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散文夏季版
李夢初,筆名(乳名)春仔,男,江西省新余市人,現(xiàn)居江西銅鼓縣。無黨派人士。曾任中學(xué)語文教師十年,兩屆縣政協(xié)常委,現(xiàn)任江西省銅鼓縣人民法院高級法官。1985年開始散文創(chuàng)作,發(fā)表散文20余篇。90年代因從事行、政司法工作中斷寫作20余年,2013年嘗試重新執(zhí)筆?,F(xiàn)為江西省宜春市作協(xié)會員,《西南作家》雜志簽約作家,自媒體《行參菩提》簽約作家。先后在《創(chuàng)作評譚》、《西南作家》、《新余文學(xué)》、《仙女湖》雜志、《宜春日報》、《宜春文藝》、鳳凰網(wǎng)《有故事的人》、自媒體《原鄉(xiāng)書院》、《行參菩提》、《天下云山》發(fā)表散文、小說多篇,2015年獲《仙女湖》雜志創(chuàng)刊十周年暨百期慶典散文二等獎;2016年第二屆“立新杯”《新余文學(xué)》獎第一名
煮滿碗的習(xí)俗源自何時,延續(xù)了多少年,已經(jīng)沒有人說得清楚,也無法考證了。但是,稍有年紀(jì)的人都記得,它一直以來都是客家銅鼓人待客的最高禮遇,代表著客家先民們迎來送往的最大真誠和熱忱。當(dāng)朋友閑聊往事,津津樂道于貧困年代吃滿碗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總是眉飛色舞,有滋有味。然而,年輕的人們沒見過滿碗長什么樣,就會問,滿碗是什么樣的呢?告訴你吧,一碗湯面上蓋一個或三個荷包蛋;再豐盛一點(diǎn),荷包蛋上放幾片鮮豬肉或臘豬肉,最后再蓋幾塊雞或一條雞髀(雞腿),佐以蔥、姜、蒜,干椒,裝得滿滿的請客人吃,這就是滿碗。
過去的歲月,物質(zhì)的貧乏超乎人的想象。鄉(xiāng)下,苦苦掙扎的人們過的都是粗茶淡飯,甚至饑不飽食的日子里,平時很難看到葷腥,因此,滿碗是當(dāng)時最豐盛最好吃一碗食物。有朋友說,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他去姑姑家拜年,看見正煮著一大鍋的肉,里面有一整條豬腿。鍋里的湯翻滾著,彌漫的香氣滿屋都是。見他們到來,姑姑拿刀直接在鍋里切了一大坨瘦肉,在砧板上叮叮當(dāng)當(dāng)切起來,然后又到鍋里舀出幾大勺鮮味十足的肉湯,燒起柴火,給他們煮了一大碗滿碗。他覺得那是他吃過的最好吃的一碗滿碗,鮮香可口,至今仍覺余味淼淼。
客家人煮滿碗很有講究。早先,煮滿碗的基本食材就是主婦自己加工的米面,慢慢才有了手工或機(jī)制的面條、粉絲。一碗滿碗,講究的是“滿”字。內(nèi)容要全:面不能少,湯不能少,蛋不能少,肉不能少;而且量要滿,要堆得高高的,滿滿的聳起來,像個小山尖。
然而,同樣是煮滿碗的習(xí)俗,銅鼓各地卻略有差異。
叫法不同。東南方的永寧、溫泉、二源、豐田、石橋、排埠叫煮滿碗;西北方的三都、大段、帶溪、棋坪、港口、幽居叫煮湯碗。
煮法略有不同。家境不好,或者滿碗是煮給小孩子吃的,一般在面條(或粉條)上只放一個荷包蛋,或在面上蓋一層薄薄的蛋皮。蛋皮是用瓷碗把雞蛋敲開盛好,用筷子劃爛劃稠了,倒在鍋里煎成蛋皮。也有在面上蓋二層、三層蛋皮的,表示主人加倍用力招待。家境較好的,或者你是受主人特別尊重的客人,主人就會在面里放三個荷包蛋,再在蛋上加豬肉(或臘肉)、雞塊(或雞髀)。薄薄的把肉切開,一是顯示刀功,二是對客人表示敬重。肉如果切厚了,怕客人下不了筷子,讓那些肉成了“面子工程”??拷挪烘?zhèn)梅洞村的萬載縣西坑一帶,也有不少客家人,他們煎的蛋皮略厚些,而且都習(xí)慣在面上放豬肉絲或豬肝、然后再放雞髀的。棋坪、幽居更有不同,為了顯示主人的萬分熱情,他們除了放荷包蛋、肉和雞腿,有時還會在面上(或面底)加三塊大肉或五塊大肉,鮮肉臘肉均可。把肉切得厚厚的,一般每塊0.2兩的樣子。如果切薄了,生怕人家會說你小氣。還有特別加勁的,再在面上加豬肝之類。把豬肝切成大片,煮熟了放在最上面,將整個碗全部蓋住。這樣,面的上面至少有三四層,一層蛋、一層肉、一層雞,最后一層豬肝。這種滿碗很難吃得完。
帶溪、港口、幽居緊鄰修水,修水縣的客家人煮滿碗基本與此近似。本地人差別也不大。不知什么時候,他們的習(xí)俗不知不覺中與客家人的習(xí)俗慢慢融合,很難分清彼此了。
煮滿碗有講究,荷包蛋可以煮一個或三個,但絕不能煮兩個,煎荷包蛋和送蛋也不能是兩個。這是一種禁忌。
什么時候煮滿碗、哪些客人來了煮滿碗呢?
正月里親朋來了煮滿碗。主要是外家親戚;姑姑姑爺;姨媽姨丈;表兄弟、表姊妹等等??腿诉M(jìn)門了,端一盆熱水出來,讓客人洗手洗面,然后請入客堂,喝茶,吃果子。茶是地道的果子茶,有芝麻、豆子;果子也是地道的“土果子”,比如南瓜干、苦瓜干、楊梅干、筍干、薯片。會有一個專人來陪客。拿出酒、酒杯,極力地勸。這個時候,不會喝酒的人酒可以不喝,但茶可以隨便喝,果子可以隨便吃。
滿碗煮熟了,大家圍著桌子吃。如果大人帶了小孩來,小孩也一起吃。
客人進(jìn)門表示熱烈歡迎、第一次上門的貴客、特別要好的朋友、特別敬重的人士來了,一般會煮滿碗;家人生日慶生、女方到男方采嫁場(妝),也會煮滿碗
家里請手藝人做新房、做棺材、打灶、打鐵、做婚服、制嫁妝等等,主人都要給手藝人煮滿碗,還給手藝人賞紅(打紅包,一般1元或2元),以討個吉利,期望日后有個好兆頭,家里風(fēng)調(diào)雨順、人丁興旺、財源滾滾、闔家幸福。
剛結(jié)婚的細(xì)郎(女婿)轉(zhuǎn)門,未舉辦婚禮的準(zhǔn)女婿進(jìn)門,都會煮滿碗。女婿進(jìn)門煮滿碗很特別,有時會用酒娘放冰糖蒸三個雞蛋,寓意甜甜蜜蜜過一生??图遗信笥鸦丶遥绻艹缘綕M碗,不用多問,女孩父母已認(rèn)你為準(zhǔn)女婿。
還有一個重要習(xí)俗,主人家中如有孩子剛出生,第一個走進(jìn)主人家的人便會認(rèn)作“干爹”,無論是生人還是熟人,都會給你煮滿碗。吃完滿碗的人,盡管抹抹嘴巴走人,切不可說“謝謝!”“再見!”,只管回家準(zhǔn)備禮物,等待孩子的“三朝酒”。
吃滿碗也有講究。
主人煮好的滿碗端上桌,客人不能拒絕,應(yīng)感謝主人的盛情。拒絕或一口不吃,會被認(rèn)為看不起主人。如果客人確實(shí)認(rèn)為肚子較飽,吃不了多少,又擔(dān)心吃了一點(diǎn)點(diǎn)會不衛(wèi)生,甚至浪費(fèi),可以向主人要一只空碗,用筷子挾出一些面食后再吃。
煮好的滿碗不吃不行,但全部吃完也不好。碗里的雞髀是不可以吃的。只有一種情況可以把雞髀吃完,那就是雞髀被刀劃開了,那是主人暗示客人一定要吃掉。三個荷包蛋也只能吃一個。有兩重含義,一是表示主人家年年有余,吃也吃不完;二是認(rèn)為客人懂禮貌,特意留給孩子吃。幽居、棋坪一帶,所放三塊大肉只能吃一塊,五塊大肉只能吃兩塊。主人的客道是一回事,允許吃多少又是一回事,那是有規(guī)矩的。試想,那時物資奇缺,難得有葷腥吃,主人家又大都生了一大幫孩子,你在那里吃,孩子們睜大眼睛遠(yuǎn)遠(yuǎn)地瞧著,期待你留下的一點(diǎn)點(diǎn)美味,你卻把雞蛋、雞髀都吃完了,主人哪有那么多雞蛋雞髀來招待后面的客人呢?孩子們又拿什么來打牙祭?故此,大家彼此都體恤家道的艱難。有一個笑話,一位客人吃滿碗,親戚家里的孩子站在邊上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看見客人把雞腿大口大嚼吃掉了,便跑到廚房大哭起來,對他媽媽哭道:“嗚嗚嗚,他把雞髀食掉哩?!?/span>
倘若你是主人特別敬重的人,吃滿碗時,主人會拿著筷子站在你旁邊。如果你想照規(guī)矩吃滿碗,留下兩個荷包蛋和雞髀、肉塊,主人立刻會拿起筷子,把你碗里的東西全挾爛了,讓你非吃下去不可。
工匠們吃滿碗的名堂更多。但凡請工匠,銅鼓人都要煮滿碗,尤其敬重木匠。如果木工進(jìn)場開工沒煮滿碗,心里總是不踏實(shí),擔(dān)心出狀況。比如做千年屋(棺材)不煮滿碗,棺材里進(jìn)水排不出;做豬潲盆不煮滿碗,師傅會用嘴拱兩下潲盆,以后豬就會經(jīng)常拱翻潲盆;還有,如果是做飯甑不煮滿碗,飯甑會蒸飯不熟,或者飯里會有杉木氣味,等等。所以,木匠一進(jìn)門,開工頭一天吃滿碗很重要。木匠們的滿碗量非常足,有時還特別加料,一般都吃不完。
東家給工匠煮滿碗不能看輕徒弟。如果師傅有滿碗吃而徒弟沒有,徒弟也會對東家不滿。那年月,出來混不就是希望混好點(diǎn),混飽點(diǎn),吃好點(diǎn),可是有好吃的你卻不給他,有的人就會做小動作。曾經(jīng)有一家請木匠做豬圈,徒弟沒吃滿碗,他就含一支墨筆,從豬圈入口鉆進(jìn)去,再從豬欄上跳出來。據(jù)說如此,以后豬會在欄里不肯睡覺,還會從豬欄里跳出來,不是被老虎吃掉,就會被狼吃掉。師傅發(fā)現(xiàn)徒弟要害人,就暗中阻止,默默作咒,祝告道:“只好一個”,意思是只能吃掉一個豬,此后就不會再吃了。
這個故事可能只是傳說,是不是真的靈驗(yàn),無法證明。但是,類似的傳說在民間流傳很多,可能是告誡人們,要尊重工匠,尊重手藝人。由此及彼,就是告誡世人,要彼此尊重。
煮滿碗的習(xí)俗,讓人看到了過去的人是多么容易滿足,但在今天的人看來,再要如此,豈不太怠慢客人了?
不過,現(xiàn)在40歲以下的人,已經(jīng)很少有人吃過滿碗了。然而,在鄉(xiāng)下,煮滿碗給客人吃,時常還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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