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園秋雨
何處無雨？豈必榴園！何季無雨？豈必秋雨！若是有人這樣子問我，我是說不清楚的。只是隱隱約約地感到，在榴園與秋雨相守，是一種緣分，是一種境界。榴園這地方，與我從前棲居的地方略有不同。一是僻靜，無車馬喧囂；二是地凈，無泥濘之苦；三是單純，無雜處之亂。故榴園的雨天，既不同于鬧市，亦不同于鄉(xiāng)村，更不同于旅次。榴園四季皆有雨，每季的雨各有意趣，而我更多留意的是秋雨。可不，就在我寫這篇文章之時，暮雨又灑下來了。雨勢是不猛的，它帶了秋雨的共性：纏綿。在榴園，它格外來得纏綿。北有青龍南有黃荊兩山翼護(hù)，加上幾十棟七層高樓如屏風(fēng)散立，凄厲的秋風(fēng)在榴園無法繼續(xù)凄厲了，雨遂愈加纏綿。夏雨如箭，冬雨如豆，與秋雨不是同一概念。哪怕春雨也是不同的，春雨是細(xì)而密，秋雨是細(xì)而疏，如果說春雨如毛，那么秋雨則如絲了。榴園的秋雨，色調(diào)是灰白的，一種質(zhì)地很好的絲綢的灰白，不像夏雨的亮白，不像冬雨的慘白，也不像春雨的青白。灰白的色調(diào)與暮色很是吻合，隔了雨的灰白色綢幕，左近樓房的窗口，早早亮起或黃或紅或紫或綠的燈光，飄出一種夢幻般的音樂，趴著些夢幻般的觀雨的人。遠(yuǎn)遠(yuǎn)看去，一幢樓就是一幅印象派畫筆下的灰底印花巨毯，或無限放大的小學(xué)生水彩盒。在榴園憑窗觀雨，人會想出一句古詩，那是“天涼好個秋”。秋夜的榴園，時常神不知鬼不覺地下一點(diǎn)雨，稀稀的，如疏星，悄悄的，如夢囈，總在人的夢鄉(xiāng)里滴落。任是怎樣稀疏悄然，一個夜半醒來的人是能察覺到的。榴園的樓房有個特點(diǎn)，幾乎家家的窗上都安了玻璃鋼或鍍鋅鐵皮的擋雨篷。夏天急雨瀟瀟，人的耳朵就如浮萍在數(shù)百架發(fā)瘋的鋼琴的混奏聲浪中浮沉，偶爾一個破甕裂帛般的炸雷斜刺里殺入，人的神經(jīng)會驟然打結(jié)。春秋冬三季的雨聲不是那么囂張，我愛失眠，夜晚常有機(jī)會聽雨。春雨如舔，冬雨如敲，秋雨卻如指尖的輕彈了。秋雨仿佛走了很長很長的路，來到一個身所曾歷的地方，“噓——”，雨滴們散開，輕悄地去訪問故人的夢境。它們的“指彈”清輕而從容，像是要把一種靜寂的基因滴進(jìn)人的生命里去。春雨冬雨敲篷，似乎也向人的生命中滴進(jìn)一些什么，前者滴的是溫柔，后者滴的是陰冷，雨的情韻也就與秋雨不盡相同了。以樂作比，春雨是弦樂，拉的是二胡。冬雨是打擊樂，敲的是瓶子。秋雨是管樂，吹的是簫。簫聲，情韻悠長。有時早上陰晴不定，說著說著，秋雨忽然就下起來了。雨絲飄落在干凈的水泥路面上，蔥綠的草坪上，坪中有青青的香樟、棕櫚和瘦竹，也有艷麗的菊花。秋日榴園，滿目不見黃葉，沒有凋零之象。雨不大，路上不像夏雨過后有潴積的水，行走是不必?fù)Q鞋的，連傘也可以懶得撐起。別擔(dān)心會聞到什么土腥味，榴園基本沒有裸土，再說地溫不高，不可能有炎夏驟雨后所散發(fā)的那種味兒。一切溫靜地接受秋雨的淋沐，空氣是更加純凈了，雨中漫步榴園，誰個不是“清涼滿心肺”！秋雨真好，不像梅雨那樣讓人難耐，不像暴雨那樣讓人震駭，也不像凍雨那樣讓人寒顫，只是給人淡淡的涼意。若以味論，春雨如乳，夏雨如酒，冬雨如醋，秋雨呢？直如茶。而榴園秋雨，是“茶”中上品。匈牙利作家久拉在一篇文章中寫道：“我已老了，在覺察到雨的飄臨是多么輕盈時，我感到自己更老了?！比绻€活著，有機(jī)會在秋雨時節(jié)來榴園做客，很可能不會有這種感覺了。榴園秋雨，是滋潤靈魂的雨！（選自東方樵2003年散文自選集《榴園秋雨》）
東方樵，本名張鵬振，湖北大冶人。武漢設(shè)計(jì)工程學(xué)院教授，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無心的云》《流年飄雪》《榴園秋雨》等散文自選集，多篇作品入選《讀者人文讀本》等各類選本，《遍地黃金》被編入湘版五年級語文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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