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親戚去啦!
暮春四月,繁花遍野,蜂蝶爭舞,鄉(xiāng)間村路上總有這樣的行人,或獨行,或者二三四五人結伴,手提肩挑滿滿的油饃筐。 他們有個優(yōu)雅的任務-------結痂兒也可能是揭痂兒,暫不去考證了。 大意是這樣的,親友家?guī)讉€月的小娃娃,接種了天花疫苗,俗稱種花兒,種花兒后會化膿結痂脫痂兒,這個過程在過去意義估計很重大,所以親友們都會炸了油饃(油條),裝在柳條筐里送去以示慶賀,這個送油饃的活動,就是揭痂兒。 揭痂兒主要是孩子的姥姥、姑姑、姨們前去,那時候父母農活忙,我常被作為代表派去揭痂兒,這個工作福利待遇好,簡單輕松油水大,我很樂意去!
揭痂兒的前一天,要炸油饃,這在白面饃尚不能敞開了供應的時代,油饃是一種更高級別的存在,除了揭痂兒,還真不記得啥時候沒事炸點油饃吃,所以,一年一度的揭痂兒旺季,無異于一次過小年。 炸油饃是個大工程,還是需要幾個人合作的工程。 我奶奶炸油饃的手藝高,每每這個時候,老人家要親自上陣,從和面,醒面,倒油,下鍋,看火候到了撈出油饃,都是奶奶統(tǒng)一指揮,我媽服從指揮嚴格配合。
揭痂兒所用的油饃,要求很高,不僅長短要基本一致,不能太長,太長了放在筐里垂下來太多不好看,不能太短,太短了也沒有美感。
顏色要漂亮,不能太淡也不能太重,最好是紅黃色,橘紅色,一筐子提著金燦燦,遠看好像提了一筐金子,不對,一筐橘子吧!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口感好,要發(fā)虛筋道綿軟,我奶奶炸的油饃完全能達到以上要求,是揭痂兒的上乘佳品。
那年給堂姐家兒子揭痂兒,堂姐是侄女服侍姑,嫁給了我本家姑姑的兒子,即姑家表哥,后來知道這叫近親結婚,幸運的是,比我小了沒幾歲的外甥又帥又聰明。 因為這樣的關系,我們這一門的本家都要去揭痂兒,大家商量一塊去,也省了人家一個一個的招待了。我還拿不動油饃筐,作為隨行人員,跟著蹭吃蹭喝去了。 我的油饃筐由堂哥幫我挑著,堂哥人高馬大,挑著油饃還走的飛快,我跟著一路小跑兒,還有堂姐,嫂子,一群人說說笑笑熱熱鬧鬧。 陽光正暖,春光正好,我走的一身大汗,才走到了堂姐家的村子,一個叫后門李的村莊。
堂姐的婆婆,就是我的二姑了,很熱情的迎出來,頓時屋里院里坐的都是人,我很不好意思,一下子來這么多人,人家的飯夠吃嗎?
幾個堂哥卻沒這個憂患意識,坐在院子里喝茶吸煙,說的熱火朝天。
堂姐和嫂子忙著幫忙做飯,我很有眼色的幫忙看著小外甥,一個白白胖胖的嬰兒,坐在地上抱著一個什么空瓶子啃得津津有味兒。
二姑是個小腳老太太,典型的三寸金蓮,天已經熱了,還扎著褲腿,寬寬的褲腳用扎腿的黑色帶子緊緊的扎在腳脖子上,露出一雙年少時精心纏裹的小腳,小腳也用裹腳布裹著,穿在特制的鞋子里,走路卻很快,邁著小腳忙進忙出的招待。
都是娘家侄子侄女,二姑拿出了最高規(guī)格的招待,先煮了一大鍋的荷包蛋,因為人多,堂姐說,鍋里煮的跟下餃子一樣。
一人兩個荷包蛋,一碗一碗的盛好,還有更高的待遇。二姑端著白糖罐子,每個碗里放一大勺白糖。
有人端著坐在院里的樹蔭下吃,有人坐在堂屋的方桌前,幾個堂哥是被二姑強烈要求進屋吃的。
有位堂哥掐滅了正在吸的紙煙,扔了煙頭,進屋在方桌前坐定,笑著說,“娘家侄兒,出氣人兒”。
另一個堂哥接著說,“娘家侄兒,正經人,來了坐到正當門兒。”正當門兒,就是客廳最好的位置吧。
二姑樂的不停的笑,我實在不能理解,家里雞蛋被吃完了,白糖罐子也快空了,還能這么高興。
很多年后,我自己有了家,一個離娘家?guī)装倮镞h的家。有一次二哥家的孩子路過鄭州去東北,我一看孩子穿的衣服不合適,想下班就去幫他買。 還沒等我買,我妹已經買好了,我趕緊問孩子帶的錢夠不夠。塞給孩子點錢,窮家富路。 侄子們漸漸長大,很多已經成家生子,每次回老家,我都指給我先生老李看,這是我某哥家的小某,這個這個,還有這個,都是我侄子。 一時讓他眼花繚亂,算不出我到底有幾個娘家侄兒。 我?guī)е就目跉庹f,你敢輕舉妄動,我侄子們會把你揍成肉餅,都不用我哥我弟們動手! 李先生趕緊說,害怕害怕,嚇死人了。 我妹夫更有意思,說“以后可得小心點,這家的姑娘可得罪不起?!?/span> 我徹底理解了我二姑!在那個時代,娘家侄兒,更多的是代表著姑姑在婆家的威力!
二姑是小腳,別看在家手腳不停忙忙乎乎,可是不能走長路,雖然離娘家只有不到十里地,平時也很少回娘家。
我們一群人去到二姑家,都自娘家來,都知娘家事,二姑忙完自己的事兒,坐在我們身邊,問問這個,問問那個,你伯身體好嗎?你媽忙啥呢?這個是老幾呀?
二姑盯著我看半天,問了堂哥,終于明白我是誰,忽地往前坐了坐,拉住我的手說,“哎吆!原來是她小叔兒家的大閨女呀,越看越像,你奶奶身體好吧,我可想我嬸兒了,你看看老了不中用了,等你表哥閑了我讓他帶我回去看看我大嬸兒去?!?/span>
二姑說的她大嬸兒,就是我奶奶了!半天才明白過來。
揭痂兒要炸油饃,還有一種民間活動,也是拿油饃說事兒,那就是每年收罷麥子,出門的姑娘回娘家走親戚,第一年也要拿上一筐油饃。 那年麥罷,家里來了貴客,就是新婚的堂姐和姐夫一起回娘家來了。我父親這一輩兒弟兄也很多,親兄弟堂兄弟,除了在外地定居的,村上還住著十幾個吧! 我父親這些兄弟,新婚的堂姐都要送禮,那就是一筐油饃了! 堂姐和姐夫那年為了把那么多筐油饃搬運回娘家,肯定是費了很大力氣,進門的時候堂姐扁擔的兩頭都掛著好幾筐油饃。 姐夫挑的更多!
好在油饃這東西虛張聲勢,一大筐也就十來斤吧,就這大熱天挑擔走這么遠的路,堂姐和姐夫都來不及坐下喝口水,還要把油饃一筐一筐分別送出去。
我媽讓他倆坐著喝水休息,當然,還要趕緊生火,打荷包蛋。
讓我去幫忙,近的,我負責送去,遠的,我拿不動了,負責去叫人,讓他們來自提。
那天我可成了大忙人了,堂姐送的不止有油饃,還有馓子,這在過去很少吃,據堂姐說是專門請了人幫忙給炸的。
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我堂姐為了回個娘家,也是蠻拼的!
因為馓子這種吃食在那個年代屬于稀罕物,堂姐和姐夫走后。我爹拿出來一點,分給我和妹妹一人幾根嘗了嘗。 然后我爹找了報紙,把馓子分了好幾份兒,一份兒一份兒的用報紙包好,打發(fā)我給別人送。 我奶奶說,“去吧,輕易不吃一回馓子,都嘗嘗吧,自己吃了填坑,人家吃了傳名,咱嘗嘗就行了,吃多是夠?” 我心里很不情愿,好不容易有點好吃的,自己不吃送給別人吃,這叫什么事兒? 奶奶看我站著不動,就說,“你看看你馬大奶,上次不是給你送了好幾個糖,還有你王大嫂,娘倆多可憐,她都沒吃過馓子吧,讓她也嘗嘗,平常待你多親,吃個跳蚤也給你留個大腿。人家都能想起來你,你也得記著人家的好?!?/span> 馬大奶唯一的兒子在縣城工作,七八十歲的馬大奶一個人住兩間小房子,有個小院子,沒事兒就拄著拐杖來找我奶奶說話兒。 她兒子我叫馬大伯,跟我爹很好,從縣城回來會給我?guī)最w糖果,有時候是橘子糖有時候是黑黑的卻很甜的紅薯糖。 王大嫂家就她和傻兒子倆人,她的兒子不會說話,會干活但是干不了復雜的活兒,她家和馬大奶住對門,也是經常來找我奶奶說話。 王大嫂會用雞蛋做好吃的雞蛋餅,輕易不做,有次做了,用塊兒布包著送來,讓我們都嘗嘗。
我那天看見她和奶奶說話,不知道說起來了什么,倆人都開始掉眼淚,我看見奶奶拍著王大嫂的背說,日子只管往前過,誰家不是過一天少兩晌的。
王大嫂用衣袖擦淚,說,她的日子往前過是黑的。
我想能不黑嗎?那么低矮的房子,屋里黑漆漆的。
不知道為什么,想起來王大嫂那天的眼淚,我忽然愿意給她送馓子了!
那次的馓子一共送了幾家不記得了,最遠的是送到了西墁兒姨婆家,姨婆是待我特別親的人,我最愿意的就是給她送了!
兒時的油饃筐,裝的是油饃,送的是情誼,它在鄉(xiāng)間田野上留下濃濃的溫情!
行文至此,特別想炸一鍋油饃,幾百里外的故鄉(xiāng),揭痂兒已經不送油饃了,送童裝!
新婚的姑娘也不送油饃,結了婚都飛到外地去打工了!
油饃,我現(xiàn)在叫它油條,作為一種增肥佳品,我已經好久不敢吃了!
作者簡介:張曉輝,社旗縣興隆鎮(zhèn)羅莊村馬莊人,妙齡大媽一枚,當年瘦小離家到大城市鄭州謀生。熱衷自主創(chuàng)業(yè),匆忙半生,并無建樹。白天忙生存,夜晚碼文,感性和理性并存,一直認為生活不止眼前的茍且,還有明天的茍且,但一定有詩和遠方,一直堅信住什么房子不重要,和誰住一起更重要。堅持吃粗茶淡飯,過簡約生活,寫溫暖走心的文字。鄉(xiāng)土賒旗特約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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