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全修，出生于1940年，武漢市漢南區(qū)人。1960年于黃石師專畢業(yè)后分配至剛創(chuàng)辦的黃石市教師進(jìn)修學(xué)院（黃石教育學(xué)院前身）擔(dān)任中文教師。1962年進(jìn)修學(xué)院下馬，進(jìn)入大冶師范學(xué)校，先后任教員、教研組長、副校長，直至退休。被評為湖北省語文特級教師，全國語言文字先進(jìn)工作者，獲曾憲梓獎；曾參與若干項省級中師教育研究課題，發(fā)表若干論文并獲獎，主編《語文教學(xué)藝術(shù)》一書獲中國教育學(xué)會語文教學(xué)法研究會1991-1993年度著作二等獎；曾被《師范教育研究》作為首位封面人物。
29、韋莊：秦婦吟秀才
韋莊（約836-約910），字端己，唐末長安杜陵人，唐宰相韋見素之后，詩人韋應(yīng)物四世孫。唐昭宗乾寧中（894-898）舉進(jìn)士，以左補闕宣諭兩川，遂留蜀事王建。梁篡唐改元，韋莊與諸將擁立王建稱帝，開國制度，皆韋莊所定。累官吏部尚書，同平章事。卒謚文靖。
宋代孫光憲《北夢瑣言》卷六記載：
蜀相韋莊，應(yīng)舉時遇黃寇（黃巢起義軍）犯闕，著《秦婦吟》一篇，內(nèi)一聯(lián)云：“內(nèi)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倍蠊湟喽啻褂?，莊乃諱之。時人號“秦婦吟秀才”。他日撰家誡，內(nèi)不許垂《秦婦吟》障子，以此止謗，亦無及也。
唐僖宗廣明元年（880年），黃巢起義軍攻入長安，韋莊恰巧因應(yīng)舉也居留在長安，得以耳聞目睹了義軍進(jìn)入長安前后的情事。唐僖宗中和三年（883年），韋莊在洛陽根據(jù)自己的見聞，寫下了長篇敘事詩《秦婦吟》。詩中假托一個在義軍中生活過三年之久的少婦的自述，描繪了義軍進(jìn)入長安時的混亂情形，起義軍同官軍反復(fù)爭奪長安的戰(zhàn)況，以及少婦由長安逃往洛陽途中所見田園荒蕪、人民遭難的凄慘景象。
全詩共二百三十八句，可分為五個層次：
第一層交待秦婦的來歷，這是一個“三年陷賊留秦地”的孤身婦女。
中和癸卯春三月，洛陽城外花如雪。東西南北路人絕，綠楊悄悄香塵滅。
路旁忽見如花人，獨向綠楊陰下歇。鳳側(cè)鸞欹鬢角斜，紅攢翠斂眉心折。
借問女郎何處來？含嚬欲語聲先咽?；仡^斂袂謝行人：喪亂漂淪何堪說。
三年陷賊留秦地，依稀記得秦中事。君能為妾解征鞍，妾亦與君停玉趾。
【注】中和癸卯：唐僖宗中和三年（883）。含嚬：同含顰，皺眉。玉趾：腳步的美稱；
停玉趾，停下腳步。
第二層七十四句，寫秦婦向詩人述說黃巢義軍進(jìn)入長安后混亂不堪的情況。先用三十六句泛寫“前年庚子臘月五”義軍進(jìn)城后的混亂和慘狀：
前年庚子臘月五，正閉金籠教鸚鵡。斜開鸞鏡懶梳頭，閑憑雕欄慵不語。
忽看門外起紅塵，已見街中擂金鼓。居人走出半倉皇，朝士歸來尚疑誤。
是時西面官軍入，擬向潼關(guān)為警急；皆言博野自相持，盡道賊軍來未及。
須臾主父乘奔至，下馬入門癡似醉。適逢紫蓋去蒙塵，已見白旗來匝地。
【注】前年庚子，唐僖宗廣明元年（880）。 主父：妻子對丈夫的敬稱。 紫蓋：指皇
帝車駕。
扶羸攜幼競相呼，上屋緣墻不知次。南鄰走入北鄰藏，東鄰走向西鄰避；
北鄰諸婦咸相湊，戶外崩騰如走獸。轟轟輥輥乾坤動，萬馬雷聲從地涌。
火迸金星上九天，十二官街煙烘烔。日輪西下寒光白，上帝無言空脈脈。
陰云暈氣若重圍，宦者流星如血色。紫氣漸隨帝座移，妖光暗射臺星拆。
家家流血如泉沸，處處冤聲聲動地。舞伎歌姬盡暗捐，嬰兒稚女皆生棄。
【注】烘烔（hōng tóng ）：火盛貌。
接著用三十八句分別訴說東鄰女遭劫，西鄰女、南鄰女被殺，北鄰少婦被燒死，以及秦婦本人被俘的悲慘遭遇：
東鄰有女眉新畫，傾國傾城不知價。長戈擁得上戎車，回首香閨淚盈把。
旋抽金線學(xué)縫旗，才上雕鞍教走馬。有時馬上見良人，不敢回眸空淚下。
西鄰有女真仙子，一寸橫波剪秋水。妝成只對鏡中看，年幼不知門外事。
一夫跳躍上金階，斜袒半肩欲相恥。牽衣不肯出朱門，紅粉香脂刀下死。
南鄰有女不記姓，昨日良媒新納聘。琉璃階上不聞行，翡翠簾間空見影。
忽看庭際刀刃鳴，身首支離在俄頃。仰天掩面哭一聲，女弟女兄同入井。
北鄰少婦行相促，旋拆云鬟拭眉綠。已聞?chuàng)敉袎母唛T，不覺攀援上重屋。
須臾四面火光來，欲下回梯梯又摧。煙中大叫猶求救，梁上懸尸已作灰。
妾身幸得全刀鋸，不敢踟躇久回顧。旋梳蟬鬢逐軍行，強展蛾眉出門去。
舊里從茲不得歸，六親自此無尋處。
【注】良人：古時妻子稱丈夫為良人。
第三層五十六句寫秦婦被俘后軍中所見，重點寫義軍與官軍爭奪長安的情景和長安所受到的嚴(yán)重破壞：
一從陷賊經(jīng)三載，終日驚憂心膽碎。夜臥千重劍戟圍，朝餐一味人肝膾。
鴛幃縱入豈成歡？寶貨雖多非所愛。蓬頭垢面狵眉赤，幾轉(zhuǎn)橫波看不得。
衣裳顛倒言語異，面上夸功雕作字。柏臺多士盡狐精，蘭省諸郎皆鼠魅。
還將短發(fā)戴華簪，不脫朝衣纏綉被。翻持象笏作三公，倒佩金魚為兩史。
朝聞奏對入朝堂，暮見喧呼來酒市。
【注】柏臺：御史臺別稱。柏臺多士指御史臺官員。 蘭省：即蘭臺，秘書省別
稱。蘭省諸郎指秘書省諸郎官（議郎、中郎、侍郎、郎中等官員的統(tǒng)稱）。
象笏（hù）：臣子上殿面君時所持象牙材質(zhì)的手板。 金魚：指金魚袋，用
以盛鯉魚狀金符。唐三品以上服紫佩金魚，四品以上佩金魚。
一朝五鼓人驚起，呼嘯喧爭如竊語。夜來探馬入皇城，昨日官軍收赤水。
赤水去城一百里，朝若來兮暮應(yīng)至。兇徒馬上暗吞聲，女伴閨中潛生喜。
皆言怨憤此時銷，必謂妖徒今日死。逡巡走馬傳聲急，又道官軍全陣入。
大彭小彭相顧憂，二郎四郎抱鞍泣。沉沉數(shù)日無消息，必謂軍前已銜璧。
簸旗掉劍卻來歸，又道官軍悉敗績。
【注】銜璧：指投降。 敗績：軍隊潰敗。
四面從茲多厄束，一斗黃金一升粟。尚讓廚中食木皮，黃巢機上刲人肉。
東南斷絕無糧道，溝壑漸平人漸少。六軍門外倚僵尸，七架營中填餓殍。
長安寂寂今何有？廢市荒街麥苗秀。采樵斫盡杏園花，修寨誅殘御溝柳。
華軒綉轂皆銷散，甲第朱門無一半。含元殿上狐兔行，花萼樓前荊棘滿。
昔時繁盛皆埋沒，舉目凄涼無故物。內(nèi)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
【注】尚讓：黃巢農(nóng)民軍第二號人物。 含元殿：唐宮殿名。 花萼樓：唐興慶宮中樓閣。
內(nèi)庫：皇宮的府庫。 天街：京城中的街道。
第四層七十八句，寫秦婦從長安逃往洛陽一路所見慘象：
來時曉出城東陌，城外風(fēng)煙如墨色。路旁時見游奕軍，城下寂無迎送客。
霸陵東望人煙絕，樹鎖驪山金翠滅。大道俱成棘子林，行人夜宿墻匡月。
【注】游奕：游弋，巡邏。
明朝曉至三峰路，百萬人家無一戶。破落田園但有蒿，摧殘竹樹皆無主。
路旁試問金天神，金天無語愁于人。廟前古柏有殘蘗，殿上金爐生暗塵。
一從狂寇陷中國，天地晦冥風(fēng)雨黑。案前神水咒不成，壁上陰兵驅(qū)不得。
閑日徒歆奠饗恩，危時不助神通力。我今愧恧拙為神，且向山中深避匿。
寰中簫管不曾聞，筵上犧牲無處覓。旋教魔鬼傍鄉(xiāng)村，誅剝生靈過朝夕。
妾聞此語愁更愁，天遣時災(zāi)非自由。神在山中猶避難，何須責(zé)望東諸侯！
【注】金天神：華岳神名。犧牲：祭祀的供品。
前年又出楊震關(guān)，舉頭云際見荊山。如從地府到人間，頓覺時清天地閑。
陜州主帥忠且貞，不動干戈惟守城。蒲津主帥能戢兵，千里晏然無戈聲。
朝攜寶貨無人問，暮插金釵惟獨行。
明朝又過新安東，路上乞漿逢一翁。蒼蒼面帶苔蘚色，隱隱身藏蓬荻中。
問翁本是何鄉(xiāng)曲，底事寒天霜露宿？老翁暫起欲陳詞，卻坐支頤仰天哭。
鄉(xiāng)園本貫東畿縣，歲歲耕桑臨近甸。歲種良田二百廛，年輸戶稅三千萬。
小姑慣織褐絁袍，中婦能炊紅黍飯。千間倉兮萬斯箱，黃巢過后猶殘半。
自從洛下屯師旅，日夜巡兵入村塢，匣中秋水拔青蛇，旗下高風(fēng)吹白虎。
入門下馬若旋風(fēng)，罄室傾囊如卷土。家敗既盡骨肉離，今日垂老一身苦。
一身苦兮何足嗟，山中更有千萬家。朝饑山上尋蓬子，夜宿霜中臥荻花。
【注】畿縣：鄰近京城的縣。青蛇：指劍。白虎：裝飾有白虎圖像的軍旗。
妾聞此老傷心語，竟日闌干淚如雨。出門惟見亂梟鳴，更欲東奔何處所？
仍聞汴路舟車絕，又道彭門自相殺。野色徒銷戰(zhàn)士魂，河津半是冤人血。
【注】梟鳴：貓頭鷹叫，迷信以為不吉之兆。 闌干：縱橫錯落，指淚流滿面。
第五層十四句，歌頌“相公”（鎮(zhèn)海軍節(jié)度使、同平章事周保）治下的太平風(fēng)光：
適聞有客金陵至，見說江南風(fēng)景異。自從大寇犯中原，戎馬不曾生四鄙。
誅鋤竊盜若神功，惠愛生靈如赤子。城壕固護(hù)教金湯，賦稅如云送軍壘。
奈何四海盡滔滔，湛然一境平如砥。避難徒為闕下人，懷安卻羨江南鬼。
愿君舉棹東復(fù)東，詠此長歌獻(xiàn)相公。
【注】四鄙：四方邊境地區(qū)。 闕下：指京城。
韋莊是反對黃巢起義的，所以《秦婦吟》把起義軍描寫得非常兇狠丑惡，對起義軍建立的農(nóng)民政權(quán)極盡嘲弄之能事：
衣裳顛倒言語異，面上夸功雕作字。柏臺多士盡狐精，蘭省諸郎皆鼠魅。
還將短發(fā)戴華簪，不脫朝衣纏繡被。翻持象笏作散工，倒佩金魚為兩史。
朝聞奏對入朝堂，暮見喧呼來酒市。
對被義軍誅殺的公卿貴族，韋莊則表達(dá)了極大的同情，對宮殿府第遭到破壞極其惋惜：
長安寂寂今何有，廢市荒街麥苗修。采樵砍盡杏元化，修寨誅殘御溝柳。
華軒繡轂皆銷散，甲第朱門無一半。含元殿上狐兔行，花萼樓前荊棘滿。
昔時繁華皆埋沒，舉目凄涼無故物。內(nèi)庫燒做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
但是我們不應(yīng)因此而否定這首詩。首先，這是唯一一首正面反映黃巢起義的古詩，詩中對義軍的描寫雖有丑化之處，但所反映義軍紀(jì)律松懈隊伍渙散亂砍亂殺等現(xiàn)象卻基本上是真實的，而這也是導(dǎo)致起義迅速失敗的重要原因。這首詩可以當(dāng)作真實的史料來閱讀，可以使我們獲得許多有關(guān)黃巢起義的感性認(rèn)識。
其次，這首詩對官軍也進(jìn)行了鞭撻，諷刺了官軍的腐敗，揭露官軍只會對人民作威作福，在義軍面前卻只知退避。詩中借金天神對秦婦說的一番話嘲笑了官軍的無用：
一從狂寇陷中國，天地晦冥風(fēng)雨黑。案前神水咒不成，壁上陰兵驅(qū)不得。
閑日徒歆奠饗嗯，危時不助神通力。我今愧恧拙為神，且向山中深避匿。
……神在山中猶避難，何須責(zé)望東諸侯。
詩中還借一位東畿老翁之口，揭露了官軍對人民的搜刮更甚于義軍：
千間倉兮萬斯箱，黃巢過后猶殘半……
自從洛下屯師旅，日夜巡兵入村塢。入門下馬若旋風(fēng)，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詩人始終對遭難的人民表示了深厚的同情。
《秦婦吟》全詩共一千六百六十六字，比《長恨歌》長出了一倍，是唐詩中絕無僅有的長篇巨制。此詩布局勻整，結(jié)構(gòu)緊密，形象鮮明，敘述描寫生動，表現(xiàn)了高度的藝術(shù)技巧，陳寅恪先生稱此詩為“端己平生諸作之冠”。
可是，這樣一篇杰作巨制卻被埋沒了九百多年，直到二十世紀(jì)初才在敦煌文庫中發(fā)現(xiàn)有五代人的寫本。這批珍貴文物為外國人所竊取，1924年由法人伯希和寫寄給羅振玉，羅氏鉛印于《敦煌零拾》之中，并附王國維跋文，這是《秦婦吟》在國內(nèi)的首次印行流通。
《秦婦吟》為什么會沉埋九百多年呢？傳統(tǒng)的解釋見于前引《北夢瑣言》。陳寅恪、馮友蘭、徐嘉瑞、劉文典、俞平伯、馬茂元等先生都曾提出各自不同的解釋。陳寅恪先生在《韋莊〈秦婦吟〉校箋》中提出的說法是：
此詩為端己平生諸作之冠，而其弟藹所編之《浣花集》竟不收入，則端己撰家誡“不許垂秦婦吟障子”之說尤屬可信。但端己晚年所以深諱言此詩，要必有故，若如孫氏（指《北夢瑣言》作者孫光憲）所指詩中“內(nèi)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二句為其主因，則似不然?！词勾硕涔兴跫芍M，則刪去之可也?；驈礁囊字沃敛⑵淙^之。今端己取全篇而悉禁絕之者，可知其忌諱所在，有關(guān)全篇主要之結(jié)構(gòu)，既不能刪去，復(fù)無從改易，實不僅系于此二句也。
陳氏考證推斷，此詩所寫秦婦避難、委身之事可能觸犯了前蜀君臣家眷的忌諱：
端己之詩，流行一世，本寫故國亂離之慘狀，適觸新朝宮閫（kǔn，內(nèi)室）之隱情。所以諱莫如深，志希避禍，以平生之杰構(gòu)，古今之至文，而竟垂誡子孫，禁其傳布者，其故倘在斯歟？倘在斯歟？
韋莊是唐末五代著名詞人，與溫庭筠并稱“溫韋”。韋詞內(nèi)容同溫詞無大差別，但風(fēng)格迥異，溫詞密而濃，韋詞疏而淡。王國維《人間詞話》說：“‘弦上黃鶯語’，端己語也；其詞品亦似之。”并且認(rèn)為溫詞是“句秀”，韋詞是“骨秀”?，F(xiàn)抄幾首于下：
紅樓別夜堪惆悵，香燈半卷流蘇帳。殘月出門時，美人和淚辭。 琵琶金翠羽，弦上黃鶯語。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菩薩蠻》）
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菩薩蠻》）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fēng)流。妾擬將身嫁語，一生休?？v被無情棄，不能休。（《思帝鄉(xiāng)》）
記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識謝娘時。水堂西面畫簾垂，攜手暗相期。 惆悵曉鶯殘月，相別，從此隔音塵。如今俱是異鄉(xiāng)人，相見更無因。（《荷葉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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