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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村的婦女要說苦論屈，沒有比你死去的婆婆再苦再屈的了！蔡寡婦跟進財媳婦說這話時，滿眼的惆悵和遺憾。

進財媳婦卻說，聽進財說娘好罵人，好打人，還好生悶氣，生起悶氣來一整天都不帶言聲的，爹就煩，一煩就嗷嗷叫，可娘還是不言聲，頭也不抬，眼也懶得睜。

蔡寡婦否定的口氣說，不是那樣的，記得我第一次見她，她拖著笨重的身子下地割草，我沖她一笑，她沖我一笑，她笑起來的樣子要多甜有多甜，要多好看有多好看，我就說，你真勤謹，都這樣了還下地。她說，不下地不中，一窩兒生靈子都張著嘴等食呢！我說，幾個孩子都夠你忙的了，還喂那么多生靈子干啥？她難為地說，不喂不中，男人把生靈子都弄家里了，我又不能看著它餓死。我就問，他不給你搭把手？她搖頭，說他有他的事，拾糞、耕種、趕集遛鄉(xiāng)都夠他忙活的了，哪有這空兒？女人做的是家里的事，男人忙的是家外的事。我又問，他不心疼你嗎？她唉聲嘆氣道，唉，要知道心疼我就好了，就這，還不滿意呢，生怕我閑著喘氣……天，忙著才配喘氣嗎？咋這樣呢，都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你倒是好，一充兩擋的也不怕累著。我說這話時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當然，是心疼的，好心好意的，她看得出。接著，我說，他再不好，總是個活著的人，比我……強多了。她說，三元拿你當枝花，我進吳家做牛馬。當牛做馬的日子一天天熬過去了，外人不問，她也不便說啥，倒是有一回，我在南堤上拾柴，碰見她，這也是我倆第二次單獨見面，一看她臉色泛黃，腫眼囊鼻的，我心里就跟貓爪一樣，問，咋啦這是？哭了，挨打了，日子更不好過啦？不料這一問把她問得失聲痛哭，一腚坐在溜地上，捂著臉說，嫂子，我活夠了，半天也不想活了。我慌蹲下身，搖晃著她的胳膊問，到底咋的啦？快跟我說。想不到她把衣衫一掀，露出兩個青一塊紫一塊的奶子說，你看看你看看，他……我張嘴罵了一句，日他萬祖奶奶，真不是人生父母養(yǎng)的！接著又問，他為啥這般折磨你？不料她擰下一把鼻涕說，給你說實話吧嫂子，他原先懷疑我跟三元哥好，后來三元哥死了，他又懷疑我跟弄沼氣的那個技術(shù)員好。我心頭一緊，咋把俺家死鬼也扯上了呢，就問，他為啥懷疑你？她說，你是不知道，在我和她訂媒之前，有媒人跟俺爹娘提過三元哥，可三元哥看中的是你，一句話就退回來了，就這，他每回跟我吵架都罵我是退回來的賤貨，還有那個技術(shù)員，跟他來俺家吃過一頓飯，他硬說我偷看人家好幾眼，唉，我滿身是嘴都說不清呀，直白地能把人能委屈死……

進財媳婦一下明白了進財?shù)脑?，便問大娘，后來呢?/span>

后來，咋說呢？后來沒幾天她就死了，唉……蔡大娘說著一聲長嘆，進財媳婦也不由自主地跟著長嘆一聲，詢問，大娘知道她是咋死的嗎？蔡大娘頓了頓，才說，村里有人說是上吊死的，有人說是喝農(nóng)藥死的，也有人說是掉進沼氣坑里熏死的，還有人說是你公爹發(fā)現(xiàn)了啥，一氣之下把她推到坑里活埋的，到底是咋死的，我也說不清，反正我總覺得她是苦死的，屈死的，也是累死的。

進財媳婦陷入深深的思考中，突然，她冒出一句，都說兒媳婦踩老婆婆的腳后跟，這個“踩”咋講呢大娘？

蔡大娘說，踩就是隨，也就是說兒媳婦的命運跟婆婆一樣，可如今新社會了，婦女的地位提高了，誰家的媳婦還像往年那樣受苦受累，挨打受屈？能過就好好過，不能過就離婚，雖說離婚不光彩，總比那一棵樹上吊死強多了。

是的，人不能一棵樹上吊死！進財媳婦默念著這句話恍然入睡了。醒后她就躡手躡腳地離開了蔡家。此時，天朦朦朧朧的，還沒有放亮。  

進財媳婦沒有直接回家。

本來，她打算天不明就回的，出來一天一夜了，她擔心家里沒鍋咋個做飯，擔心孩子吃不好飯咋去上學，更擔心進財會不會把氣撒在孩子身上，當然，也擔心那頭快下崽的老母豬，及那半籮筐淘了三次的綠豆芽兒，可她還沒走近家門，腿腳就不聽使喚了，腦海里不時閃現(xiàn)出吳進財惡魔似的影兒，她竟然有種恐懼感，與生俱來的恐懼，她立馬回轉(zhuǎn)身向村西干渠荷塘處走去。

天，于朦朧中透出一絲光亮，東方泛起了魚肚白。進財媳婦輕手輕腳地來到干渠旁，又沿著窄窄的、凸凹不平的小路往里走，走進曲曲折折的荷塘，走過微風搖擺的荷葉，走到一朵出水很高的荷花跟前，她蹲下身，聞到了縷縷清香，這時，她發(fā)現(xiàn)對面有明明滅滅的火星，像鬼火一樣閃爍著，跳躍著，游走著，她的心顫抖起來，滿眼荷塘也跟著顫抖起來，似乎端底朝天顛倒過來把她淹沒、吞噬、活埋……進財媳婦緊緊地閉上了雙眼。

終于找到你了！一個聲音在耳邊說，她聽著似曾相識，又覺得很遙遠、很遙遠。嘿嘿，你好大膽，竟然藏在這兒，不怕水鬼吃了你！又一聲音在耳邊說，很近，像貼著她的耳根子。她猛地睜大眼睛，怯怯地、聲音極小地、局促不安地說，是你，曹、曹支書，你怎么也在這兒？怎么會、會找起我來了？

聽說你離家出走我就留心找你了，去北堤口南堤沿，去蠻子營棗子園，去孫莊磚瓦窯廠，也去了你那個表妹家，我看到你嫂子你兄弟媳婦都在找你，你娘你二嬸也在找你，你嫂子的娘家娘和你小兒子也跟著找你，劉主任和我家那個不省事的娘們也在背地里找你，都沒聲張，怕聲張了對你名聲不好，也不知進財那憨貨咋個欺負的你，你才狠心離開家……曹支書越說越多，竟然滔滔不絕起來。

別、別說了曹支書，人都是逼出來的，我現(xiàn)在可是知道“逼上梁山”是咋回事兒了。進財媳婦說著，慌忙擇路離開這里

不料曹支書專橫霸道地往她面前一擋，加重口氣說，別走！

你管我，我又不是你的啥人，你憑啥要管我？進財媳婦的口氣也很重，語氣卻有點兒綿綿的軟。

曹支書說，你是我管轄的村民，是我的百姓，難道我不該管嗎？

 管，也沒這么管的，就不怕管出了亂子，丟人的是我，沒法兒見人的是我，吃虧包憨的是我……進財媳婦話沒說完，竟忍不住抽泣起來。曹支書上前一步，差點兒拉住她的手，她慌忙后退一步，差點兒退到荷塘里，他倆瞬間都定住了腳跟，不敢再多走多退半步。

曹支書不覺嘿嘿一笑，說，你這個人，也夠有個性的，可你知道啥叫個性嗎？

不知道，俺一個平頭老百姓能知道啥？進財媳婦的聲音依然很小，但不像剛才那么膽怯了，甚至，她的語氣里有某種挑戰(zhàn)性，仿佛在說，你敢把我怎樣？

 曹支書完全猜中了她的心思，他有意識地試探著問，我要是再往前一步，你會不會跳河？

會！她斷然，甭說是一步，半步也不中。

曹支書樂呵呵地說，我還就喜歡你這個性，你知道個性不是脾氣，也不是性格，而是一種自然而然由心底發(fā)出的真性情，就像我一樣，敢說敢講，敢愛敢恨。

你？我哪能跟你比？你那么有心眼兒、有智謀。進財媳婦本想說他有心計有心機的。

寧靜的村莊傳出雄雞報曉的聲音，喔喔喔，喔喔喔，一聲接一聲地連成一支清晨交響曲，一支曲子揚起，一支曲子落下，朦朧的天似乎不那么朦朧了，曹支書與進財媳婦面對面已經(jīng)看清對方的五官和清晰的臉龐了，她突然覺得雙腮脹脹的，用手一摸，有點兒發(fā)燙，他呢？眼神兒死死地盯著她鼓脹的胸部，突然，他手指進財媳婦腳下，驚叫，蛇、蛇，蛇爬你腳上了！

進財媳婦頓時嚇得魂飛魄散，一個趔趄險些掉進水里。曹支書急上前拉住她。她驚慌失措地直往他懷里鉆。他緊緊地抱住了她，瞬間，兩個熱身子像觸電一樣，都有一種被燃燒的感覺……

黎明時分，進財媳婦的腿腳更不聽使喚了。

快來人、快來人，有人跳河了，有人跳河了！不知誰在喊。

劉巧云聞聲趕來，問，誰跳河了？

不知道，我只知道是個女的，短發(fā)，穿著花花的布衫，身子一斜，就跳下去了，那不，她在河里撲騰呢！搶著答話的是兩個小男生，小男生身后，還有幾個驚恐未定的小女生，其中一個是吳進福的大丫頭靜兒，此時的吳靜正捂著嘴巴，想說卻又不敢說的樣子，這群小學生是剛放學路過這里的。劉巧云順著小男生的指點望去，不覺一陣兒好笑，說，別吆喝了，人家下河洗澡呢，走吧走吧，趕快回家吃飯，別晚了上學。卻又對靜兒說，快，回去喊你家人過來。說著，緊步往河沿走，走到跟前，嘲弄的口氣說，喲，是你呀，咋不跳螞蟻窟窿尋死呢！要不，等我喊你家進財來下河救你？

進財媳婦惱羞成怒。心里罵道，騷×娘們，真是個禍害星，不是你，俺咋到今天這一地步，上輩子跟我有多大的怨仇，還這般臊我！罵著就把臉埋進水里，可臉剛挨水面，鼻子就嗆了水，她急忙仰起臉抬起頭，張大嘴巴深吸一口氣，而后用鼻子急呼，把鼻子里的水都呼了出去，俺不想死，俺不會死，俺才不會尋死呢，俺只是一時心血來潮，想在水里撲騰撲騰，撲騰的目的一下就被你個騷×娘們識破了，可識破了又怎樣？俺不怕，你讓進財個孬孫來俺也不怕，俺連支書和支書老婆都不怕，還怕你倆不成？俺怕的只是出來幾天沒回家，自個兒回去了臉沒地兒放，如今臉濕了腚濕了，臉也不是臉，腚也不是腚了，還有啥好怕的？倒是你還人模人樣的，嘬著個騷×裝緊呢，進財媳婦突然冷笑一聲，突然一躥騰從河里撲上來，撲在劉巧云身上使出吃奶的力氣硬是把她拽下河……

倆人在河里廝打起來，都披頭散發(fā)的，都渾身濕漉漉的，都無所顧忌的，都潑婦模樣的，都有一副猙獰的鬼一般的丑惡面孔，這面孔把驚慌而來的進福媳婦嚇了一跳。

恰時，支書曹飛虎和李二楞同時趕到。曹支書面色發(fā)青，大罵一聲，二楞你個愣種也跟著湊啥熱鬧？滾一邊去！

一邊，不遠處，槐樹底下，孫尿正瞇縫著眼，滋滋地吸著旱煙，可能，到他這個年齡，早已看開了一切，看淡了一切，不再樂于湊熱鬧了吧。

進福媳婦拉扯著進財媳婦的胳膊回到吳家老院子。

進寶媳婦笑盈盈地迎上前，說，二嫂，幾天不見，你咋恁濕潤？

二嫂裝作沒聽見的樣子，扭頭鉆進茅廁方便去了。大嫂趁機跟進寶媳婦耳語，人好歹回來了，咱倆好歹都安心了，你可別不知深淺，說出不該說的話來。不說不說，我把嘴閉得緊緊的，啥話都不說了。進寶媳婦說完一扭身走了出去。這時，茅廁里傳出進財媳婦低沉的喊聲，大嫂，大嫂？你回家給俺拿身替換衣裳吧。

大嫂自然是推了老二家的房門。

老二吳進財還像死豬一樣滾在里間呼呼地睡著。大嫂吭吭兩聲，嚴而不厲地說，起吧起吧，你媳婦果真尋死覓活了，要不是有人救，不知咋樣了呢。

進財翻了個身，說，就那不及腰深的河，能咋樣？

大嫂說，要不要命，不在深淺，碗大的水溝還能嗆死人呢！

進財說，我不跟你抬杠，只問是誰救的？

大嫂說，能會是誰？劉巧云呀，也甭說劉巧云跟你倆……哦，不說這，就說人家劉巧云也真人物，鞋都沒來得及脫就跳河里了，費好大的勁兒才把她拉上來。

進財說，也夠帶樣兒的了，還跳……就不怕跳折了腰，不怕外人看哈哈笑？

大嫂溫而不火地說，中啦中啦，你是躺著說話不腰疼，快，快起來跟我接她回家。

不接，她愛回就回，不回拉倒，我才不接她呢！說著，進寶扯了扯被角把頭蒙上。

大嫂不耐煩了，提高嗓門說，你可別忒過分了，打她是你，罵她也是你，你有啥了不得的？不是嫂子給你操心，你指不定打一輩子光棍呢，也就是她，相中了你的耿直，跟了你，你不寵著她不說，還……她賭氣離家出走兩三天，你一不管二不問的，半趟都沒找過她，就跟她不是你的一口子人一樣，你咋恁狠心呢你說！

進財不吭聲了。雖是不吭，心里卻在想，她離家出走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哪回不是她自個兒沒鼻子拉臉地回來？怪不得俺爹說女人賤胚子，嘴賤、腿賤，也怪我沒管好她，一回回地隨著她的性子來，這回，偏不隨了，她就是進家我都得先讓她跟我說清道明，這幾天她去哪了，兩個晚上在哪兒過的夜，說不清道不明我就不讓她進這個家門，她該死哪去死哪去！想到這兒，他伸了個懶腰，接著睡。

大嫂一氣之下真想掀他的被窩，然后把被子扔到堂屋當門，可她沒有這么做，而是搬個小板凳坐下來繼續(xù)說，你不起你不接，也罷，她這會兒穿著一身濕衣服在老院子篩糠發(fā)抖呢，濕氣進了身子生病打針吃藥住醫(yī)院，我看到底是誰的事，誰給你做飯，誰給你持家……

進財不等大嫂說完，就燥怒地一踢鋪蓋，猛一抬頭說，該誰死誰死，該誰活誰活，她八年不回家，我和孩子也能過！說著又翻了個身，嘀咕道，她會尋死，要尋，早尋了，要死，早死了。

大嫂生氣了，提高嗓門說，進財你真是漫天地跑著的驢，不知好人逮（歹）！這會兒你起也得起，不起也得起，快跟我給她送衣裳去，回頭我把俺家的鍋揭給你。

進財一咕嚕爬起，趿拉著鞋走了出來，說，反正我是沖著鍋起來的，嫂子說話要算數(shù)。

算數(shù)算數(shù)，我啥時候說話不算數(shù)？大嫂說著，拿了身衣服撂給進財，接著又交代，你見了她，啥都不用說，把衣裳遞到她手里就中了?。ùm(xù)）

【組稿 汪葆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