.2個唐山大地震。從廢墟里爬出來的幸存者驚魂未定,眼睜睜看著山體移動,捂住胸腔驚呼:“山走了!”跟山同時走的,還有許許多多來不及呼救的鄰居,親人……
十年九不遇的豐收年,窯洞里,一口口大缸小缸里盛著土豆、小麥、胡麻、香水梨……豐收的喜悅還縈繞在心頭,甜蜜的夢剛剛開始。那個夜晚,山頭滑落河谷,坡坎凸為丘陵,平地陷入深谷,地下冒出黑水,腳下厚重的大地像是有怪物在穿行,鼓起,落下;落下,又鼓起,整戶、整村、整寨的人,瞬間就被黃土深埋,窯沒了,家沒了,親人沒了,糧食沒了……海原,在12月的寒風里發(fā)抖。
(二)
苜?;ㄩ_的時節(jié),我再一次踏上了去往海原的路。與前幾次不同的是,這一次,是專為探訪那場苦難而來。
山路彎彎,不時地,就有一片紫色闖入視野,苜?;ㄩ_得艷艷,與干涸的土地較著勁,喜歡這種倔強的樣子,有骨氣的人和物,我都喜歡,它們在光陰的流轉(zhuǎn)里,暗合了我的某種心意。
海原地震博物館,黃藍相間的外表,是大地與天空的顏色,樓頂上不銹鋼的地球模型,在太陽下發(fā)出耀眼的光。四周安靜得出奇,讓這座現(xiàn)代建筑有了一種遺世獨立的味道,像一段凝固的舊時光,將九十多年前的那場災難無言珍藏。
推門。進館。館內(nèi)人不多,墻上的黑白照片,停留在那個人間末日般的夜晚——山在走,窯在抖,大地在咆哮,人們驚恐絕望的呼號聲穿越近一個世紀的時光,縈繞在黃土高原的上空……心隨著腳步的挪動不斷緊縮,抽搐,似有千斤的重物壓在肩上,接近窒息。多年來進過好多博物館,從來沒有哪座博物館像海原地震博物館一樣,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海原地震博物館
走出博物館大門,門外廣場上,一位約莫80歲的老人坐在輪椅上,他對著博物館望著,一眼不眨地望著,臉上是落寞而憂傷的表情……是不敢進去看吧,有多少親人定格在了那些黑白照片中?
27萬,是遇難的人數(shù)。27萬的男女老少里,有多少相濡以沫的夫妻,過著不離不棄的日子,有多少相親相愛的人兒,唱著柔情似水的“花兒”,有多少巧手的女子,繡著一對對鴛鴦,有多少牙牙學語的孩童,有多少耄耄之年的老人……誰能說得清?
2010年12月16日,海原大地震90周年紀念日。海原地震博物館在祭日這一天正式開館,那場亙古未有的災難打開塵封,重又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
(三)
如果用“路”來組詞,道路,公路,天路,心路……相信幼兒園的小朋友也會組出好多來。
但在海原,還有一種路,叫搖路。搖擺的搖,大路的路,顧名思義,就是搖出來的路。在那次大地震中,大地扭曲、錯位,形成高低不平的斷裂帶。魯迅先生說過:“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闭鸷?,人們沿著斷裂帶走親訪友,日久天長,原本沒有路的地方就被踩出了一條條羊腸小路。因為是地震搖出來的路,當?shù)厝朔Q之為“搖路”。
在搖路上行走,看著山洼里的村莊和莊稼,摸摸依舊干涸而沉默的泥土,想著那個流傳民間的故事,似乎又看到那個須發(fā)全白的老者走在古城的街上,一手拿桃,一手拿梨,沿街叫賣“逃”和“離”,可惜滿街滿城,無人能懂天機。
“搖路”,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回首看看這被當?shù)匕傩辗Q為“破山”,“走山”的地方,突然鼻子一酸,眼眶發(fā)熱,淚水尚未滴落就已風干——這破山,這搖路。
(四)
節(jié),作為名詞時的解釋為:有特殊意義,值得慶賀或紀念的日子。比如春節(jié),比如中秋節(jié),比如清明節(jié)……
紀難節(jié),是屬于海原的。
在海原縣城的城邊上,有一處占地數(shù)百畝的萬人墳,荒涼的墓地里,墳包一座連著一座,綿延數(shù)百米。這是這座城的傷疤,每多看一眼,就多一份傷痛——黃土下,沉睡著1920年12月16日(農(nóng)歷十一月初七)海原大地震的遇難者,災情太重,伏尸累累,有的墳包里同時埋葬了好幾個人。
一場天災,奪去了海原縣半數(shù)以上的生命,幾乎每個海原本地人都有亡于那場地震的祖輩。農(nóng)歷十一月初七,成了屬于這座城的“紀難節(jié)”。
每年紀難節(jié)前后,遠至陜西、甘肅、青海,近至寧夏各市縣,人們搭乘各種交通工具,沿著彎彎曲曲的山路,來到南華山腳下的“萬人墳”,誦經(jīng)祈禱,以表達對地下親人深深的懷念。
近一個世紀的疼痛,在幾代人心中蔓延。
(五)
出海原縣城一路向西,車窗外是厚重的黃土和荒涼的土地,車窗上下著一陣陣的“沙土雨”,除了零零星星幾叢沙棘,幾乎看不到什么植物。幾處土房散落在山野里,幾分孤獨,幾分蒼涼,“請原諒,我至今羞于啟齒,您干涸的肌膚仍衣不蔽體……西海固啊,我的母親,我的娘,我不想回頭越走越遠,卻至今無法走出你的手掌。”記不清是哪個多情的游子,寫下了這樣的詩句。
車行至半途,遠處白茫茫一片景,哈達般鋪展在山腳下,歷史上全國十八大鹽湖之一的干鹽池近在眼前。
絲綢之路過境海原,干鹽池的食鹽貿(mào)易曾使海原境內(nèi)鹽茶古道縱橫交錯,而干鹽池又位于宋、夏、蒙的交界處,“得鹽者得天下”,在很長時期內(nèi),干鹽池都是以城墻堅固、商鋪林立、商賈云集的貿(mào)易重鎮(zhèn)形象屹立在海原的大地上。
1920年海原大地震,干鹽池城遭受毀滅性的破壞,曾經(jīng)浩瀚的鹽湖和雄偉的干鹽池城,成了歲月留在大地上肝腸寸斷的一個回眸。
(六)
山路十八彎,左拐右拐,離西安鎮(zhèn)哨馬營村越來越近。
我是特意來看那棵柳樹的。在海原地震博物館里,已經(jīng)看到過1:1復制的柳樹模型,它的枯朽衰敗,它的枝繁葉茂都已在腦子里生了根,此時即便有一大片柳樹擺在面前,我也會一眼認出它來。
它叫震柳,我翻山越嶺,只為它而來。
水泥路蜿蜒,一直延伸到一條干涸的河谷內(nèi),沿途除了偶爾幾座破敗的房屋,再沒有遇見可以心動的景致,直到被一棵大柳樹擋住了去路。
這棵樹實在是太老了,也實在是太丑了——你甚至分不清楚它到底是一棵樹還是兩棵樹。說是一棵樹,中間被生生地分成兩半,各自衰敗,各自蔥郁;說是兩棵樹,樹的根須卻是扯不斷理還亂,牢牢糾纏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這是生命的奇跡——1920年12月16日那個地動山搖的夜晚,大地被撕裂,樹根部發(fā)出嘎嘣嘎嘣的聲響,幾百年的根須被一根根扯斷,一半在這里,一半在那里,大樹被從中間生生分開,隨著大地的上下起伏,樹皮剝落,枝干扭曲,一棵好生生的柳樹頃刻間被五馬分尸般撕得紛紛揚揚,枝斷葉殘……這樣的撕裂,毀掉了一座城,奪去了27萬人的生命,但是,這棵樹卻活了下來,一直活著,春天抽芽,秋天落葉,似乎什么都不曾發(fā)生過。
五百歲了,該見的都見過了——烽火狼煙,朝代更迭,將士出征,商旅駝隊,春風冬雪,喜怒哀樂……什么都見過了,才有了如今這份淡定和從容。
攝影家來了,它的粗糙、多皺、青筋暴突,成了鏡頭下另類的滄桑美;作家來了,它的隱忍、執(zhí)著、不屈不饒,成了妙筆下絕佳的素材;詩人來了,寫出了“再一次路過歲月時,皮膚龜裂為風霜的足跡,身體扭曲如祖母那類風濕的手指,在北方的天地之間摸索”等諸如此類的華美詩句。
五百年的樹齡,近百年的傷痛,在這人跡罕至的桃源深處,它小心翼翼地自療自養(yǎng),生骨長肉。我特地跑來看它,從幾百公里之外,看它像年老失修掉了顏色的老屋,像被光陰暈染了顏色的古畫,看它那殘缺的、無可復制的美麗。
它靜靜地站在那里,無視我的感動和悲憫。五百歲了,它已活成了智者,除了生死,人間的一切都與它無關。
(七)
翻過南華山,越過月亮山,沿著海原大地震的傷口一路行走,一路觸摸著大地的傷疤。
傷害也能產(chǎn)生美,這句話只適合給震湖。
震湖,僅一個震字,就令人心頭一緊,觀景的心,因這霹靂一般的名字而異常沉重。
西吉和海原,隔山隔嶺,但隔不斷同樣的黃土和貧窮。1920年12月16日,黃土掩埋了二十多萬西海固人。這片貧瘠的土地長期被富庶遺忘,卻在那一天被災難記起。大地被撕裂,山川被扭轉(zhuǎn),這片嚴重缺水的土地,卻因山河錯位,冒出了40多處湖泊,用極其慘烈的代價換取了一汪珍貴的水源,當?shù)厝擞米钪苯拥姆绞?,為它取名震湖?/p>
震湖真的很美,梯田環(huán)繞,明山凈水。佇立湖岸,微風吹過,湖面蕩起層層漣漪,幾只潔白的水鴨游來游去,像是劃過湖面的安慰。
湖邊不遠處豎立著一塊牌子,上書“北有沙湖美,南有震湖秀”,我攜帶著沙湖的風塵而來,落腳在這秀美的震湖岸邊,同樣清澈碧透的湖水,同樣隨風蕩漾的蘆葦,同樣黃與青的搭配……景致相當,只是一處盛裝著苦難,一處洋溢著幸福。
徐志摩說:“悄悄是別離的笙簫”,震湖悄悄,別離了27萬同胞,收藏了數(shù)十萬人的眼淚,成就了這一汪湖水,用近百年的波瀾不驚,掩藏著內(nèi)心巨大的傷痛。
一場地震,山河錯位,疼痛成了永遠的風景,我安靜地在傷口上行走,不愿為它再添加一滴眼淚。夠了,這汪湖水!彩鯽在游,山雀在叫,那是美麗少女優(yōu)美的舞蹈,是英俊小伙嘹亮的“花兒”……
苜?;ㄩ_了,南華山,月亮山泛起一道道紫色的波浪,在鞍形的山脊間時隱時現(xiàn),起起伏伏向遠方伸展,引領著返程的腳步。路過一片苜蓿地,香味由遠及近,由淡而濃,直至將這山這水這湖這柳這路這城都包裹上一層濃郁的香味,抵擋住所有的苦難和眼淚。
我自己也被染上了一身的香,在西海固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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