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喬是父親獨自撫養(yǎng)長大的，母親則完全徹底地缺席，記憶中甚至連一個模糊溫柔的身影也不曾出現(xiàn)過。他并不覺得怎么遺憾，只當自己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父親是工程師，日子過得一貫節(jié)儉，或者說難聽點，根本就是摳門兒。父親的衣服，除了單位發(fā)的工作服，全部符合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的標準，家里除了為他學電腦父親咬牙跺腳買下的一臺經(jīng)常死機的二手電腦，再找不到任何一件值錢的東西。三年級以后，喬就不愿和父親一起上街了，因為父親手里總是拎著一個塑料袋，隨時準備撿礦泉水瓶，每當他眼明手快地撿起一個空瓶子就像撿到一塊金元寶一樣開心。喬卻開心不起來，因為怕碰見同學，怕他們嘲笑他，或者更糟，他們會憐憫他，認為他的父親是個撿破爛的。
上大三的時候，喬意外發(fā)現(xiàn)了父親嚴守的一個秘密。暑假，他去同學家參加一個Party，玩到很晚才回家，躡手躡腳想溜回自己的房間。經(jīng)過父親的房間時他發(fā)現(xiàn)門開了一條縫，下意識地往里張望，看到這樣一幕：父親手里居然捧著一張存折，深綠色的封皮，上面有工工整整的印刷體G銀行“定期一本通”。父親臉上的表情是安適寧靜的，好像一個農(nóng)夫結(jié)束了一天的勞作，心安理得坐在火爐前享受睡前的一袋煙，肩頭的重擔業(yè)已卸除，明天的一切暫時無需掛懷?！案鹄逝_！”這三個字幾乎脫口而出。怪不得作為工程師的父親，日子卻過得如此落魄不濟；怪不得別人家都奔小康了，自家的生活水平還穩(wěn)定停留在“解放前”；怪不得無論他如何軟磨硬泡、耍賴央求，父親就是舍不得給他買一雙李寧牌旅游鞋；怪不得……
喬恍然大悟。
二
大學畢業(yè)后，喬順理成章地失業(yè)了。他不是不勤奮，也參加過N次五花八門的招聘會，可惜他的簡歷有時太輕有時又太重，太輕的如一陣云煙，隨風而散；太重的則如泥牛入海，更無音訊。菁就在這時出現(xiàn)了，出現(xiàn)在他命運的路上。她澄明如水的目光直接穿透他心中的陰影，生平第一次他想約會一個女孩想到發(fā)瘋，生平第一次他為一個女孩徹夜難眠，如針在胸，如芒在背。菁是個聰明能干的現(xiàn)代女孩，她說咱們何必到處碰壁，不如自主創(chuàng)業(yè)吧。喬心動了，但是創(chuàng)業(yè)需要資金啊，靈光一閃，他想到父親的存折。
即使將來喬活到九十歲，即使他得了老年癡呆，他相信自己絕不會忘記與父親的那次談話，不會忘記當時每一個細節(jié)。他慷慨激昂或者說自以為慷慨激昂地說了很多，什么理想啦、志向啦、人生規(guī)劃啦，等等等等，父親一直沉默。直到他提起那張存折，父親怒目圓睜，青筋突爆，猝不及防狠狠扇了他一記耳光，“不許打存折的主意，聽到?jīng)]有？??！”
喬被打懵了。從小到大，父親沒大聲吼過他，沒動過他一根手指頭。他沒想到父親會翻臉，更沒想到父親會因為這樣的理由翻臉。他感到痛，但痛的不是火辣辣的臉，而是心，一絲一絲針扎似地痛。
父子倆斗雞似地對峙半晌，喬終于奪門而去。
再見到菁的時候，她的身邊陪著一個有形有款的男孩，兩人說說笑笑樣子很親密地一起走進一家商場。喬的初戀還沒有開始就結(jié)束了，就像被人撕下丟棄的一片日歷，還沒有結(jié)果就直接變成了落葉。他該心痛的，但是沒有，只是麻木不仁。好像在哪本書上看到，麻木與痛苦是孿生兄弟。寫的怎么就他媽那么精準？
兩個月以后，父親去了。父親平時很少喝酒，因為喝酒費錢，那晚從外面回來卻喝得爛醉如泥，進家倒頭便睡了。第二天喬喊父親起床，叫了幾聲沒人應，喬忽然覺得不對，慌亂中他一把抓住父親的手，冰涼的手，他猝然觸到死亡幽冷的氣息，恐懼像一只無形神秘的手狠狠攥緊了他的心。父親已經(jīng)去了另一個世界，他的表情像睡熟了一樣平和安詳，沒有痛苦掙扎的痕跡，一絲意味深長的微笑在他的嘴角凝固。怎么可能？父親正值壯年，身體強健。在喬的印象中，父親的肩頭依舊寬闊雄偉，那里曾是他的領地，他曾驕傲地騎在上面俯視眾生；父親的后背依舊平坦溫暖，那里曾是他的搖籃，他可以安心趴在上面甜蜜入睡；父親的大手依舊豐厚有力，他的小手曾無數(shù)次從那雙大手中汲取勇氣，有了大手的牽引似乎天大的事也不用害怕。怎么可能？
醫(yī)生證實了父親死于突發(fā)性心肌梗塞，更讓喬震驚的是父親一年前便確癥了患有心臟病，并曾有過兩次死里逃生的發(fā)病經(jīng)歷。心臟??？一年前？他，父親唯一的兒子，對這些居然一無所知，像個傻瓜似地被蒙在鼓里。父親究竟還隱藏著多少秘密？他不是父親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嗎？他們不是相依為命二十二年嗎？難道他在父親心中，完全不值得信賴？為什么父親要這樣對待他最疼愛最牽掛的兒子？
為什么？！
三
失業(yè)、失戀、父親的亡故，命運似乎打定主意要置他于死地，因此將他一生中所有的挫折劫難集中在那一年爆發(fā)。
那年冬天的第一場雪在午夜時分悄然降落，破舊、混亂、骯臟不堪的街道仿佛一夜之間脫胎換骨，在雪后初晴的陽光下幻變成一個美麗的琉璃世界。喬表情淡漠地看著在雪地上追逐笑鬧的人們，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匆?，是的，下雪了，但是這同他又有什么關系？
有陌生人來訪，自稱是“天使之家”的負責人，受父親生前所托來交代一些重要事務。這位慈眉善目的叔叔費盡口舌才讓喬了解，“天使之家”是一家兒童福利院，那里生活的大多是被父母遺棄的孩子，有的孩子還患有很嚴重的疾病，甚至殘疾；喬的父親多年來堅持不定期給“天使之家”匯善款，曾多次解決他們的燃眉之急；就在他去世前半個月，父親最后一次給他們送去三萬元善款，那時父親對自己大限將至好像已有預感，特委托這位叔叔將一封信和一張存折在適當?shù)臅r候轉(zhuǎn)交給喬。
送走客人，喬打開信封，輕輕抽出信，展開，父親帥氣的筆跡立即映入他的眼簾：
“兒子，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jīng)不能陪在你身邊了。我去了另一個地方，不要為我擔心，那里沒有憂慮，沒有煩惱，我可以好好休息了。
我是個孤兒，很小的時候父母就去世了，我是吃百家飯、穿百家衣長大的。因此，我完全了解失去父母的孩子有多么無助、多么孤苦、多么需要溫暖和關愛。送信的叔叔已經(jīng)對你說了我的事，其實我不該瞞著你。我只想盡我的能力為孩子們做點事，能做多少就做多少，能幫一把就幫一把。
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兒子。你不是我親生的，二十二年前，我在S市兒童醫(yī)院門前的臺階上撿到你，你那時粉粉白白的，可愛極了，不哭，只是不斷地吮吸自己胖胖小小的手指頭，看見你的第一眼我就愛上你了，兒子。你其實無需感念我的養(yǎng)育之恩，反而我要感謝你讓我的生命終于完整。你不知道，你給我?guī)矶嗌贇g樂，對我而言你根本就是無價之寶。當年有一塊藍面白里子的棉布小夾被包著你，上面繡了一枝紅花綠葉，挺漂亮，我把小夾被放在咱家衣柜最上面一層了。如果將來你能找到自己的親生父母，千萬不要恨他們，天下沒有不愛自己兒女的父母，他們當時必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兒子，最后我要告訴你，你永遠都是爸爸的驕傲，你并非沒有能力，只是缺乏勇氣，不要怕，爸爸會在天上看著你，佑護你。沒什么留給你的，那張存折只剩100塊錢了，就當是爸爸送給你的事業(yè)“啟動資金”吧。
……
喬感到痛徹身心的痛，每一根神經(jīng)末梢都在痛，痛得他雙手顫抖，痛得他幾乎握不住那張薄薄的信紙。他緩緩放下信，又拿起那張存折，輕輕撫摸，對，就是這張存折，深綠色的封皮，印著G銀行“定期一本通”，就在一年前父親捧著它看，一臉安適，而自己在門外自作聰明地恍然大悟。
喬雙腿一軟，跪倒在地。眼淚終于像地底下冒出來的泉水奔涌而下，同時發(fā)出一聲哀嚎，像沒有月亮的夜晚荒原上的孤狼發(fā)出的哀嚎：
“爸——”
荏苒已是十年。喬，S市赫赫有名的某集團公司CEO，在難以入眠的夜晚取出父親的存折。夜茫茫，人悄悄。深藍的天幕上，一顆星寧靜地閃亮著，星暉璀璨。
作者簡介：
王繼霞 筆名寄霞，生于河北，現(xiàn)居北京。在金融行業(yè)供職。為自己和喜歡自己文字的人寫作。已出版長篇小說《仰望星空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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