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村西國棟娘和土金娘都是老早就守了寡的人,那時在生產(chǎn)隊里,以工分分糧,兩個女人很要強,推車挑擔(dān)樣樣都不比男人差。
國棟和土金都上初中,國棟看著娘受罪,想退學(xué)幫娘干農(nóng)活,娘狠狠地罵了一頓說:“當(dāng)農(nóng)民有啥出息,娘苦可以吃,汗可以流,盼的是你將來出人頭地當(dāng)干部,娘在人前站著臉上才有光?!眹鴹澾煅手纯茨?,咬了一下牙關(guān),心里暗暗發(fā)誓,一定要活出個人樣給娘賞光。
土金也想退學(xué),娘也罵,但土金狠狠心還是退了學(xué),娘看沒轍也就隨了土金。土金就開始到生產(chǎn)隊里干活,幫娘掙工分,娘心里像有了主心骨,感到很寬慰。國棟娘知道土金退學(xué)了,很看不起土金娘,推車走個頂頭都不理土金娘,土金娘也覺臉上無光,低頭自顧去了。
國棟果然沒有辜負娘,學(xué)習(xí)很吃苦,考上了大學(xué),走的時候很轟動,隊里派了馬車,敲鑼打鼓很風(fēng)光。土金娘偷偷看了幾眼,心里很羨慕,覺得有點對不住土金。
土金到生產(chǎn)隊后,人年輕,上手快,很快就成了隊里做農(nóng)活的全把式,國棟上學(xué)走后第二年,土金就當(dāng)上了小隊隊長,土金娘見了國棟娘才敢上去和她打個招呼。
國棟大學(xué)畢業(yè)后,到城里分配了工作,在工廠里當(dāng)了技術(shù)員,成了“公家人”,再后來娶了城里的媳婦。那年回來,穿了藍瓦瓦的中山裝,留了大背頭,很有派頭。國棟娘拉著漂亮的兒媳婦,到生產(chǎn)隊的各個勞作的地塊轉(zhuǎn)了一圈,見人就介紹兒媳婦,臉上很燦爛。還專門走到土金娘鋤草的地頭打招呼,土金娘知道國棟娘故意在給難看,臉上熱辣辣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土金娶了本村的姑娘,都是莊稼人,三年生了兩個娃,家里一下人丁興旺,土金娘樂得合不攏嘴,有事沒事就愛抱著孫子到國棟娘那兒去串門,老愛問國棟娘:“你家國棟家生了沒有?”國棟娘就像被揭了短,支支吾吾地回一下。國棟娘嘴里不說,心里卻發(fā)狠:“顯擺啥啊,不就倆孫子啊!”
遲了幾年,國棟家還真生了,國棟娘第一個把消息告訴了土金娘。捉了家里下蛋的母雞,到城里給兒媳婦伺候月子去了,走的時候去和土金娘打招呼,讓給看下門招呼一下家。
國棟娘到城里待了幾個月,回來穿了一件嶄新的確良襯衫,臉也白了、也光了。村里人穿慣了粗布衣,都沒見過的確良布料,一下國棟娘門前像唱戲一樣,全村人都挨個來看國棟娘穿的的確良襯衫,大家這個摸摸,那個動動,都很眼饞。村里人都說國棟在城里一定當(dāng)大官了,的確良布料縣長都穿不了的。國棟娘只是笑,心里很驕傲。
土金娘早想去看,但就是憋著,心里想:“得瑟啥啊,不就一件襯衫啊!”
國棟娘見土金娘多日都不來看自己的新衣裳,就取了把喜糖,親自到土金家去,說是給土金娘送喜糖。土金娘早耐不住性子,一個勁打聽襯衫的事,國棟娘心里暗暗作笑說:“等再進城了,也讓國棟給你扯一件。”
土金娘就問:“那很勞神吧?”
國棟娘說:“不費事,國棟和人家說說就給辦了!”土金娘忽然覺得自己也很滿足。
二
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后,各地都轟轟烈烈地推開了分田到戶。村里也不例外,土地分產(chǎn)到戶后,土金在村民選舉中當(dāng)選為了村支書。土金的兩個兒子高中畢業(yè),就都不上學(xué),到外邊搞副業(yè)去了。土金娘閑了就出去找國棟娘聊天,國棟娘可沒有那閑心,自己還得忙自家田里的事呢。
國棟娘后來又去了城里幾次,往后就不怎么去了。國棟娘說和媳婦習(xí)慣合不到一起,土金娘卻聽說是城里住房緊張,國棟家分了一套小房子,媳婦和兒子一間,孫子一間,國棟娘去了,國棟就得打地鋪,為此媳婦老給國棟娘難看。國棟在城里離老家遠,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回來看娘幾次,再后來兒子上大學(xué)了,忙,也就不怎么回來了。
國棟娘看著土金娘每天有媳婦伺候,越來越感到孤單。特別是土金娘過生日時,全家都圍著土金娘開心地又說又笑時,國棟娘就覺得很傷心,覺得自己的時光越來越不如土金娘了。
土金娘那年見國棟回來探親,感覺國棟好像老了很多,衣著很邋遢,鬢角也白了很多頭發(fā),臉上很憔悴。走時,國棟娘送出很遠,還偷偷抹眼淚。土金娘叮囑國棟常回來看看,國棟臉紅了一下,支支吾吾地嗯了一聲。
后來土金聽別人說,國棟廠里不景氣,幾個月都開不了薪,國棟待崗在家,媳婦也下了崗,生活很艱難,為此夫妻倆老吵架。
土金大兒子在外搞副業(yè),逐漸承攬小工程,慢慢就做大了,成了村里屈指可數(shù)的大工頭。還在省城里注冊了公司,置了房,成了家,并捐款給村里建了學(xué)校、修了路。二兒子回家搞養(yǎng)殖,生活也很富足,土金娘過得很舒心。兒子、孫子圍著老太太噓寒問暖。每次大孫子從城里回來,都會給奶奶取很多好吃的東西,土金娘總忘不了讓國棟娘來分享,國棟娘一邊吃一邊嘆氣:“唉!俺國棟家要像你家土金家這樣,我也就享福了……”
國棟娘和土金娘都老了,經(jīng)常出來一起曬曬太陽。
土金娘兒孫滿堂,喜歡到周邊的廟里上上香,拜拜佛,每次去,土金都讓兒子開車送娘去,去時,土金娘總不忘叫上國棟娘。土金娘每次許愿都是祝愿全家平平安安,國棟娘每次許愿都是祝愿國棟家快快發(fā)財致富。
國棟很少回來,甚至一年都不和娘來個音訊。國棟娘沒少受到土金家的照顧,國棟娘病了,土金娘就叫上土金和孫子開車把國棟娘送到醫(yī)院,國棟娘怕花大錢,不肯住院。土金娘就勸:“錢的事不打緊,俺大孫子給包了!”國棟娘拉著土金娘的手,哭得一塌糊涂。
兩位老人在夕陽的余暉中靠得很近。
三
土金娘好好的,說走就走了。
村里人都說土金大兒子在省城很有聲望,是有頭有臉的人,這些年沒少給村民辦了實事,這白事不能辦簡單了。土金真誠地看看大家說:“俺老娘交代了,一切從簡,我們也該移風(fēng)易俗厚養(yǎng)薄葬啊!俺又是支書,這個頭就由我來帶吧!”第二天就把娘打發(fā)了。村里人都來吊唁,土金很感動。
土金娘走后,國棟娘忽然變得憂郁起來,整天就坐在那里發(fā)呆,幾天后,就也去了。國棟一家從城里回來發(fā)喪,國棟找到土金說:“俺娘受了一輩子罪,如今去了,就讓我盡盡最后的孝心吧!”土金無語。
國棟娘的喪事辦得很隆重,用了兩班響器,被國棟風(fēng)風(fēng)光光給打發(fā)了。
國棟一家回城時,臉上很滿足,村里人卻沒有一個出來送別的……
原刊載《吐魯番》2012年第2期“小說天地”
【作者簡介】 呼慶法,1975年生,林州人,河南省小小說學(xué)會會員,有詩歌、散文、小小說刊發(fā)于《中國礦業(yè)報》《中國安全生產(chǎn)報》《檢察日報》、《海南日報》《內(nèi)蒙古日報》《劍南文學(xué)》《小說月刊》《小小說大世界》《微型小說月報》等150余家報刊雜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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