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錦明的評論
1.時間性——命運
一個強烈觀照時間的詩人才能叩開詩歌的第一扇大門,因為時間即命運,一個沒有時間性的詩人,即一個沒有命運感的詩人,很難寫出有效文本。事實上,時間性(即你對待時間的詩學(xué)態(tài)度)是衡量一個詩人的首要標準。對于時間,石高才有一種天然的敏感和直覺。
人過四十
提壺沏茶,一眨眼
把白發(fā)當一頁白紙鋪開
……
一眨眼,沒有功夫再眨眼
——見詩集第33頁《一眨眼》
與其說石高才在這首詩中洞悉了時間及時間的奧秘,不如說他表達了一種深沉的命運感,他沒有人云亦云地敘述人生在于一呼一吸或一念之間,而是精準獨到地捕捉到生命等同于“一眨眼”。這種基于生活和個體感受力的詩,才是有效文本,因為它以個人生活經(jīng)驗及體悟取代了文學(xué)經(jīng)驗(當下大多數(shù)人都在用文學(xué)經(jīng)驗寫詩而不自知),因為它的在場、及物,既忠于個體,又忠于語言。這種直接從生活中得來的對人世的審視,這種語境鮮活(因創(chuàng)造性而鮮活)的文本,才能引發(fā)讀者的共鳴。
石高才的詩歌,客觀講,不見得有多好,但它行之有效。他始終基于個體體驗、個體感受力和個體表達力,他的寫作始終在這幾點上發(fā)力,這是核心,這決定了其寫作的有效性和可持續(xù)性。
無數(shù)次眨眼
別從前的你
別每一次眨眼前的自己
無數(shù)次眨眼
如無數(shù)次按下快門
……
一眨眼,你在哪里
——見詩集第29頁《一眨眼,別》
石高才的詩作,表面沖淡,實則意味深長。這本詩集中他收錄了兩首“一眨眼”的詩,并且把詩集名定為《一眨眼》,這一方面體現(xiàn)出時間在他生命中的重要性(時間在他那里已自覺上升到命運的高度);另一方面,也體現(xiàn)出他是一個有出處和來歷的人,他從流逝的時間長河中汲取泉眼,從容地傳導(dǎo)出一種成熟的生活體驗,也許并沒有那么深刻,卻足以喚醒我們的內(nèi)心世界。
他的寫作,是基于時間(個體時間)這一前提下的抒情,這種來自個人體驗而非文學(xué)經(jīng)驗或文化知識的詩,保證了其寫作不會趨于虛妄之境。
2.疼痛與“分娩”
所有從個體生命出發(fā)的寫作,都有支點。對于石高才,這支點,第一是時間,第二是生命的痛楚。
陽光跌下大地的那一刻起
是有疼痛感的
跌在水面上
它會淚光閃閃
跌在路面上
它會挫骨揚灰
我堅信陽光是有重量的
那些草木
那些花兒
長高的那一截其實是陽光
——見詩集第47頁《我堅信陽光是有重量的》
如果你讀完整首詩再回溯到這首詩的前幾句,你應(yīng)該知道詩人不僅僅只是在寫陽光,更是在寫他自己——一個“千瘡百孔”的人。或者,與其說石高才在這首詩中運用了一種神奇的想象力,不如說這來自于其敏銳的感受力。從這首詩中,可以看出石高才是一個有故事的人,只有在生活中痛徹心扉的人才會寫出這樣的詩。正因為痛到極處,非凡的想象才會油然而生。但此詩的優(yōu)異之處并不在于刻畫那想象非凡的痛——跌在水面上,它會淚光閃閃;跌在路面上,它會挫骨揚灰;它的境界更在于痛中趨善——那些草兒,那些花兒,長高的那一截其實是陽光。
對于心生大愛的人,生命中那些刻骨銘心的痛楚也許根本算不了什么,它會內(nèi)化并升華為一截截的陽光。對于石高才,在其文本中,那些非凡的想象與關(guān)聯(lián),其實是微不足道或說自然而然的事情。一個有至愛至痛至情至性的人,對生命的體悟有多深,其筆下的想象力就有多精彩——修辭立其誠,這是一種能力,亦是一種境界。
針尖不斷地給身體內(nèi)的病毒注入能量
讓它們瘋狂地爆發(fā)
……
在這里人生地不熟
我獨自盯著輸液管滴答
輸液管長長地牽著我的手
——見詩集第4頁《苦難》
在石高才這里,想象、關(guān)聯(lián)、比喻、修辭等等不是刻意為之的手段,而是一種必然和自然。要有一雙什么樣的眼睛,才能看到那根輸液管“長長地牽著我的手”?要有一顆什么樣的心,才能接收到“針尖不斷地給身體內(nèi)的病毒注入能量”?
當我讀到《陽光是有重量的》和《苦難》之后,我堅信詩人對于生活有一種非同尋常的感受力,盡管這感受力來自其生命中的至痛(或者說哀慟)。他以準確、新鮮、陌生化的語言,揭示出肉身在場且極具穿透力的生命疼痛感,他在痛至骨髓的剎那,以一個詩人的直覺瞬間捕捉到物與物、物與人之間的隱秘關(guān)聯(lián)。這持久的痛與耐心以及關(guān)鍵時刻的“迎頭一擊”,帶給我們一種“血淚模糊”的寫作,令人心生敬意。
3.想象力和原創(chuàng)性
詩歌存在的價值,在于說出為語言所遮蔽的個體體驗,而如何說,對于所有寫詩的人是一個命題(關(guān)于個人命運與寫作命運的課題)。一個詩人如何處理寫
爛了的題材,如何讓陳舊的詞句與意象起死回生?比如說,鄉(xiāng)愁。
我還是喜歡你的舊
那剝落的殘缺
……
爺爺曾背靠一堵青苔依附的紅磚墻坐在路邊
一個巴掌大的小凳和一條蛇皮袋
……
它至今面色紅潤
而那個擺地攤的老人
他的吆喝聲還依稀吸附在墻上
零零碎碎地響
——見詩集第65頁《保安老街》
這是一首描寫詩人家鄉(xiāng)保安老街的詩,無非是寫“我”、爺爺和保安老街,無非是懷舊,無非是寫鄉(xiāng)愁,這是一個“生手喜愛而熟手畏懼”的題材。而石高才在這里,自覺且圓熟地運用了一種最鮮活、最干凈、最深邃迷人的想象力——而那個擺地攤的老人,他的吆喝聲還依稀吸附在墻上,零零碎碎地響。
可以說,這幾句所呈現(xiàn)出來的聲音和畫面把人、事、物和時光永恒地釘在了一面墻上,它如此鮮活、生動,一下子就喚醒了人的記憶,這正是詩歌存在的價值:見證,復(fù)活,喚醒,以及照耀。
對于一個詩人來說,自覺回溯童年與時間的關(guān)系,將給他帶來黃金般的記憶,并將成就其作為一個詩人的稟賦、美德和想象力??梢詳喽ǖ氖牵卟旁凇侗0怖辖帧分兴宫F(xiàn)出來的語言天賦和想象力,來自于其童年記憶,并且這記憶已內(nèi)化為一種心理,隨著時間的流逝歷久彌新。對于生性敏感的石高才,當內(nèi)心有一幅清晰的畫面和一個“非此不可”的聲音出現(xiàn)時,一首詩自然而然地來臨,比如詩集中他寫保安老家的系列作品。
更重要的,他在這些詩歌中,運用的,是自己獨一無二的、別人無法復(fù)制的一手經(jīng)驗。這是他區(qū)別于那些以二手經(jīng)驗或文化知識為寫作主體的詩人的地方,尤其如此,一個真正的詩人在此處的堅守才在偽詩人林立的當下顯得彌足珍貴。
我模仿一個人的告別
我對著一處荒冢鞠躬
荒冢對著山腰駝背
我鞠躬時有背脊骨
它駝背時只有風(fēng)塵
——見詩集第9頁《告別》
在這首詩中,詩人將濃厚的情感與復(fù)雜的人生體驗濃縮為五行簡潔、精煉的語言,其展現(xiàn)出的想象力和原創(chuàng)性以及命運感令人震顫。告別,告別什么?詩人要告別的,是我們父輩那種千篇一律、相互模仿的一生,那種集體無意識的“生死”猶如一眨眼,猶如“死水微瀾”般的一瞬間。
詩人洞悉到父輩們的一生猶如“荒冢對著山腰駝背,它駝背時只有風(fēng)塵”,而詩人,要“向死而生”,要“鞠躬時有背脊骨”。這是一個詩人在對父輩的命運探詢與體察中所確立的自我宣諭、自我確立及自我完成,它基于父輩的苦難,重塑新一代人的命運感,這是一種歷史倫理,更是一種詩學(xué)高度,它決定了其作為一個詩人的精神自治、個人氣質(zhì)和美學(xué)追求。
4.哲與思
這么小卻能裝下這么多東西
這煙灰缸啊,真像一鼎香爐
而不同之處
香爐,是一炷香在上面站立著躺下
她只拜佛
煙灰缸,是一支煙在上面懸空著躺下
她只拜人
——見詩集第58頁《煙灰缸》
一向擅于抒情與敘述的石高才,在這首《煙灰缸》中呈現(xiàn)出他寫作的另一個向度:哲思。所謂哲思,是對一事、一物觀照與凝視時所進行的哲理思辨與精神洞察。比如《煙灰缸》中,一束哲學(xué)的光照見煙灰缸既裝煙灰,又裝人的口水,更裝滿人的骨灰。
在此燭照下,無論香爐還是煙灰缸,都不過是詩人體察人與現(xiàn)實及命運的器物——香爐在高處,煙灰缸在低處,共同見證了我們隱忍與無奈的一生。
值得讀者思考的一個問題是,這首詩中,詩人如何在煙灰缸、香爐、煙、煙灰與人之間“往來穿梭”,并追索出一種形而上的哲學(xué)?
一束光的靜止
于巖窟
早就忘卻洞口以外的光芒
黑與白的聚焦
人間與地獄的缺口
……
靜止有一種可怕的魔力
能把一束光安靜成冰雕的模樣
……
——見詩集第60頁《光影》
這首于某個巖窟探險中獲得靈感的詩,表面寫洞窟里的場景,實指現(xiàn)實世界中的情形,這現(xiàn)實,不僅是文本中體現(xiàn)出來的充滿形象的現(xiàn)實,更是深入個人靈魂的精神現(xiàn)實,這種微觀和宏觀并舉的哲學(xué)觀照,成就了詩人,亦區(qū)別了詩人。它將一種“絕對靜止”的人生體驗與一種“冰雕”般的哲理思辨融為一爐,奠定了詩人在這一寫作向度上的辨識度。
5.結(jié)語
客觀講,石高才的可貴在于他的寫作呈現(xiàn)出獨立之姿,這種獨立性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個性自由,想象力獨特,原創(chuàng)性。這幾點保證了其長久寫作的可能性。他應(yīng)重視自己在詩行間穿梭騰挪時逸出的非凡的想象與修辭,他應(yīng)承接在詩歌寫作中自然抵達的思想深度和哲學(xué)高度,同時,在語言的洗練上,他應(yīng)意識到自己的不足,比如為大多數(shù)人激賞的《保安老街》這首詩,如果去掉其中幾行,將是一首杰作。再如《樹樁》《夢境》《蕨草》等詩,因詩人的“一不小心”而略有瑕疵。
當然,對于一個詩人來說,今天寫下一首詩也許是為了消滅過去的一首詩(或反之),惟有持久的耐心和專注力才能迎來那個“非此不可”的聲音。
2019年11月26日于武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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