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散文夏季版
剛一立冬,天空中便彌漫起濃濃的霧靄,徹骨的寒意不覺間已籠罩了整個大地。我坐在清冷的屋子里,百無聊賴,無所適從,無意間瞥見了墻上的日歷,心里立時掠過一陣悸慟!
哦,再過幾天就是爹娘5周年的祭日了,在失去爹娘的日子里,遠離故土的我,總也不能從極度悲愴中走來,那種“日思夜想終不見,情牽魂繞夢驚醒”的痛,揪得我心好疼好疼。
捥額想來,我的確很久沒有踏上故鄉(xiāng)的土地了,盡管故鄉(xiāng)再也看不到爹娘的身影,再也聽不到爹娘的笑聲,但那里有我熟悉的山野田園,有我的兄弟姐妹,有爹娘住過的老屋和爹娘的墳頭呀!
于是,我不再多想,立馬收拾行裝,驅(qū)車踏上歸途。迎著初冬的朝陽,推開漫天的霧帳,披著一路風霜,我終于撲進故鄉(xiāng)的懷抱。
近了更近了,我走進那個生我養(yǎng)我的小山村,走近承載我兒時夢想、爹娘生活棲息終老的老屋。老屋不再是我記憶深處的老屋,破舊的大門緊緊關(guān)閉,門上的鐵鎖已銹成一個疙瘩,斑駁殘缺的院墻爬滿枯藤,我兒時居住的那間東屋已房倒檐堨……我的心戰(zhàn)栗著,大腦一片空白。過了許久許久,我才緩緩地推門而入。天井里長滿一人多高的蒿草,地上堆積著厚厚的落葉,草叢中不時串出的幾只耗子,把樹上的雀兒驚得嘁喳亂飛,只有東墻根的那口老井還依然涌出青流……這哪是我熟悉的院落?哪還尋見爹掃得光溜溜的印跡?
記得兒時,夏天的夜晚酷熱難耐,我就跟爹在天井里鋪張竹席納涼。爹一遍又一遍地嘮叨他當小八路、打鬼子的經(jīng)歷,我不厭其煩地聽爹講鬼呀神呀的故事……累了,我就偎依著爹寬厚的臂膀,仰望著夜空看月亮、數(shù)星星。到了冬天,天井便成了我的樂園。下雪了,紛紛揚揚的雪花頃刻把小山村裹成一個偌大的雪球。大地一片白茫,天井里堆起厚厚的積雪。這是我童年最快樂的時光,我和幾個小伙伴忽兒堆雪人忽兒打雪仗,一陣瘋狂嬉戲,伙伴們眉睫毛上結(jié)滿茸茸冰霜,一對對眼珠兒賊溜亂轉(zhuǎn),一個個舉手投足間活脫脫似雪猴兒!
故鄉(xiāng)素有“喜鵲之鄉(xiāng)”美稱,那時候,除喜鵲外,各種知名或不知名的鳥兒也是特別的多。尤其是麻雀兒一到雪天,村里牛棚里、農(nóng)家天井里落滿黑壓壓一片。那正是一個全民鬧饑荒的年代,小小的雀兒因與人爭食,被國家同老鼠、蒼蠅、蚊子一并定為“四害”予以滅殺,直到幾年后,因生態(tài)的破壞,國家意識到麻雀兒被怨枉了,這才給予平反。從此,逃脫厄運的小小雀兒,終揚眉吐氣、振翅飛出“四害”行列。
我偏愛雀兒,它給我苦難的童年帶來太多歡樂。它那絳紅色的小腦袋,脖子上潔白的小圍巾,黑珍珠般的小眼睛,麻絨球似的小身軀,還有那不停喙食的蠟黃小嘴……想起這玲瓏小巧的精靈,已知天命的我依然心生歡喜。瘋鬧夠了,伙伴們陸續(xù)散去,好動的我卻又玩起了新花樣。我在天井里撒些粃谷,再用系著繩子的木棒將籮筐支在粃谷上。待一切就緒,我便拉著繩子的一端躲藏起來。眼瞅筐下覓食的雀兒越聚越多,我嗖地一拽,那些饞嘴的雀兒便束手就擒。我急不可待地把捉到的雀兒投入灶堂,一陣噼噼啪啪的聲響過后,它們一個個變成了焦黃的肉球兒,我狼吞虎咽一陣大嚼……至今,飽嘗過珍饈佳肴的我,仍然感到那是我嘗到的人間最好美味。其實,想起這幕,我也心生愧疚與自責:那時我怎這么殘忍呢?怎忍心把自己喜愛的雀兒燒了吃?這一切好在沉淀在我的記憶里了。
懵懂中,我走進了爹娘居住的老屋,屋子里昏暗幽森,潮氣逼人,到處懸掛著蛛網(wǎng),娘出嫁時帶來的那件衣柜還原封不動地矗立在那里。屋頂?shù)囊唤且呀?jīng)塌漏,墜下的泥土堆滿了爹娘睡覺的土炕……睹物思人,心生悲凄,我的視線模糊了!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fù)返,白云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當年崔顥題寫《黃鶴樓》,只是游山玩水至此觸景生情、有感而發(fā)罷了。如今詩人早已乘鶴西去,詩人所處的大唐盛世也早已淹沒在了澔瀚的歷史煙波里。頓足我生于斯長于斯、卻不見爹娘的破敗老屋,此詩又怎能坦露我的心境呢?
驀地,在炕角的一隅,我發(fā)現(xiàn)了那根棗木拐杖,這是當年爹費了很大勁給娘做的,它曾給娘的生活帶來極大信心和勇氣,它陪娘走完了生命的最后歲月。不容多想,我趕忙把老拐杖抱在懷里。老拐杖已風蝕變型,漂亮的絳紅色被泥土覆蓋著。我緊抱著它、凝視著它,仿佛感受到上邊爹娘的體溫還在,仿佛看到爹娘相攙著蹣跚向我走來……我把老拐杖抱得更緊了,仿佛抱著我親愛的爹娘,我思緒飛旋……
那年春天,娘正在村頭和鄉(xiāng)鄰們啦呱玩兒,竟一個趔趄栽倒在地。待鄉(xiāng)親們七手八腳地把娘抬回家中,娘已嘴歪鼻斜、口齒不清、腿腳也不聽使喚了。見娘這樣,正在家中忙碌的爹,趕緊停下手中活兒撥打了120。在姐妹的陪護下,娘被疾速送往縣醫(yī)院。
爹比娘整整大一歲,這一年爹已是79歲的高齡。送著娘,一向粗枝大葉、大大咧咧的爹顯得百爪撓心、坐立不安,他這里抓一把那里撓一下,最后,竟杵在空蕩的天井里,手扶那棵他親手栽種的老榆樹,朝著縣城的方向怔怔發(fā)呆,嘴里還不住地喃喃自語。不知咋的,爹竟孩子似的失聲痛哭起來:老天爺呀,您一定保佑老婆子平平安安,她要有個三長兩短俺可咋活喲!爹的哭聲凄楚而悲婉,以至于左鄰右舍聽后都心酸抹淚起來。
娘得了嚴重的腦血栓,雖經(jīng)醫(yī)院全力救治,但娘終沒徹底痊愈。娘的頭腦還算清晰,思維還算正常,口齒還算利落,但右腿腳卻木訥笨拙不能自由行走了。為使娘恢復(fù)腿腳機能,爹打算把西屋角那棵瘋棗樹砍掉為娘做根拐杖。
爹的雙手粗壯而碩大,甭看掌中刻滿密匝匝的溝壑,疊著厚厚老繭,但在村里卻是出了名的巧手。爹編的柳籃、糧囤結(jié)實而大氣,爹綁扎的掃把、炊帚精巧而耐用,爹釘制的蓋墊、鍋篦平滑而圓整,爹用藤條編織的簍筐用來盛水滴水不漏……這些家活什成了街坊鄰里的搶手貨,如今雖過去了數(shù)十年,鄉(xiāng)鄰家中仍能找出一兩件。
這天,爹起了個大早,鋸子斧頭齊上陣,足足折騰了大半天才把那棵碗口粗的瘋棗樹砍倒。爹年輕時做過船工,在黃河上漂泊了大半生。那時每當貨船逆風而下或逆流而上,爹總要跳到岸邊躬背拉纖,他一人能把千噸重的貨船拉得嗖嗖前行。裝船卸貨爹更不在話下,百公斤的麻包他一口氣能肩扛背馱十幾包。眼下,爹沒有了先前的氣力,那健壯高大的身軀變得瘦削佝僂,頭發(fā)胡子也已稀疏霜白,深陷的眼窩里泛著一汪渾濁……后來,爹又搗鼓了一整天,才把那根棗木拐杖做好。爹真的老了!
爹12歲上就沒了爹,爹有一個姐姐兩個妹妹一個弟弟。作為爺奶的長子,爹用他稚嫩的肩頭,過早地撐起了這個苦難殘破的家。歲月的霜劍,生活的砥礪,把爹錘打成一個勤勞剛強的漢子,爹成了眾鄰心中閑不住的人!這不,爹除了拾掇家務(wù)、侍弄七八畝莊稼外,又多了一個幫娘鍛練行走的差事。
從此,寂靜的小山村又增添一道獨特、動人、溫暖的風景。每天天一亮,爹服伺娘穿衣起床,待一切收拾停當后,就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娘走出家門。娘右手吃力地柱著拐杖,爹用力地攙著娘的左膊。娘艱難地挪動著,爹亦步亦趨。時間久了,從家門口到村邊的小橋旁,地上竟留下一道溜光堅實的轍??!
無休止的行走,娘的病情依然不見好轉(zhuǎn)。娘產(chǎn)生了厭倦情緒,再加上病魔的折磨,娘的脾氣越發(fā)古怪暴戾,有時竟莫名其妙地對爹大發(fā)雷霆。一次,娘把拐杖往地上一扔說什么也不走了。爹不急不慢地彎腰撿起拐杖,笑嘻嘻地對娘說:“老婆子,年輕時俺長年不著家,現(xiàn)光景俺有時間陪你了,咱就當是年輕人談戀愛壓馬路唄!”聽爹這么一說,娘轉(zhuǎn)怒為喜,沖爹一陣嗔怪。于是,娘又柱起拐杖,老倆口踉踉蹌蹌地向外走去……
盡管,爹如此不遺余力、無微不至地服侍著娘,盡管,娘以驚人的毅力與病魔抗爭著,但上蒼并未垂青眷顧這對風燭殘年的老人。
娘徹底癱倒在炕上了,以致后來植物人似的屙尿不知,連吃飯喝水都要爹一口口地喂送。每次喂飯前爹都要試試飯菜的涼熱,好讓娘吃的溫貼舒適。每逢吃雞魚,爹就戴上老花鏡,一點點地把雞骨魚刺剔除干凈,生怕卡住娘的嗓子。待娘吃飽安頓后,爹再胡亂地扒拉幾口溫涼不沾的飯菜。接下來,爹再把娘換下的尿布洗凈晾干疊好。卷縮在炕上的娘出奇地怕冷,為幫娘驅(qū)趕寒意,剛一入冬爹就灌滿七八個熱水袋掖在娘的身邊。這樣下來,一天得燒兩三鍋熱水,家里不備足柴禾可不行。爹一騰出手,就背起提籃到黃河壩上,村邊的樹林里撿拾枯枝樹葉。撿回的枯枝樹葉天井里堆得像小山。
掐指算來,娘癱瘓整整4年了,娘承受著常人無法體味的苦痛。寒來暑往,春去秋來,娘的病痛同樣摧殘著爹的身心。一千多個日日夜夜里,爹沒有吃過一頓熱乎飯,沒有睡過一個囫圇覺,長此以往,即使鐵人也撐不住呵,何況爹已是耄耋老人呢?
爹的飯量與日俱減,身體愈來愈瘦弱,渾身綿軟乏力,最后連走路都氣喘吁吁了。爹可能病了,在姐妹的一再勸說催促下,爹才同意去縣醫(yī)院看看。臨走,爹對娘說:“老婆子,你可要聽孩子的話,我沒大礙別擔心,我看看很快回家?!比f萬想不到的是,爹的這次縣城之行,帶來的竟是晴天霹靂,爹已是肺癌晚期了!萬萬想不到的是,幾個月后,爹竟撇下癱瘓在炕的娘撒手而去。
記得,爹出殯那天,長年臥炕的娘硬要姐姐幫她穿好衣裳,再把她擁抱到椅子上。娘把我叫到跟前叮囑說:兒呀,給你爹刮刮胡子洗洗臉,好讓你爹干干凈凈的上路?!苯又镉謭?zhí)拗地要過那根老拐杖,緊緊地抱在懷里。娘緊閉雙眼不再吭聲,兩行渾濁的老淚緩緩滑過娘蒼老的臉頰……打這以后,娘把那根拐杖丟到一旁,再也不看一眼,更不撫碰一下。
青絲萬千丈,清淚含恨長。 “南山一桂樹,上有雙鴛鴦。千年長交頸,歡愛不相忘。”爹娘果真是那碧波之上形影相隨、不離不棄、恩愛一生的雙鴛鴦!就在爹故去的月余,我的娘親也撒手人寰…….
……
夜深人未靜,轉(zhuǎn)輾難入夢。爹娘離開我整整五年了,少小離家的我已霜染雙鬢,漸次步入暮年。我在想,為何短短的一個月內(nèi)我兩經(jīng)喪親之痛?為何娘那么快隨爹而去呢?輕撫著那根老拐杖,我心胸豁然明朗起來:其實,是爹給了娘“活下去”的信念,是爹支撐娘走過了與病魔苦苦抗爭的艱難歲月。有爹在娘才覺得生活有奔頭,對生命才有強烈渴望。爹走了,娘的信念之基轟然坍塌……
爹是娘生命的拐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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