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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閔雪

爺爺睡了，永遠地睡了。

清晨，太陽光穿過屋子前大杏樹的葉子，落在地上。光和影的界限分明，就像死亡和生存，離得很近，但又有很大的區(qū)別。屋子里姨媽坐在爺爺身旁小聲地抽噎，并為爺爺擦洗著那張曾經(jīng)很是英俊的臉。以前老是聽爺爺講，他自己年輕的事情。爺爺年輕時認(rèn)識一個漢族姑娘，她很漂亮，大眼睛長睫毛，烏黑發(fā)亮的兩條長辮子垂在背后，身形雖不嬌小，但對于農(nóng)村人來講女子“結(jié)實”一點才更討人喜歡。看爺爺講往事時的神情，就知道爺爺也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谋凰也恢浪欠褚矊敔斢幸?，更令我好奇的是，爺爺為什么最后娶了奶奶，爺爺笑了笑說，因為奶奶是回族。

奶奶從不給我講她和爺爺?shù)墓适?，但她曾多次笑著告訴我說，爺爺年輕時很好看。我不知道爺爺和奶奶這種舊時代的包辦婚姻中是否含有愛情，我想或許是有的。

坐在里屋的奶奶，眼里含著無助的淚水，一連幾天的悲戚，讓她和爺爺一樣消瘦了許多。母親緊挨著奶奶，空洞的眼神，讓我覺得她很陌生，這一定不是平日里給我耐心扎小辮子的母親。舅舅坐在床邊，低著頭，我甚至看不出他是醒著還是睡著。

爺爺又清醒過來了，看著身旁的姨媽，爺爺用微弱的聲音叮囑：“照顧好你媽”。姨媽的眼淚又止不住的流下來，邊點頭邊叫著“爹”。我走近炕沿，看著爺爺消瘦的臉，想到以后這個人就不在了，不知道要說點什么、做點什么。

大門外停了一輛車，車門關(guān)上的聲音傳進屋里時，我們也聽見了小姨父的聲音：“你慢一點”。透過窗戶，我看見小姨媽左手臂上挎著皮包，且兩步換做一步地走進來。到屋門口姨媽順勢放下胳膊，皮包掉了下來，用另一只手掀起門簾，闖進了我們悲傷的世界。小姨父在后面不緊不慢地跟了進來。小姨媽和爺爺一樣心臟不好，昨晚爺爺病情加重，姨媽和舅舅再三商量后，今早才通知小姨媽。

進屋里來，小姨媽一下子撲在爺爺身旁，低聲喚著爺爺，爺爺還醒著，用微弱的聲音囑咐姨媽不要哭，讓所有人都不要哭，他害怕。小姨媽抹掉臉龐的淚水，低聲追問姨媽：“爹什么時候嚴(yán)重的?！?“昨晚?！?姨媽回答?！澳亲蛲碓趺床淮螂娫捊o我！” 姨媽沒有回答。小姨媽身子比較弱，家里人都知道。連我也知道為什么沒有早早告訴她爺爺病危。于是，對話就這樣結(jié)束了。

奶奶和母親從里屋出來與小姨媽互相問候。爺爺聞聲睜大眼睛環(huán)視了周圍的人，奶奶急忙叫舅舅也過來，湊在爺爺身邊。爺爺看著周圍的人，那眼神像是新生的嬰兒一般，除了期盼不摻雜一點其他的東西。我不清楚爺爺還牽掛著什么。慢慢地，爺爺把目光匯聚在舅舅臉上?！鞍盐液屯迌悍旁谝黄稹！?爺爺努力的說出了這句話。屋里聽見這話的大人們都又開始哭泣，我沒有，只是覺得心頭一酸，像是被什么東西揪住了一般。

十三歲那年，也就是三年前的這幾天，奶奶家里第一次做白事，是為長我兩歲多的表哥。聽了爺爺?shù)脑?，我突然覺得三年前的那晚像是昨天才過去。那一晚，接到舅舅告知我們表哥出交通事故的電話，奶奶披著月光去姨媽家、我家告訴他們這個不幸的消息，順便讓他們起身去事故現(xiàn)場。奶奶走后，我去衣柜里找了穿臟了的新衣服，準(zhǔn)備洗洗，明天跟著大人們?nèi)メt(yī)院看表哥。不然，衣服臟了，母親會拒絕帶我去。洗完衣服坐在炕沿邊，我覺得我應(yīng)該興奮，因為我以及我身邊的人，還從未有過這種經(jīng)歷。我想象明天見到表哥，他應(yīng)該和電視里演的一樣，腦袋、胳膊、腿上都纏滿了紗布，臉上只露眼睛那部分，腳還被高高的吊起。但是，等回過神來我又覺得自己應(yīng)該哭泣。不管此刻，在我心里怎么樣想象表哥搞笑的模樣，畢竟他是真的受傷了，為他身體上每一處受傷的皮膚，我該流些眼淚才是。于是，我哭了。直到后來，我才明白，原來，表哥在舅舅打來電話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與世長辭了。那之后的好久，我都覺得表哥依然活著。在我上學(xué)、回家的路上，或許他曾陪過我。我猜，他肯定認(rèn)真的和每一個親人道過別。因為，他是一個非常懂事的孩子。

三年前，爺爺和我們一樣，為著表哥離去痛苦不已。三年后，我們又重新拾起悲傷和爺爺告別。

院子里，爺爺親手種的大杏樹被陽光照著，影子映在了屋里的白墻上。屋里哭泣的人依舊在哭泣，屋外明媚的陽光依舊很明媚。

從早上開始，爺爺什么也不想吃，快到中午了，小姨媽勸了好久，爺爺勉強說出想吃舅媽做的揪面。舅媽的廚藝在家里是出名的，如果不是表哥出意外，或許舅媽和舅舅現(xiàn)在還在經(jīng)營那家飯館。人一旦在某個地方受過傷，就一定要離開那里，這樣才可以慢慢遺忘曾經(jīng)的悲傷。舅媽用最快的速度做好面，爺爺?shù)拇_也吃了點，大家還欣喜，爺爺應(yīng)該是可以扛過這一關(guān)了。或許又和以前一樣，慢慢地“活過來”。

近來這幾年，每到春節(jié)爺爺總得去醫(yī)院住幾天，今年破天荒的沒有去。每一次，醫(yī)生都會在住院幾天后通知我們，還是帶老人回去吧。后來也聽舅舅說過，年初，舅舅到醫(yī)院去給爺爺開藥。醫(yī)生一臉驚訝的問：“這個老爺子還活著呢?”舅舅還很生氣的樣子。吃過面后，緩了一會，爺爺說想吃西瓜。姨媽用勺子把瓜瓤弄碎，給爺爺喂了幾口，爺爺還想吃，姨媽勸著說：“爹，不吃了吧，好不容易好一點，別一下瓜吃多了，血糖再漲起來?！?爺爺便不再吃了，閉上眼睛，像是又睡去了。姨媽、舅舅們互相寬心，能吃東西就說明好一些，應(yīng)該沒事的。

我坐在院子里的大杏樹下，想著年年樹上那又大又甜的杏子。爺爺用幾年的光景就培育出了如此茂盛的樹木，它一年年的會越來越結(jié)實，但從種上它的那一日起，爺爺便一日日的不再年輕。爺爺拄著拐子過了人生里的八分之一個年頭，這些歲月里，生活的不能自理，使他曾多次受到老伴的指責(zé)，病痛折磨著他。爺爺很累很累，但兒女卻責(zé)怪他懶惰，不勤加鍛煉。烈日下，爺爺拄著拐杖圍繞著花池散步我知道，但奶奶也責(zé)備爺爺把自己曬得黝黑。我猜爺爺一定是喜歡那陽光照在身體上暖暖的感覺。其實，我也知道奶奶的責(zé)備并不是真正的責(zé)備。每個人都是這樣，在不開心的時候，總會針對某件事、某個人發(fā)牢騷，或許自己不覺得，但是聽話的人很受傷。對于這些，爺爺從不生氣，認(rèn)識他的人都知道，他性子好，難得見他發(fā)脾氣。爺爺喜歡孩子，對每一個孫子、孫女都萬般寵愛，從不偏袒。我喜歡爺爺，喜歡爺爺坐在床邊裝睡，我伸手去捏爺爺?shù)谋亲?，爺爺依然閉著眼睛，但張大嘴巴去咬我手的樣子，一點也不讓人覺得害怕，反而總在那時，我覺得爺爺比平時更慈祥。

舅舅請來了阿訇，這下爺爺是真的非常嚴(yán)重了。

我聽見屋里阿訇誦讀人即將離去時的念詞。雖不懂什么意思，但我覺得應(yīng)該是求主饒恕爺爺生前一切罪過的念詞。爺爺以前給我講過，“我和你奶奶走后，真主會賜我們一座園子，我們可以種杏樹、桃樹、李子樹，還有許多在這世上見不到的果樹。我們每天不吃飯，只吃園子里的果子就夠了。” 我問爺爺：“我是不是以后也可以去吃？” 爺爺很開心地回答：“只要是我和你奶奶的孩子都會到那去，我們會在那里等你們?！?我聽著很入迷。有時候，我不好好吃飯，爺爺也會說：“糟蹋糧食，以后就不能到園子里了?！?每到這時，我總會重新端起碗筷，很認(rèn)真地把飯吃完。這都是小時候的事了，不記得我是什么時候長成大孩子的，也不記得從什么時候開始，爺爺不再給我講果園的事情！

姨媽站在院子里打電話，電話撥通時，我聽見她說：“舅舅，我爹無常了，明天早上下晨禮，您來送送我爹。” 聽到這話，我沒有一點感覺，甚至流不出一滴眼淚，大腦一片空白。哀聲充斥著整個屋子，我不敢進去看爺爺最后一眼，只是后來聽大家說，爺爺是帶著笑靨離開的。

到十六歲，我經(jīng)歷了兩位親人的離別。表哥走后的一段日子，家里人都很揪心，我以為自那以后，家里不會再有玩笑聲以及熱鬧的場景。其實，只是在那段時間里悲傷的情感最真切，慢慢地總會翻篇。到后來，爺爺也走了。隨著悲傷的日子慢慢逝去，母親也會和我回憶一些他們曾經(jīng)有趣的事。

我不知道，哥哥所在的天堂里是否有車來車往，也好奇爺爺園子里的果樹，是不是結(jié)滿了果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