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鑫，湖北黃石人，1991年出生，中共黨員，于2010年至2018年在海軍某部服役，現(xiàn)工作于黃石的一家國有企業(yè)。業(yè)余愛好文學創(chuàng)作。
海上的“無名之輩”
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是在2011年的夏天。他叫王進勝，后來我們都叫他大勝。 2010年的冬天，一群來自全國各地的青年，懷揣著夢想投身到了部隊。經(jīng)過了三個月的新兵訓練，又經(jīng)過了半年的專業(yè)學習，其中有那么一部分人，從各個訓練基地分配到了南海艦隊某驅(qū)逐艦支隊，我也是其中的一名。 按支隊的傳統(tǒng)，剛分來的新兵必須要在老船上面集訓半個月。老船的條件不太好，我被分到了一間二十多人住的兵艙，每一座床鋪分為三層，中間的一層是由四根鐵鏈吊起來的，上下的間隙很小，坐起來頭便會頂?shù)缴箱仭?nbsp; 他是山東人，個子很高，平躺在床上連腿都不能伸直。我的身高只有一米七六，比起他一米八二的個子當然要好多了。 我站在他的床頭對他說道：“兄弟，我看你個子太高了，要不咱倆換一個鋪吧？” 他平躺在床上，緩緩的扭過頭，平靜的打量著我，又平靜的問道：“你被分到了哪艘艦？” 他嘆了一口氣，回道：“66，我們船的結(jié)構(gòu)和這條船一樣，我是新兵肯定沒有下鋪給我，所以我現(xiàn)在要提前習慣。” 是啊！他已經(jīng)不是第一個羨慕我的了，“66”和“67”雖然舷號上只差一位數(shù)，卻是有著天壤之別。他被分到的艦是當時支隊最老的幾艘艦之一，而我被分到的卻是當時支隊條件最好的一艘艦，也是至今為止出訪國家最多的一艘艦。 接著我們又被分到了一個桌子上面吃飯，“桌子”只是一個稱呼罷了，老船上面是沒有餐廳的，大家都是蹲在夾板上面吃飯，而我們正好是在一塊兒。 很快的我發(fā)現(xiàn)他是屬于腦袋缺根弦的那種人，甚至只要一急說話都會結(jié)巴。他有兩個姐姐，都是學習成績很優(yōu)秀的大學生，可是到他這里時，腦袋卻總是不夠用。他就是屬于你將答案給他讓他背，他都背不下來的那種人。但是他很幽默，在我們疲憊不堪的時候，他總能讓我們笑起來。無論多苦多累，他總是無所謂，因為他說過，再熬一年多他就要回家了。他說他暈船很厲害，在這里呆不了。因此他經(jīng)常一個人看著北方，盼著日子能夠的快一點。 南海的太陽光，如同一根根白色的針，灼到身上如同被針刺了一般。 跑三公里，沒有什么訣竅，只要對自己狠一些，咬緊牙關(guān)拼命跑，一般大部分人都可以合格。 剛從訓練基地下來的我們，就如同一只只狼崽子，有著使不完的勁。 他長得很高，但是也很瘦，他的一雙腿就就像一雙筷子一樣，跑起步來如同仙鶴漫步般，我很快的便超過了他。 我們沿著海邊跑，跑回來便可以直接回到碼頭，待我們已經(jīng)回到碼頭休整的時后，點人時竟然發(fā)現(xiàn)少了一個，可就是查不出少了誰。 剛分下來的新兵，跑步竟跑掉了一個，這可把帶隊的給急著了，趕緊派人去找。 可是派出去的人還沒回來，他卻走回來了。那時我才恍然大悟，沒回來的那個人原來是他。 因此他在新兵隊出名了，所有人都知道有一個跑三公里跑了四十多分鐘的新兵，甚至于在多年后大家在各自的單位聊天時，也經(jīng)常會調(diào)侃到這件事。 很快的半個月便過去了，我們也順利的分到了各自的艦上。 因為不允許用手機，所以我們都沒有手機，臨走時也沒有互留聯(lián)系方式。 一年后我被調(diào)到了機關(guān)，期間我經(jīng)常隨艦出海，可惜的是從來沒有跟過他在的那艘艦，也再沒見到過他。 我時常時會想起，初入部隊時候遇到的那些人，和那些事，每次想到這里，我也都會想到他。 2015年的時候留隊的考核越來越嚴格，我同單位的一個戰(zhàn)友，就是因為體能不合格沒有留下來。 那時我又想起了他，他體能這么差，理論考試肯定也過不了，應該是留不下來的吧。我記得那時候他便天天數(shù)著退伍的日子，況且我們都是機電出生，自然知道老船上的機艙，長年溫度在四五十左右，高溫高噪音，夾雜著油的味道。特別是遇到風浪的時候，在高溫高噪音的環(huán)境里聞著柴油的味道上下?lián)u動左右擺動，那個滋味并不好受。并不是什么人能在這個環(huán)境里呆這么多年的，再說他還暈船，或許他早就走了吧！ 2016年年底，我參加了支隊的一艘新型導彈驅(qū)逐艦的組建任務，做為先遣部隊的十幾個人，我們提前去了上海某造船廠。 那時他也在我們這十幾個人里面，只是我沒有注意到他。 他坐在行李箱上背對著我，那時我們穿的都是便裝，我并沒有注意到他。 一名乞丐在我們周圍行乞，乞丐的臉被燙的十分猙獰，他每來到一個人的面前都會鞠上一躬，他也只會找別人要一遍錢，別人沒理他，他就鞠一躬然后離開。 乞丐走到了他的面前，他并沒有理會乞丐，于是乞丐很快的離開了。 此時又一名乞丐過來了，和剛才那名乞丐不一樣，這個乞丐找人要錢的時候，就纏著別人，如果沒討到錢的話，最少要找同一個人要個三五次，是個很懂心理學的乞丐。這個乞丐和上一個乞丐一樣也找到了他，經(jīng)過一翻死纏爛打后依舊沒能讓他掏出一毛錢來。 突然他站了起來，朝著第一名乞丐跑了過去，并從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零錢，放到了乞丐的碗里，乞丐也對他深深的鞠了一躬。 他迎面走回來的時候，我才看到了他的臉，才將他認出來。 我雖然記得他，但是已經(jīng)忘記了他的名字，我很高興能再次見著他。 他一臉迷茫的看我對他笑，突然很驚訝的的瞪著我說道：“是你？你也來了！” 我哈哈大笑，緊緊的跟他握手道：“是?。∮衷谝黄鹆?，你壯了好多，我差點沒認出來。” 他還是一激動就會結(jié)巴，他興奮的說道：“一……一樣，我也沒認出來，你……你瘦了好多！” 我問他：“剛才我一直盯著你，為什么第一個乞丐找你要錢時你沒有給，等第二個乞丐找你時，你卻跑去把錢給第一個乞丐？” 他摸了摸后腦勺說道：“就是因為有了第二個乞丐的對比，我才恍然大悟，我覺得第一個乞丐那樣很難要到錢，但是我覺得他很有骨氣，他值得我尊重?！?nbsp; 聽他一說，我也恍然大悟，對他做的這件事，我也十分贊同。 五年，我們沒有見過一次面，他的身影在我記憶中，也越來越越模糊。 緣分就是這樣奇妙，我們從此便一起來到了這個新的單位，一個正在建造的單位，就好像多年前我們兩個如同一張白紙，來到了部隊，我們現(xiàn)在的單位也是如同一張白紙，等待著一個個不同的人將它豐富起來。 此后的半年里，我們一直在一起學習，從上海到大連又到武漢，最后再回到上海。他還是和以前一樣，總是能讓大家笑起來。不同的是他已經(jīng)是班長了，他的體能也已經(jīng)超過了我。 當?shù)谝淮稳餃y試，他甩了我一大節(jié)時我完全震驚了。 我知道體能要想能夠大幅度的提升，是需要巨大的付出，沒有多少人能真正辦到，他是這少許人里的一個。 事后我問他：“你現(xiàn)在怎么能跑這么快？” 他一臉得意洋洋的說道：“男人，對自己狠一點就行了?！?nbsp; 原來他這么多年來，只要船一靠碼頭，他都會綁著沙袋，去練習跑步，心情好的時候一口氣要跑個十幾公里。 我很想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能讓他變成現(xiàn)在的樣子，我記得當初他的態(tài)度并不是很想留隊的。 每當我問他的時候，他總是以各種風趣幽默給搪塞過去。 不過他的理論課還是跟以前一樣的差，雖然他實操的技術(shù)確實不錯。 造船廠是在一座很大的島上，我們每周五的晚上都會進行理論考試，這也是他最頭疼的地方。雖然我們同在機電部門，但是我們的專業(yè)并不是一樣的。我的專業(yè)要比他復雜多了，光專業(yè)書就有四十本左右，因此我們專業(yè)每周都會考一本書。相對于我們專業(yè)，他的專業(yè)要容易多了，只有一本理論書，雖然有些厚，但是每周考試的內(nèi)容都是在那本書里。 也許是湊巧，我們專業(yè)的同志記憶力都不錯，基本都是周四開始看書，晚上加個班到十一點半，周五白天再抽空看看，到了周五晚上考試，一百分的卷子除了兩名新同志外，其他的人都能考到九十分以上。當然我們是參造支隊留隊的考核要求，一百分需要九十分才算及格。 對于大勝來說，他從來沒有及格過，但是他在上面花的時間卻是最的多。 當時我們住的是活動板房，隔音效果很差。他就住在我的隔壁，每天晚上他都會加班學習，直到晚上十一點半才會上床休息。我每天晚上都能聽到他開門的聲音，即使如此，五次考試能有一次及格，那已經(jīng)是最好的成績了。 休息的時候，我們經(jīng)常會在島上散步，我也提到過等船正式入列，我就會退伍。 我也問過他要不要和我一起走？那也是他唯一一次嚴肅的回答我：“你……你在機關(guān)，你想上船容易，你知道我們老船上要放一個人是多難，我……我要好好珍惜這個機會，我不會走的。” 我可以看出他這些年確實過的很辛苦，但是我依舊不明白他留隊的意愿為何這么強烈。我依稀還記得剛認識他的時候，他是真的不想在部隊干的。 直到一年后開始了第一次試航，他出了這么多年的海依舊還是暈船，不過他卻很開心，那時候他剛吐完做一個運功的姿勢，吐了一口氣笑著說道：“太爽，這比我們老船穩(wěn)多了?！?nbsp; 直到有一天他約我去跑步，我們沿著島上的主干道，一直跑到田間，穿過碧綠的田野，又穿過一個村莊，一直跑到了一個堤壩上面。春風撫過我們的軍裝，吹起了麥田的浪，更吹動了田野上一座座巨大的白色風車。 那里的風景不錯，所以我們經(jīng)常跑步過來。 他站在海邊，對照著夕陽整理了一下軍裝。對著大海，朝著北方他深深的敬了一個軍禮。 良久，他轉(zhuǎn)過身來看著我，臉上還是帶著笑：“你不是一直好奇我之前一直想退伍，為什么現(xiàn)在留隊的愿望這么強烈？” 他一向都是神叨叨，我以為他又要講一些玩笑話，于是笑著對他點了點頭：“你講！” 他看著高處轉(zhuǎn)動的風車緩緩的說道：“那一年，就是我們兩個認識后的兩個月，也是我第一次去南沙。那次在海上呆了五十八天，我吐了就有整整十多天。每頓也從五個菜減到三個菜，最后減到了兩個菜，我們老船跟你們新船比不了，缺水也缺的狠，那次我有二十多天沒洗澡，當時我退伍的決心更加堅定了?！?nbsp; 他緩了一口氣繼續(xù)說道：”你知道，我們機電的兵上船的頭三個月是不能外出，也不能用手機的，那次從南沙回來我給我爸打電話正想跟他訴苦，順便做下他的思想工作，可是最后怎么打都打不通。我打給我媽的時候，我媽哭了！” 我看到他的眼匡有些紅了，他繼續(xù)說道：“我媽說我爸爸已經(jīng)走了，是骨癌，已經(jīng)走了十多天了。我當時知道整個人都傻了，你能理解我當時的心情嗎？我眼淚順間就流下來了。最后我媽跟我說，我爸最后的心愿就是讓我在部隊干滿十二年。” 我終于知道他為什么會變得這么想留隊了，為了完成他父親的心愿。 而他父親又為什么要讓他干滿十二年？當然是因為只有干滿十二年才能安置工作。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大勝的父母都是農(nóng)民，他們只是希望大勝能夠在城里有一個穩(wěn)定體面的工作，當他的父親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經(jīng)走到盡頭的時候，心里只有這么一個愿望，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好好的。 我拍著他的肩膀安慰道：“你快實現(xiàn)了，今年已經(jīng)是第八年了，只要今年能夠留下來你父親的愿望就可以實現(xiàn)了?！?nbsp; 他嘆氣道：“現(xiàn)在越來越難留了，我理論考試又老是不過也不知道留不留的下來?！?nbsp; 我用力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三公里跑四十分鐘的人，都能跑進十二分鐘，更何況區(qū)區(qū)考試呢？” 之后大勝告訴我：“其實我的父親也是一名老海軍，父親當年將三等功讓給了戰(zhàn)友，然后退伍了，這也成了他最大的遺憾，我還有一個心愿就是如果留下來了，在最后的四年里一定要拿一個三等功。” 我又笑著說道：”一個三公里跑四十分鐘的人都能跑進十二分鐘，還有什么辦不到的？” 很快的我們回到了南海試航，離我退伍離他留隊的日子也越來越近了。傍晚閑的時候我們總會在海邊散步，看看青翠的山，看看湛藍的海，每天跟著夕陽走，看著它劃過白色的燈塔，看著它安靜的沉入海底。 他指著落進海里的太陽笑道：“以后我只要看到落進海里的太陽我就會想起你。” 我背著手看著他指的夕陽，他突然失落道：“可是以后我很難會碰到像你這好的朋友了！” 日子在忙碌和歡聲笑語中悄然而過，離退伍的日子越來越近了。他也越來越緊張，每天晚上不看專業(yè)書心里就會不踏實。 他留隊考試的時候我并不在他的身邊，因為我的寶寶出生了，那時我在家里，但是我還是給曾經(jīng)在機關(guān)的戰(zhàn)友打了電話，尋問他的考試成績。結(jié)果是他所有的理論考試都過了，一定是天道酬勤，我知道像他那種人是真的將答案送給他，他也記不住的，可是這次考試他全合格了。 宣布命令前的一周，我趕回了部隊。一切都很圓滿，船順利的入列了，他也順利的留了下來了，我也順利的離開了這個滿載著我所有青春的地方。 走的那一天，兩個同專業(yè)的兄弟跟在我身后拼命的敲著鼓，全船的戰(zhàn)友夾道歡送，我和他們一一握手告別。直到我上車的時候也沒有看到他的身影，沒過一會兒我收到了他的短信：”對不起，我沒來送你，我舍不得你走，我怕你會哭，祝你一帆風順，常聯(lián)系。” 回到家里已經(jīng)有一年半了，經(jīng)常會接到他們的電話，和他們的好消息。 年初他們連著上了幾次新聞，我在里面看到了一張張熟悉的面孔，但是并沒有看到大勝。我知道在新聞上很難看見他，和所有的機電兵一樣，他永遠都只在機艙的最底層，同最惡劣的環(huán)境斗爭，來保駕護航。 [清明特刊]重溫向天笑的組詩《陪父親回家》附著名朗誦藝術(shù)家薛飛的朗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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