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浮的村莊（組詩）
文/ 張凌云
地球上的陳家莊
我的童年住在一個以陳命名的村子里
這個世界有太多的陳家莊，但它
是唯一的一個。它從不遮掩什么
用大平原的坦蕩寫下廣袤的經(jīng)度
也從不抱怨什么，以它的包容
承擔(dān)著我所有的歡笑與淚水
用完整的緯度記錄人生坐標(biāo)
這里沒有山川，沒有高聳峻拔的秀色
我的故事也就缺乏大開大闔
而像家鄉(xiāng)的小河一樣緩緩流淌
我珍惜那里的一草一木，一磚一土
它們壘成我身體的建筑，即使一個螺釘?shù)?br>缺失，也會不亞于一場地震
我熟悉那些小路，建筑，田野，莊稼
就像摩挲自己日漸消瘦的肋骨
它們在時光的打磨下開始蒼老
那條清澈的河水變得淤塞，順著下游走
腳猛然被一塊堅硬的巖石戳破
但我手心里還握著一把泥沙，我要把它
放回某個地方：茅草漏風(fēng)的土墻
塌了半邊的河坡，被水泥淹沒的田埂
燕子不再筑巢的屋檐，或者
干脆把泥沙鋪滿大地，將整個人裹在里面
什么也不想美美睡上一覺
那是一只人形的渡舟。地球上的陳家莊
向著看不見洪水的洪荒之外漂浮
巨大的引力拆解著朽木和碎磚
只留下一個字在水上若隱若現(xiàn)
——陳，原來屬于過去的代稱
十字路口
從前，這里是一條爛泥路，兩邊種著梧桐樹
爺爺經(jīng)常坐在巷口，給我和小伙伴們講演義故事
我們聽著岳飛和武松，總覺得夏夜太短，惱人的蚊子
又老是攪著好事，爺爺便趁機打趣散場——
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個廟，廟里有個和尚……
后來，周圍建了廠房，地上鋪了磚塊
爺爺瞧著這片全村最熱鬧的地方，不再講故事
喜歡和幾個老人曬曬太陽，我不聽他們嘮叨
目光盯著深藍的天空和灰色的瓦檐，想著哪天
才能像鳥兒飛過這山一樣的冬天
現(xiàn)在，工廠成了廢墟，地上換作了水泥路
不見了當(dāng)年伙伴，爺爺和他的故事
早去了另一個世界，我一個人靜靜聽著風(fēng)聲
聽不出季節(jié)也聽不出炎涼
就望著電線上的麻雀發(fā)呆
冬日麥田
麥田是一面最好的鏡子
照見自己也照見村莊
我從一個村莊走向另一個村莊
北風(fēng)在耳邊高舉著鏡框，使我
不會迷失在這片廣野
藍天在遠遠招呼著太陽
漸漸地手腳開始變暖
凍得堅硬的土地開始酥軟起來
酥軟得像我凍得通紅的面孔
這是最漫長的季節(jié)遷徙
也是印象中最安詳?shù)柠溙?br>那些耷著身子，透著枯黃的麥苗
在我嘴里吐出的白氣之間
凝成最清晰的故鄉(xiāng)記憶
而如今我再怎么大口呼吸
也找不回曾經(jīng)的那面鏡子
通往村口的橋
站在橋上，時光的淚水
立刻洶涌淹沒了我的臉龐
不見了浣衣戲水的漣漪
滿川的液體凝固成冰
陳年舊事的尸體隨處可見
我，被風(fēng)干成一條獨立橋頭的魚化石
眼里只有蘆荻蕭蕭的秋天
向西的原野在我屹立的夕陽里
緩慢地變小，每一寸凋零的目光
都在自己和這片土地身上
烙下一朵深深的足印，無聲的雪
越過永不會再開的學(xué)校后門
簌簌降落
老屋
黑色的椽子落滿時間的灰燼
瓦在堆積陽光褪下的陳皮
山墻與山墻之間，藏著無人彈奏
更無人喝彩的空鼓
屋頂?shù)幕h笆乜著不發(fā)一言的眼神
它俯視著一切，眾生在這里
聚落生滅，有生命的和無生命的
都抵不過窗外穿堂而過的風(fēng)
老屋累了，它的身架已承受不起
往事的重量，風(fēng)干的喉嚨喘著粗氣
院子有一口水井，周圍綴滿了青苔
那里連通著昔日的甘冽
冰行船
一只水泥船行走在冰面上
嗞滋的破冰聲趟開了一條小河
那嗞滋的聲音點亮了清晨
冬天瞬時裂開了一道口子
冰塊在陽光下閃耀，村莊浮現(xiàn)在
若隱若現(xiàn)的霧靄之上
我仿佛聽見一只鐵鉤拖走了
所有的嚴(yán)寒與蕭瑟
連枯枝上的北風(fēng)都低啞下來
輕輕喚著地上的白霜
給沉睡的莊稼蓋好棉被
那條船還行駛在我的夢里
河邊那排熟悉的蘆葦
不時撐起夢里的長篙
在身后拖曳著巨大的原鄉(xiāng)
打谷場
谷子飄揚在天空，汗水拋出長長的弧線
從打谷場一直延伸到地里
從額頭滴到眼里再流到嘴里
在體內(nèi)長出一排生機盎然的鹽
我看見揚谷的農(nóng)具在天上跳舞
咸濕的空氣令熱浪為之折腰
那只圓溜溜的青碌碡，開成巨大的蘑菇
遮蓋得整個季節(jié)一片清涼
秋天說走就走，打谷場恢復(fù)沉寂
從此迎來沒有盡頭的冬天
忙碌的工廠代替了本分的莊稼
金屬產(chǎn)品一粒粒投向市場的巨口
用銹跡斑斑的油污取代我們身體的鹽
孤獨的菜地
疼愛它的人都已離開
爺爺奶奶去了天國
中風(fēng)的母親躺在床上
它疼愛的人也都不在
我和我的兄弟姐妹各自奔走它鄉(xiāng)
只有冬天揀起幾根枯草
輕輕撫慰在它的耳邊
風(fēng)中的綠色貼在大地干瘦的脊背
瑟瑟發(fā)抖，坍塌的河坡剜去了半顆心
枯黃的蘆竹叢中，掛著不知哪年死去的
黑色果籽，好想抱著
剩下的唯一一棵桑樹痛哭一場
把她當(dāng)作擠著最后幾滴奶水的乳娘
最后的小學(xué)
這里真安靜，只有鳥兒
不緊不慢啄著時光空洞的內(nèi)核
灰蒙的天空扯緊巨大的蓋布
噓，任何風(fēng)吹草動都會剌得心悸出血
一塊玻璃打碎在我的五臟六腑
透過那些破碎的玻璃，我看見
兒時伙伴瑯瑯的書聲和熱鬧的嬉戲
看見蓊郁的綠樹和溫暖的陽光
但看不見門前的河塘何時填埋走
我們的快樂
離送走最后一批學(xué)生也已太久
這是一片躺在回憶里的禁地
操場上停滿的汽車，不停響著喇叭
反復(fù)提醒我無法獲得假釋的童年
鄉(xiāng)間
北風(fēng)吹拂著一幀老照片
散發(fā)三十年前的陳舊味道
那些磚瓦與禿樹還長在那里
岑寂和寒冷是不變的主題
唯有河岸的碼頭消失，裸露的
泥土翻曬黝黑的小村故事
巢中的大鳥銜著灰色天空如箭飛遠
穿流而過的鸕鶿在船頭肅立兩排
像隨時聽命于冬天的鋼鐵戰(zhàn)士
早已無人居住的一間老屋
荒蕪在村莊的中央，用看不見的波長
號令四鄰八方
鎮(zhèn)街
老街敞開了半個身子
任由游人從它挺起的胸膛踏過
投來贊許與愜意的目光
我卻瞧見老街的另一半身子
看著它瘦骨嶙峋的后背
被硬生生地扯長，凹凸不平的麻石
換作了平直的路面，各種陌生的店鋪
喊著陌生而眼花繚亂的吆喝
這不是從前常來的那條街
只要蔥香蒜泥便可填滿所有幸福的那條街
瞳孔里，我的過去正蹣跚離去
瞳孔里，我站成十字路標(biāo)
照見一條街的前世今生
寂村
如一根藤上長著的葉子
老去的更加老去
陌生的更加陌生
他們的聲音滴在一片磁鐵上
幽幽地沒有回響
我則像唱戲的優(yōu)伶
戴上面具，踩著高蹺
不接一點地氣
從村子里一溜而過
河畔的路
紅日照耀東方，河的影子
在頭頂劃過，天空中落下一道梯子
我攀著天梯緩緩行走，竟一頭
撞上西天的夕陽
這一走，就從少年走到中年
視野里開始顛覆翻轉(zhuǎn)
河還是河，路卻不再是路
裂開的水泥板張開雙臂
緊緊抓住我的腿腳不肯松手
除了我，更無一人甚至活物
蒼茫的地平線上，一棵落葉樹
吊著枯萎的絲瓜，像受刑的十字架
長滿青藻的沉船靜靜躺在水里
給故去的光陰做著記號
回不去的地方
腳底的泥濘總是踏空
或深或淺，踩出大大小小
不同形狀的路的失語
各種柵欄擋在面前。我無法跨過
那些蒺藜和銳角。閉上眼，超越現(xiàn)實空間的
羈絆，我奮力踩上了幾根木頭，它們
卻化作舟筏緩緩漂走
無法抵達的仍是那片堅實土地
它在我的眼角融化，像融于春天的冰
隨著岸堤漸行漸遠，青草叢生的孤島
托著一季季的蔥蘢與繁茂
荒涼與枯萎
風(fēng)中的竹席
村莊向市鎮(zhèn)遷移
視線淹沒于一排排高大的建筑
看不到遠方
風(fēng)在呼呼低吼
懸在半空的房子像浪花拍打的巨艦
行駛在飄搖不定的航線
田野與道路交織奇怪的構(gòu)圖
將人間氣象擠兌干凈，沒有炊煙
從地上裊裊升起
一個時間的竊賊，偷得半日陽光
在碩大得不能稱為院子的小區(qū)里
掛起一張竹席，上面晾曬著
還有幾分氣息和體溫的故鄉(xiāng)
作者 張凌云，江蘇興化人。南京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江蘇省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青年文學(xué)》、《延河》、《四川文學(xué)》、《湖南文學(xué)》、《時代文學(xué)》、《江蘇作家》、《青海湖》、《揚子江詩刊》等國內(nèi)外數(shù)百家報刊。出版散文集《高樹鳴蟬》、《曉月馬蹄》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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