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孩子
趙邦洪
晌午時分,我繞過村頭的那片竹林,躲過太陽的溫度,便來到生產(chǎn)隊(duì)倉庫的墻角處,幾個小伙伴早已等在那里。于是,我們在陽光灑落地方,大把大把地?fù)I著泥巴玩。軟軟的泥巴,在每個人的手里變換著形狀,用泥巴做成自己喜歡的玩具。什么豬呀狗呀,什么碗呀瓢呀,還有小泥人,泥手槍什么的。我們在六月的熱風(fēng)中,快樂地玩著泥巴,延續(xù)著古老的游戲,甭提有多高興…… 這些,都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F(xiàn)在細(xì)細(xì)想起泥巴童年的事,還真有點(diǎn)特別的味道。 六十年代初,農(nóng)村的生產(chǎn)力水平低下,"三大差別"長期存在,且很突出,生活條件與城市比,真是天遠(yuǎn)地隔。那時的農(nóng)民家庭,家大口闊,一家少說也有三、四個孩子,經(jīng)濟(jì)來源有限,家庭負(fù)擔(dān)較重,能夠填飽肚子,就謝天謝地了。對于家里大人花錢給孩子買零食,購?fù)婢叩氖拢桓琶庹?,只能是愛慕能助了??珊⒆觽兲煨曰顫?,愛動,愛玩。他們手上玩的東西,雖然比不了城里孩子玩的玩具多,且高檔,但也有自己的辦法,自尋樂趣。如跳房子、抓石子、打水漂,還有玩彈弓、掏鳥窩,用泥巴做泥玩具等。從這些簡單而又有趣的玩耍中,讓那顆幼小的心靈,得到一份滿足和快樂。這其中,用泥巴做泥玩具,是很多農(nóng)村孩子玩得最多,玩得開心的方式。 鄉(xiāng)下的孩子,還沒出生,就沾上了一身土氣。住的是土坯房,種的莊稼地,吃的是五谷雜糧,穿的是土布衣。老人們常說:土能敗火,孩子好養(yǎng)。 那時,還是農(nóng)村生產(chǎn)隊(duì)的時候,大人們白天下地干農(nóng)活,沒專人也沒功夫看管各自的孩子,而孩子們卻有自已的一套辦法,即大的帶小的,東家的帶西家的,白天、甚至晚上,一有空就約到一起,玩在一起,實(shí)行完全的"自治"制。到了會跑的年齡,地當(dāng)床,隨時躺下,打幾個滾,不必?fù)?dān)心臟了衣服,開心就行。一到夏天,光著身子,打著赤腳,整天泡在小樹林,池塘邊,掏鳥窩,摸魚蝦。興趣來了,會用手從池塘里剜一些稀泥,往臉上一抹,再往胸前,后背亂糊,一轉(zhuǎn)眼,一個個都成了泥孩子,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哈哈……"笑得前翻后仰。 在夏天的熱風(fēng)里,我們同大地上的精靈一起游戲。寂長的午后,屋里的大人們酣眠歇晌,而我們小孩子就與風(fēng)和陽光一起,與屋外的蟲鳥一起,守著簡單的快樂。當(dāng)大人們的第一聲腳步,打破午后的寂靜,扛起鋤頭,去田地里干農(nóng)活,我們也不閑著,開始盡興地玩起來。常常幾個小伙伴在一起,抬水,和泥,開始用泥巴做作泥各種各樣的泥玩具。用一雙手揑些豬呀牛呀,雞呀鵝呀什么的;也有將些黃泥巴捏成碗、筷、菜刀、水瓢一類的用具。中間,不知是誰說了句"我們一起做個泥飛機(jī)吧",不想,真的有人捏呀捏,用黃泥巴捏成了個“大飛機(jī)”。那時,只聽過天上的飛機(jī)"嗡嗡"的響聲,卻從來沒見過真的飛機(jī),或是從大人們那里聽說的,完全憑自已的想象,捏個什么樣子,就是什么樣子。畢竟能做成了一個叫"飛機(jī)"的泥玩具來,也是不太容易的。不一會,大家把一堆泥巴都用完了,捏成了飛機(jī)、汽車、小人、泥牛、泥馬等多種泥玩具,然后,把它們擺在地上晾曬。再看小伙伴們,一個個花頭花臉,滿身泥土,誰也認(rèn)不出誰來。 夏天的雨,說來就來。一場大雨,先是在村南的開闊處,雨的腳步飛快,經(jīng)過了那些茂草,那些干硬的土路,經(jīng)過沒來得及避開的人或牲畜,迅速闖進(jìn)了村子。 大雨裹夾著大風(fēng),把村莊洗得一片清新。屋院里,兩只小豬拱出泥土,泥水遍地,已顯得泥濘不堪。幾只麻鴨低伏身軀,扇動翅膀,仿佛在水中嬉戲一般,從這頭跑到那頭。還有那幾只小雞崽,好奇地用尖嘴去啄泥水中小水泡,整個院子,此刻仿佛變成了它的游樂場。 雨稍停,我們幾個便跑出家門,踩著泥濘的小道,來到村外的小溪旁,將岸上經(jīng)雨淋濕的泥土,摳出來,放在手上,又玩起泥巴來。那些濕潤而又柔軟的泥土,在我們手上,很快變成了小橋、變成了堤壩、變成了一塊塊土磚。我們想,等著太陽出來,把它們曬干,變得堅硬,擋住流水,好讓那身后的水洼消失。然而,天有不測風(fēng)云,等那些泥玩具真的都曬干了,可大家都記不得了,甚至不小心將那些東西踩倒,踩碎了。小伙伴們誰也不怨誰,反而一個個溜出來爽朗的笑聲。這個夏天,我們在一場雨的落停之間,將童年的快樂,揉進(jìn)了泥巴里。 記得我們當(dāng)年最好玩的是玩"炸泥炮",也叫"炸炮樓",那是從農(nóng)村電影里看到的。 當(dāng)時,農(nóng)村放電影一律是露天的,由公社的放映員到各村巡回放電影。只要一有電影消息,村里的大人,總是帶著我們小孩子,跑遍十里八鄉(xiāng),也不落下一場。影片多為《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南征北戰(zhàn)》《平原游擊隊(duì)》一類的戰(zhàn)斗故事片。電影里八路軍和游擊隊(duì),炸鬼子炮樓的場面,那才叫人開心、暢快!給大人和孩子們都留下深刻印象,我們的"炸泥炮"游戲,就是從電影里學(xué)來的。 制作泥炮,須選黃泥土,或田底泥,將泥土加水,和稀和好。然后,做成一個像炮樓形狀的圓柱體。分上、中部和底部三層。底部和四周的泥巴須硬一點(diǎn),中間地帶的泥巴稍稀一些,圓柱體的上口稍開大一點(diǎn)。"炮樓"做好后,將從市面上買來的"春雷"炮,按三個一串,分別放在上口、中部各一串,再將兩串炮的引線連接。燃放場地一般選在禾場,或其它空基處,先要推選一個膽大點(diǎn)的"炮手",將引線連好,再點(diǎn)燃泥炮引線。當(dāng)火苗觸及引線時,只聽一陣"嗤嗤"的聲響,接著,就是巨大的泥炮聲炸響,頓時,圓柱體"炮樓"開花,泥巴橫飛,令傍人躲閃不及。如被"炮彈"擊中,便落得個滿身泥漿,真有點(diǎn)像電影里的場面那樣,一個個狼狽不堪。 記得我第一次接觸泥巴,是在自己家里偶遇的。那時,我才兩、三歲,剛學(xué)會說話、走路,還不知道巴泥是什么樣子。 一天,父親忙著在廚房搭土灶。農(nóng)村的土灶臺,一般都是"連二"式的,即一大一小,上面放下兩口鐵鍋即可。一大早,父親便去村里的水田挖田泥土,一擔(dān)一擔(dān)地挑到自家門前的空場上。然后,用鋤頭將那些泥土搗細(xì),堆成一個園形的"雞窩"狀。再到村口的水塘挑水,倒進(jìn)"雞窩中間。過了一會兒,我看見父親挽起褲腿,赤子腳,在"雞窩"狀的泥堆上亂踩一氣,從中間踩到泥堆邊,又從旁邊踩到中間,一遍一遍,踩來踩去,直到泥土與水全部融合,變成了稀泥才歇下來。父親吸完一袋煙后,便進(jìn)廚房,搭土灶去了。 農(nóng)村搭土灶的材料很簡單,一樣是土磚,一樣是泥巴。再就是搭灶的泥工師傅,父親也有這個手藝,所以親自披掛上陣,不需再請泥工師傅了。父親搭灶的時候,母親會在旁邊聽差,幫父親搬土磚,運(yùn)泥巴什么的。只有我,才是閑人一個。 就在父親、母親都在廚房忙搭灶的那會兒,我突發(fā)奇想,想學(xué)著父親的樣子,到泥堆上踩泥巴玩。我鞋襪未脫,將一只腳踏進(jìn)了泥巴堆,還沒站穩(wěn),當(dāng)另一只腳抬起再落地的時候,便一屁股坐到了泥巴堆上,雙手沾滿了稀泥,動彈不得,頓時,我放聲大哭,鼻涕眼淚流在一起。我一邊哭,一邊用手去擦眼淚鼻涕,未曾想到,手上沾上的泥巴,抹到了眼睛、臉上、頭上都是,一時競成了個"大花臉"的我。 聽到哭聲,父親、母親從內(nèi)屋走了出來,看我一副狼狽相,簡直哭笑不得。可能是看我年齡小,不懂事,父母親絲毫沒有責(zé)怪我,更沒有打罵。只是母親風(fēng)趣地說了句:"看你,還沒到玩泥巴的時候,就成了個'泥孩子’"! 后來,慢慢長大了,也跟著村里的小伙伴們一起,慢慢玩起了泥巴來。從春天玩起,一直要玩到霜降節(jié)氣才完全歇得下來。 鄉(xiāng)下的初春時節(jié),微風(fēng)輕拂,燕雀低飛。幾場春雨過后,地上凍硬的泥土開始松軟了;溝渠里,池塘邊的泥巴信手拈來;孩子們玩泥巴的游戲也就粉墨登場了。也就是從這個季節(jié)開始,我和村里的小伙伴一道,幾乎整天都與那些黑呼呼,軟綿綿的泥巴為伍。或一人在自家房屋旁的水溝邊扒些爛泥玩;或邀上村里幾個小伙伴,去村前的水田摳些烏泥玩;有時,還跑到后山鏟些有黏性的黃泥巴做些泥玩具。從玩泥巴的過程中,似乎得到一絲的滿足,找到自已童年想要得到的樂趣。 在我的泥巴童年里,印象最深的,收獲最大的一次,就是跟著父親學(xué)做泥瓦。當(dāng)時,父親在大隊(duì)磚瓦窯當(dāng)泥瓦工。大隊(duì)的磚瓦窯,是專門用來燒青火磚和青布瓦的。即將人工制作的泥磚、泥瓦,曬干后,裝進(jìn)窯里,用黑碳和瀝青作燃料,進(jìn)行燒結(jié),封窯。經(jīng)過一段時間,再打開窯門,將燒成的青磚、青瓦出窯,售賣變現(xiàn)。這種磚瓦窯燒的磚瓦,多用于農(nóng)村建新房,青磚用來砌墻,青瓦則用于蓋屋頂面。我們這一帶的村莊,基本上都是土坯房,房子蓋的瓦也都是土布瓦,很少蓋紅瓦的。 我八歲那年,父親看我喜歡玩泥巴,對我說,要教我"做件有用的事",我也不問是什么事。一天,父親讓我跟他一起去大隊(duì)磚瓦窯,我嘴上雖不作聲,可心里樂滋滋的。于是,趁著父親閑下來的時候,他便認(rèn)真地教我做泥瓦。我按父親講的,先用一根小木槌拍打瓦泥,讓泥巴變得又松又軟。再將泥弓從瓦泥堆上切割下一塊,雙手托住,慢慢挪到轉(zhuǎn)泥盤上的"瓦統(tǒng)"上,從左至右,讓瓦泥緊貼"瓦統(tǒng)"圍了一圈。再用瓦刀將接頭處拍打、合縫。一只手轉(zhuǎn)動轉(zhuǎn)泥盤,另一手握瓦刀拍打泥巴,使它表面光滑,分布均勻,直到"瓦統(tǒng)"上的瓦線明顯,能看到成形的塊瓦,再切去上端多余的泥巴,貼在"瓦統(tǒng)"上的坯瓦就算做成了。此時,還要將瓦統(tǒng)子輕輕提起,放到專用的曬場上,抽出瓦統(tǒng)和芯布,將坯瓦放在地上曬干。一只瓦統(tǒng)子,可成形四塊坯瓦,待完全晾干后,再裝窯燒熟,這樣,一塊土布瓦才算大功告成。 我做的第一塊泥坯瓦幾乎以沒有成功,我想,可能是因?yàn)榧夹g(shù)要領(lǐng)不得法,加之力量不夠的原故。第二次,第三次……不知做了多遍,盡管父親不厭其煩地教我要領(lǐng),給我鼓勵,但我還是以失敗告終。 雖然那次做泥瓦沒成功,但我參與了做泥瓦的過程,同時,也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做任何事一定要認(rèn)真仔細(xì),不能急于求成。 也就是在那年的秋天,我掛上書包,上小學(xué)了…… 我們這些孩子,從泥巴里滾大,直到八、九歲才慢慢結(jié)束"泥巴童年"。玩泥巴的那些日子,誰也不記得頭痛腦熱,更不記得誰吃過藥、打過針。即便有點(diǎn)流鼻涕,打噴嚏,大人讓喝碗姜湯,出點(diǎn)汗,就了事。真是印證了那句"泥巴上身,百病不侵"的俗語。那個年代,天是屋,地是床,泥巴孩子是大王。無拘無束,自由快樂。 泥巴童年,是留給每個農(nóng)村長大的孩子的印記,每當(dāng)想起時,都會對土地有著刻骨銘心的熱愛與眷戀。即便是聽到"土里土氣"幾個字,也會倍感親切與熨帖。 多年以后,當(dāng)我離那些泥土越來越遠(yuǎn),心中的念想?yún)s越來越深。讓我明白有泥土的地方,才是真正的故鄉(xiāng)。因?yàn)樗?,是我身上的的?biāo)記,也是我腦海里的印記;不管走多遠(yuǎn),依然會讓心,回到那片最初的土地上……
趙邦洪,湖北省大冶市人,中國金融作家協(xié)會會員,黃石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愛好文學(xué),音樂,書法等。偶有作品散見于《長江詩歌》《湖北雜文》《黃石日報》《荊門晚報》《銅草花》"黃石文學(xué)""新東西"等紙媒和網(wǎng)絡(luò)媒體。
本站僅提供存儲服務(wù),所有內(nèi)容均由用戶發(fā)布,如發(fā)現(xiàn)有害或侵權(quán)內(nèi)容,請
點(diǎn)擊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