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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頭條]非虛構教育敘事之一:拯救 /葉上初陽

   

非虛構教育敘事之一:拯救 

葉上初陽  

1.下跪

那是十六年前的一個秋夜,月亮很圓,很亮。  
我正在家中看電視新聞,忽然,一陣怯怯的敲門聲傳來。我打開房門,一位頭發(fā)蓬亂、滿臉疲憊的中年婦女站在了我的門前:"您是何老師么?"在得到我的肯定后,她“撲通”一聲跪在地下,一陣抽泣后,抬起頭,悲戚而誠懇地說:“何老師,求求你救救我兒子。”接著,又是一陣難以抑制的哭泣……  
待她平靜后,我才從她斷斷續(xù)續(xù)的講述中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她和丈夫一年前離了婚,兒子由她帶著,今年考上了實驗高中,分到了我的班。開學半個月了,他只回家睡了兩個晚上,其余時間都在網吧通宵上網。我想起了班上那位男生,每天早上,在我進教室的時候,他便早已坐在了教室里,雖然精神有些萎靡,但上課還從未睡過覺。我曾問過他精神不振的原因,他告訴我,他母親在冶鋼醫(yī)院住院,晚上要護理母親,沒有睡好。我好一陣感動,說要在班會上表揚他,他卻意外地堅決反對,給我的理由是他不想讓班上的同學知道他母親生病。  
我的情緒頓時被一種受蒙騙而生的憤怒控制著,氣沖沖地跑到教室門口:"張雷,到辦公室來一趟。"他滿臉委屈地走進辦公室:“我怎么了,何老師……”話未說完,便看見了坐在一旁的母親,那委屈與無辜便迅速切換成一種挑釁意味十足的冷傲,朝著他的母親大喊道:“你來干什么,我用不著你管!”我大喝一聲:“張雷,你給我跪下!”我的喝斥震住了他,“你知道我為什么要你跪下么?是因為剛才你媽媽為了讓我救救她這個寶貝兒子給我下了跪。這一跪你必須還給你媽媽!”“你不是說晩上在醫(yī)院護理你媽媽嗎?可你媽媽天天晚上在找你,你這樣騙人不感到可恥么?”  
“啍,我騙你是可恥,可她當娘的騙你更可恥!你問問她,這半個月她到底找了我?guī)谆兀抗芰宋叶嗌??不錯,我是天天晚上在網吧,可她不也是每天晚上泡在麻將館么?”  
此言一出,我大感意外。我不知該如何反駁他,我把目光投向她,期待她能夠以有力的事實反擊她兒子的挑戰(zhàn),不料,她的回答讓我更加震驚:“我還不是想贏兩個錢供你上高中,你玩游戲能像我打麻將一樣贏錢么?”  
張雷“騰”地一下從地上跳了起來:“你贏錢供我上高中?你哄自己開心吧?你贏的錢呢?爸爸買斷工齡的錢被你輸光了,你自己買斷工齡的錢也被你輸光了,你還欠了放碼的三萬元'碼錢',現在我們家的房子被債主占著,我只能睡在搭在屋頂的窩棚里。你還有臉到老師這告我的黑狀?”說完,“呸”地一聲往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不經我同意,便氣鼓鼓地跑進了教室。  
我陷在難以言狀的尷尬中,不知如何是好。而她并不解釋,只是向我歉疚地說了句“這伢我寵壞了。我還是請求何老師找他好好談談,讓他不要再進網吧了,不然,這伢就玩廢了呀!”她的表情依舊是剛見面時的那種懇切與悲戚。我無法相信這位憂傷的母親會是一個沉迷于麻將而棄家不顧的人。正在我不知如何勸慰她才好時,她的手機響了,里面?zhèn)鱽硪粋€女人清晰又刺耳的聲音:“你搞么名堂撒,害得我們在麻將室等你一個人……”我不知道她是以怎樣的心情離開我的辦公室的,我只感到我的心情就像灑在校園的月光,有些悲涼,又有些迷茫,我不知道我到底該拯救誰,我又能拯救誰?  
下了晚自習,我叫住了張雷:“我想去看看你住的窩棚可以么?”他流著淚,點了點頭。  
我來到了冶鋼工人新村的一棟五層樓前,摸索著,上到了樓頂,他扯了下繩子,一盞電燈就暈黃地亮了。我看見一片紅白相間的條紋雨布罩在幾片破損的石棉瓦上,下面是壘起的不到兩米高的磚墻,里面的悶熱讓人只想著向外逃跑。  
我問張雷:"在黃石,你還有其他的親人么?"他回答:“我大伯就住在附近。”“走,我送你到大伯家去,這里不是你該住的地方!”在路上,張雷告訴我,他初一初二每次考試都在班上前五名,經常受到老師的表揚。他走進網吧是在初二下學期放暑假的時候。“一天晚上,我熱得實在受不了,便到街上逛,見到一家網吧亮著燈,我就進去了。里面有空調十分涼爽,于是接下來的幾天我便睡在這家網吧。睡了幾個晚上,老板也沒說我什么,我覺得白吹人家空調不好,于是便玩了幾回,玩著玩著就上了癮……”  
我把張雷托付給他的大伯后,經過一段時間的工作,我為張雷做了三件事:一是同班上家委會幾位家長一起,幫張雷要回了自己的房子;二是成功地讓他的母親戒了賭;三是找到了張雷的父親,動員他重新回到了這個家。  
三年后,又是一個月亮很亮的秋夜,我和班上幾位家委會成員應邀出席了張雷的升學宴。不是在豪華酒店的餐廳,而是在他家窄小的客廳。我們卻吃得格外的香。在許多學生不愿報考師范院校的年代,張雷卻選擇了師范,他說:“我這輩子的理想,就是當一名好老師?!?nbsp; 
席間收看的電視新聞我已經記不得了,但對新聞中的一句話印象卻十分深刻:“我們要大力提升我國廣大勞動婦女的思想素質和文化素質,因為母親的素質關乎孩子的未來、民族的未來。”在經歷了張雷悲喜兩重天的家庭際遇后,我深深地體會到這句話的分量!  

2.決不讓貧窮毀了孩子的自信  

因為不熟悉太子鎮(zhèn)的道路,我在一個路口撥通了馮春花爸爸的電話,當我告訴他我是前來家訪時,這位父親不僅沒有半點歡迎的意思,反而十分緊張,一再拒絕我的來訪。先是說在外打工不在家,后又說身體不舒服,在醫(yī)院打針,再后來是電話中響起我熟悉的聲音:"老師,你別來,我家好臟,沒你可坐的地方!"然后電話就掛了。  
我撥通了同在太子鎮(zhèn)的另一個學生家長的電話,她十分熱心地說帶我去馮春花的家。不一會,她便騎著電瓶車來到了我的車前?!巴趵蠋?,坐我的電瓶車去,馮春花家路不好走!”  
我們來到了馮春花家的屋前,是一棟十分陳舊的土坯房,門前雜亂地堆著一堆柴草,一只瘦瘦的土狗在院中不停地吠著。馮春花看見我來了,吼住了狗,端出一張舊椅子,給我遞了瓶礦泉水,便朝里屋喊了聲:“爸,我老師來了”便轉身進了屋。一個四十多歲的瘦弱男子一手舉著點滴瓶一手提著個小櫈,從昏暗的房間走了出來,一臉的愧疚和一身的不自在:"對不住老師,我不知道你來家訪,家中什么準備也沒有。屋里太亂,就在院子里坐坐吧,樹蔭下比屋里涼快。"像是要藏住什么,他剛把小方櫈放在院中,又趕忙返身去關那并不需要關的房門。  
我站在院中的梨樹下,透過窗口只見一張大木床空蕩蕩地擺在房中央,馮春花一言不發(fā)地坐在床頭拿著一本書,似看非看。身上還是那套校服,床頭零亂地堆著幾件衣服,床邊只有一雙舊涼鞋……“她媽嫌我家窮,生下春花不久就跟人跑了,我身體不好,只能偶爾就近做點小工貼補貼點家用”?!昂迷诖夯ㄊ莻€懂事的孩子,從小到大,讀書沒讓我操過心!”這個男人的聲音穿過夏天的蟬鳴,讓我明白了這個家貧窮的緣由。  
貧窮的人是最不希望別人看到他的貧窮的,握在手中的礦泉水瓶竟然感覺有些燙手。我掏出一迭鈔票卷起來遞到這個男人的手中:"我是來給春花送助學金的,你用這錢給她買幾件衣服,這么漂亮的女兒,不能總讓她穿校服!"  
馮春花聽見她爸的道謝聲后,沖出房門,從她爸的手中奪過鈔票,往我懷中一塞,“我沒有助學金,老師的錢你不能收!”說完便又迅疾地跑回房中。我把錢再次遞給了她的爸爸,悄聲囑咐道:這是勁牌公司捐的陽光助學金,是幫助春花學習和生活的,一定收下。  
我想起了去年冬天轉冷的時候,班上同學都換上了厚厚的冬裝,而馮春花還是穿著那套空蕩蕩的校服,我問她為什么不加件毛衣時,她回答說:我皮膚對毛衣過敏,有套校服就夠了。一個多么要強的孩子??!可在她的內心深處卻又是極其自卑的,盡管學業(yè)不錯,卻很少在班級拋頭露面,一有大型活動總是怯怯地站在旁邊看人家表演。一次文藝委員讓我做通馮春花的工作,讓她參加班級元旦文藝會演節(jié)目排練,可無論我怎么做工作,她只說一句話:我不好看,怕上去演砸了影響班級榮譽。來到她的家中我才明白,是貧窮毀了她的自信!  
而勁牌的陽光助學金不就是要讓公平的陽光照亮這些貧困孩子的生活么?我不能讓春花總生活在貧窮的陰影中,我要讓她感受到社會的溫暖、學校的溫暖和老師的溫暖。我找到了勁牌陽光助學金師大附中項目負責人,向他匯報了馮春花的學業(yè)情況和家庭情況,肯請項目負責人能將馮春花列入勁牌陽光助學金支助對象,讓她的生活灑滿陽光。項目負責人在作了認真考察后,很快決定將馮春花作為勁牌陽光助學金的長期支助對象,從此,馮春花可以同其他孩子一樣,無憂地學習,陽光地生活,自信地追求!  
秋季開學了,馮春花穿一件漂亮的連衣裙站在我的面前,渾身洋溢著一種自信的青春之美。  
“王老師,我可以參加教師節(jié)藝術表演么?”  
“可以,我請你作班上形象大使,給老師們獻花!”  
“我一定把最美的花獻給您!"  

3.雪中情  

那天的雪下得真大,幾節(jié)課功夫,操場上便覆蓋著厚厚的積雪。下午最后一節(jié)課的下課鈴響了,憋了一天的孩子們再也憋不住了,一窩蜂地奔向操場,堆雪人,打雪仗,黃昏的校園頓時喧騰起一片滾沸的歡樂。  
上晚自習了,喧鬧的校園頓時安靜下來。我走進教室,抬眼一掃,發(fā)現李倩的座位空著?!袄钯荒兀俊薄霸诓賵錾?!”班長起身回答?!八龥]聽到鈴聲么?""我們幾個叫了她,但她說她要一個人呆一會。"“她好像有點不高興”另一位同學補充道。自從進校以來,李倩從來沒遲到過,今這么大的雪,這么冷的天,她還呆在操場上,這太反常了。我得去操場看看!  
我來到了操場邊,站在圍欄邊的臺階上搜尋著,偌大的足球場除了孩子們堆的雪人外,我沒有發(fā)現一個人影。一陣寒風吹來,我聽到了隱隱的抽泣聲,我尋聲望去,我看見了一團抖動的桔黃,那是李倩,她愛穿桔黃色的羽絨服。  
我拂去了她帽頂的雪花,握住了她冰冷的手?!澳憬裉煸趺蠢玻瑸槭裁匆粋€人呆在這冰天雪地?”她從我手中抽出右手,插進了右邊的口袋,拿出一張照片遞給我:“我想爸爸了!"我拿起照片,盡管燈光朦朧,但照片上顯露的幸福依舊清晰可見:潔凈的雪野上,一家三口手牽手,孩子的左手是父親,右手是母親,父親的眼光從左邊照過來,母親的眼光右邊照過去,而沐浴在愛的光芒下的孩子一臉燦爛,那種幸福的光芒將雪原照得一片明亮。  
“你多久沒見父親了?”  
“自從他從家中搬走后,已經兩年多沒見了?!薄案赣H聯(lián)系過沒有?”“打過一次電話,但是一位阿姨接的。她說你爸爸很忙,無事不要打電話?!薄澳惆诌€在黃石么?”“不在,聽說他去了廣州?!薄澳惆涯惆值碾娫捊o我吧,我會讓你見到爸爸的?,F在跟老師回教室?!?nbsp; 
我撥通了那個號碼,接電話的是操著廣東腔的女人,在知道了我的身份和用意后,她沉默了一會,回了一句“小孩子的撫養(yǎng)費我們已付清的啦,我先生很忙的啦,其他的就不打擾了吧?”便掛斷了電話。  
我隨即給她發(fā)了一則短信:作為女人,你可以壟斷一個男人的愛,但你不能剝奪一個父親對孩子的愛。你的先生現在是你的丈夫,但他早在十六年前就是李倩的父親,李倩有權享有這份父愛。  
第二天,我接到了李倩父親的電話,在詢問了李倩的近況后,便是解釋為何兩年沒聯(lián)系李倩的原因,一個再婚男人的痛楚與無奈充盈我的耳中。我激動地告訴他:不管你身在何方,又有何種難言之隱,你作為父親對女兒的責任不是一個月幾千元撫養(yǎng)費就能結清的。孩子需要你的愛,需要你的牽掛,需要你的叮嚀,需要你的鼓勵,需要你的陪伴!也許現在的妻子是你的最愛,但等你老了,最愛你的還是你的女兒。  
半個月后,一個英俊瀟灑的男人站在我的教室門口的走廊上向教室眺望著,我走出教室迎向他:你找誰?他試探地問道:“這是高一(2)班么?我是李倩的爸爸,從廣州趕回看她的”。我握住了他伸過來的手:“你終于來看李倩了,我是李倩的班主任王老師?!?nbsp; 
我叫出了李倩,李倩有些不相信似的呆呆地望著那熟悉又陌生的人,我一把抓過她的手,遞給那個同樣發(fā)呆著的男人手中:“準你一天假,好好享受父親的陪伴吧!”倩倩滿臉幸福地望了望我,眼里是朦朧的淚光。  
寒假前,針對我班學生離異父母多、單親家庭多的實際,我策劃了一個主題為“家散了,但仍得給孩子一份完整的愛”的主題家長會,四十多位離婚后便很少相聚的家長,為了孩子的健康成長和未來人生幸福,成雙成對地坐在我的教室,研討離婚了該如何更好地愛、更好地教育他們共同的孩子。大家說得最多的話是:家散了,親情不能散,夫妻不再愛了,但對孩子的愛不能丟!  
新春開學了,李倩交來了她的手機。她似乎要告訴我她的幸福,有意按亮了手機屏幕:在花城斑斕的背景前,她一手牽著父親,一手握著花枝,那種幸福遠比春色濃。  

何建中,男,1961年10月生,湖北作家、詩人,湖北名師,全國優(yōu)秀語文教師,湖北師大在聘兼職教授,湖北省中學教師國培計劃特聘專家?,F任湖南镸郡教育集團洋沙湖中學名師工作室首席名師,文津教育研究院高中部學術委員,語文學科帶頭人。  

王麗,女,1976年生,湖北省優(yōu)秀語文教師,湖北師范大學"中小學教師素質培訓"項目特聘授課專家,湖北師大附中名班主任工作室主持人,年級主任,實驗班班主任。

《新東西》編輯部

主     編: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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