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立》2019中國民刊大展之《詩歌與人》
《詩歌與人》詩刊
1999年,詩人黃禮孩在廣州創(chuàng)辦了《詩歌與人》詩刊,至今已出版52期:《中國70年代出生的詩人詩展(一)》《中國70年代出生的詩人詩展(二)》《中國大陸中間代詩人詩選》《2002中國女性詩歌大掃描》《完整性寫作》《2003中國女詩人訪談錄》《安德拉德詩選》《最受讀者喜歡的十位女詩人》《“完整性寫作”的詩學原理》《俄羅斯當代女詩人詩選》《中國當代少數(shù)民族女詩人詩選》《一個詩評家的詩人檔案》《彭燕郊詩文選》《柔剛詩歌獎專號》《俞心樵詩選》《國外五詩人詩選》《1917-2007中國新詩漂流書》《張曙光詩選》《5·12汶川地震詩歌專號》《5·12汶川地震詩歌寫作反思與研究》《新詩90年序跋選集》《藍藍詩選》《古馬:種玉為月》《東蕩子作品???/span>》《追蝴蝶:朵漁詩選》《英娜·麗斯年斯卡婭詩選》《我的小學生活》《詩人批評家詩選》《特朗斯特羅姆詩精選》《托馬斯·薩拉蒙詩選》《東蕩子詩選》《夢亦非作品:兒女英雄傳》《扎加耶夫斯基詩歌精選》《扎嘎耶夫斯基詩選》《流向或回聲:首部世界海洋詩選》《首屆東蕩子詩歌獎作品選集》《鑒史四十章及其他》《麗塔·達夫詩選》《拖拉機帝國》《我們這一代》《在大海里放下我們的心》《喬治·西爾泰什詩選》《王寅詩選》《朱大可評論選集》《恩岑斯貝格詩選》《泰坦尼克號的沉沒》《羅羽詩歌選集》《從唯一之詞到任意一詞》《阿多尼斯詩選》《萊斯·馬雷詩選》《永恒之物的小和輕》《當代詩的“籠子”內(nèi)外》等。
《詩歌與人》的辦刊理念是做別的詩刊不做或遺忘的部分,竭力呈現(xiàn)一個不重復的詩歌現(xiàn)場。該刊以學術(shù)視野和自由精神,對處在嘈雜模糊狀態(tài)中新世紀實力詩人的寫作,用板塊集納的方式,做出了系列性的推介。推出“70后”、“中間代”、“完整性寫作”、“女性詩歌”、“省際文學”等詩歌概念和專題,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推動了中國當代詩歌的進程。其中“70后”、“中間代”已被選入大學教材和寫進《中國當代新詩史》。
2001年獲《詩選刊》頒發(fā)的“最受歡迎和關(guān)注的民間詩刊獎”;2003被《南方都市報》等多家媒體譽為“中國第一民刊”;2003年獲“首屆中國民間詩歌獎·優(yōu)秀編輯獎”;2004年獲國際詩歌翻譯研究中心頒發(fā)的“2004年度國際最佳詩刊獎”;2005年獲第三屆龍文化金獎;2006年被《詩選刊》雜志評為“中國詩歌十大品牌”之一;2009年獲“第四屆珠江(國際)詩歌藝術(shù)節(jié)詩歌推動獎”;2011年獲“中國當代詩歌貢獻獎”;2016年獲“2016深圳讀書月-年度致敬詩歌組織獎”;2019年在第四屆華語詩歌春晚獲“新世紀詩歌特別貢獻獎”。
“詩歌與人·詩人獎”(2014年更名為“詩歌與人·國際詩歌獎”)于2005年設(shè)立,是一項國際詩歌獎。首屆頒給葡萄牙最重要的詩人安德拉德先生;第二屆頒給了“七月派”最后一位老詩人彭燕郊先生;第三屆頒給詩人、翻譯家張曙光先生;第四屆頒給詩人藍藍女士;第五屆頒給俄羅斯詩人英娜·麗斯年斯卡婭女士;第六屆頒給瑞典詩人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先生(6個月后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第七屆頒給斯洛文尼亞詩人托馬斯·薩拉蒙先生;第八屆頒給詩人東蕩子先生;第九屆頒給波蘭詩人扎加耶夫斯基先生;第十屆頒給中國詩人西川先生及美國詩人麗塔·達夫女士;第十一屆授予英國詩人喬治·西爾泰什先生和圣盧西亞詩人德里克·沃爾科特先生(終身成就獎);第十二屆授予德國詩人漢斯·馬格努斯·恩岑斯貝格先生。第十三屆授予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先生和澳洲詩人萊斯·馬雷先生。
黃禮孩先后與安琪、江濤、陳陟云等詩人合作主編《詩歌與人》。亦先后與澳門國際研究所、東方葡萄牙學會、佛山傳媒集團、中山大學中文系、廣州文化藝術(shù)研究院、瑞士文化基金會、海風出版社、敦煌文藝出版社、中國戲劇出版社、網(wǎng)易藝術(shù)、時代美術(shù)館、廣州圖書館、《世界文學》雜志、波蘭書會、波蘭駐華大使館、德國駐廣州總領(lǐng)事館、從都國際莊園、廣東茂德公集團等單位進行了親密而廣泛的合作。
彭燕郊的詩
彭燕郊,原名陳德矩,“七月派”詩人。1920年9月20日出生于福建莆田市黃石鎮(zhèn)。早年在福建莆田、廈門等地求學。1938年參加新四軍,并開始學習寫作。最初寫的民歌發(fā)表于新四軍的《抗敵報》。1939年開始在《七月》發(fā)表詩作。1941年到桂林,擔任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桂林分會常務理事,協(xié)助聶紺弩編輯《力報》副刊——《新墾地》《半月文藝》,同時主編《半月新詩》。1947年在“反內(nèi)戰(zhàn)、反饑餓”運動中被捕,關(guān)押11個月。1950年到湖南大學中文系任教。1953年轉(zhuǎn)湖南師范學院中文系任教,業(yè)余編輯出版《湖南歌謠選》。1955年因“胡風案”被捕,釋放后被開除公職,在工廠勞動近20年。1979年到湖南湘潭大學中文系任教,參加主編民間文學雜志《楚風》和大型譯詩叢書《詩苑譯林》。2008年3月31日逝世。著有詩集《彭燕郊詩選》《高原行腳》《夜行》《野史無文》等,評論集《和亮亮談詩》,詩文合集《彭燕郊詩文集》,主編《詩苑譯林》《現(xiàn)代散文詩名著譯叢》《外國詩辭典》等。為第二屆“詩歌與人·詩人獎”獲得者。
殯 儀
在冬天的郊外我遇到一隊出殯的行列
凄涼地,悲哀地向著空漠的荒野移行
四個土夫抬著一部單薄的棺材
麻木地,冷淡地吆喝無感觸的吆喝
好象抬的不是一個剛才消沒的生命
而是一塊石頭,或是一段木料
跟隨在那后面,一個女人絮絮地啼泣著
獨自哭訴死者的苦難的生前和身后的蕭條
一個披麻戴孝的孩子,恐怖地,慌亂地
用干黃的小手牽住了母親的衣角
在那里等待死者的是冰冷的墓穴
在那里他將無主意地任別人擺布
那些土夫?qū)⒃谒墓撞南聣|四塊磚頭
讓他的臉朝向生前的住宅
而他的親人——像兩只悲哀的毛蟲
匍匐著,那女人嘶啞的喉嚨已顧不上號哭
將要忙亂地教教孩子跟著她一起
撒一把沙土在那黑色的永恒的床上
他將成為此地的生客,人世的過來人
殘忍地撇下孱弱的母子倆
私自休息去了,
到不可知的土地上流浪
他已完成了一場噩夢
和一場無結(jié)果的掙扎......
今天晚上,他將化為一陣陰風
回到乍別了熟識的故居
像往日從田野里耕罷歸來一樣
他將用他那紫色的手
撫摸那還沒有編好的籬笆
他將用那魚肚白的眼珠審視
那菜畦里的菜是不是被夜霜打了蔫了菜心
他將用那寂滅了的耳朵謗聽
畜棚里那條病了的老牛是否睡得安穩(wěn)
那些老鼠是不是又在搜索甕底的余糧
他將用他那比雨滴還要冰冷的嘴唇
去親吻那蒙著被睡覺的孤兒
和在夢里呼喚他的小名的
那臉上被悲哀添刻了皺紋的妻子
他將向?qū)懼约旱拿值撵`牌打恭
他將向靈堂上素白的蓮花燈禮拜
他將感謝那對紙扎得很好看的金童玉女
——代替我,你們來熱鬧我的貧寒的家了
草葉之下的地陰里,我可愛的妻子和孩子呵
什么事都不像你們此刻安排的這樣如意呢
但是,因為我是死了
我已經(jīng)知道了許多你們無法知道的事情......
他將托夢給他的無法維生的家屬
用神秘的、黑色的、啞啞聲音說話∶
那邊,在屋后的山坡上
古松樹下,幾十年前,曾經(jīng)有一處行商
埋了一甕銀子在那里......
你們必須按照我的囑咐行事
不要有半點遲疑∶
八月十五夜,子時
當月亮稍偏向西的時候
你從倒地的樹影的梢頭,挖下三尺深
你就可以得到那一甕銀子
此后的生活
就不用愁了......
愛
愛是人生理想的實體
——摘自手記
愛是這樣的,是比憎還要銳利的,
以銳利的劍鋒,刀刀見血地鏤刻著,
雕鑿著,為了想要完成一個最完美的形象
愛者的利刃是殘酷的。
激蕩的漩流,不安寧的浪濤,
比吸救的信號燈還要焦急,深情的雙眼閃
爍著,
找尋那堤壩的缺口,急于進行一次爆炸式的潰決
愛者,用洪水淹沒我吧,我要嘗嘗沒頂?shù)?/span> 極樂!
去,站到吹刮著狂飆的曠野上去,
站到傾瀉而下的嘩嘩大雨里面去,
愛者,狠起心不顧一切地沖刷我,
更加,更加猛烈地搖撼我,讓我感到幸福!
而且執(zhí)拗地糾纏我,盤曲的蛇一樣
緊緊地,狂野地抓牢我,
以沖擊一只小船的滔天巨浪的威力,
以那比大海還要粗暴的威力,震動我!
不是心靈休息的地方,不是的。
愛者呵,從你這里,我所取得的不止是鼓舞
和撫慰;
這里,往往少一點平靜,多一點騷亂,
愛者,你的鐵手的撫摸是使人戰(zhàn)栗的。
心靈撞擊心靈,于是火花迸射,
隨著熱淚而來的,是沉痛的傾訴。
愛是這樣地在揪心的痛苦里進行的,
在那里,在愛者的伴隨長嘆的鞭撻里。
安寧嗎!平靜嗎?不!池塘有一泓碧水
澄清地照出一天燦爛的云霞
但那只是云霞,云霞的絢麗,云霞的瑰奇,
而澄清的池塘失去了它自己。
而沐著陽光有晶瑩的心靈
卻以其結(jié)晶的多棱的閃動,
以千萬道顫抖的光芒的跳躍,迎接著光和熱,
愛者心輝的交映就應該是這樣的。
多么苛刻,多么嚴峻而且固執(zhí),
只想成為彼此理想的體現(xiàn),愛者和被愛者
是如此迫不及待的心情
奔向?qū)Ψ?,去為自己的理想找尋見證的。
而他們也都終于看到了并且得到了
捧在彼此手上的那個血淋淋的生命,
那突突地跳著的、暖烘烘的理想
赫然在目,這生和死都無法限量的愛的實體!
小 船
——贈一個飽經(jīng)憂患的朋友
急箭般的臺風里它跌撞過
狂熱的九級浪里被拋擲過
可憐的小船,如今,惟一可以告慰的是∶
沒有摔碎,裂縫不深,破處還未洞穿
若是被丟棄在沙灘上,那還好些
卻被丟棄于暴風雨后凌亂的街頭
滿載著蹭蹬歲月的辛酸遭遇
和悠長又悠長的困頓生涯的印記
像一個不祥的展覽品,這小船
向人們分發(fā)繽紛的痛苦
和一度使人眼花繚亂的災難的回憶
已經(jīng)過去的,但愿能像夢影般消失......
你呵,一只船,沒有帆,沒有槳,在陸地上
偏偏是這些風波迭起的日子
現(xiàn)在,連頑皮的孩子也不想理睬你了
沒有興致來搖動你曾經(jīng)是輕盈的軀體
麻木了嗎?小船,在大災大難中
這一切真是不值一提了
旋風時起時落地吹刮,振振有詞地叫嘯
還在想使折磨無窮無盡,而且刁鉆古怪
有時候,在你不及防備時,邪惡
居然那樣聲勢浩大,真正要席卷一切......
誰還記得這只小船呢?
似乎,它將在混亂中漸漸隱沒
陳列的地方是太不適合了
顯得多么不順眼,多么不討人喜歡,叫人皺眉
在那停滯的時間里,已經(jīng)耗盡了
人們的惋惜和遺憾,幸災樂禍或鄙夷
作為冷酷事實的見證
大自然喪失理性和爆發(fā)野蠻沖動的
專橫、任性造成的觸目驚心的惡果
這標本,長久陳列著,已經(jīng)失去了吸引力
不,人間悲劇的苦澀產(chǎn)品
習慣于災難的人們,已不屑理會了嗎?
太多的犧牲者,太多的厄運的祭品
在人們的習慣里,不會成為
自己卑微的求生意志的辛辣嘲弄
在淡薄下去的冷漠和忘卻之前
逐漸熄滅了的重返大海的愿望已逐漸復燃
誰能把新的責任、新的航程的預感壓抑到零?
誰能把揚帆啟碇的再生日子推遲到無限遙遠?
誰能在這個胡里胡涂地重新蠕動起來的旋風前
退卻?
在囂張一時中,相形之下
不幸者似乎顯得寂寞而且有些局促不安,
嘲弄我吧,伺機再起的旋風
你們有你們再度冒險一試的理由
但不管怎樣,請記著∶這不是我的過錯
只有絕望才是我唯一的過錯
瀑 布
沒有高就沒有低,沒有低就沒有高
有高有低,不是這樣構(gòu)成的
水是
要有自己的路的
高的路,低的路
不管高和低,一直向前流去
高和低之間,有懸崖峭壁,怎么辦?
避開它,免得——
跌壞了,跌得粉身碎骨
轉(zhuǎn)個彎就好了,干嗎不轉(zhuǎn)彎
曲曲折折地流,慢慢地往回流,照樣是流
但是這里不行
這里不存在轉(zhuǎn)彎,不存在回頭
于是,奔騰而下了,呼嘯而下了
因為收不住這個勢頭
因為只有一股勁地
向前跨出這一步,闖出這一步
那確實是
非常之自然,非常之自如,非常之合乎情理,
非常之稱心如意的傾瀉飛濺,散落
成為粉末了嗎?
成為碎片了嗎?
不,是展示。展示
這燦爛的潔白,潔白的燦爛
高高地飛揚起來,張掛起來,展示
生命的神奇的張力
壯麗的,一束束銀絲般的神經(jīng)和血管的
多么強韌的延伸,顫動,顫動中的延伸
能多長就多長,能有多寬就多寬
可以在平坦處流,也可以垂直地流
映出紅霓的七彩的白波白浪直瀉而下地流
這樣痛快的跌落呵
這樣痛快的跳躍呵
向深處跌下
向危險躍去
不能不跌落的跌落,不能不跳躍的跳躍
不跌落就是枯竭
不跳躍就是停滯
“跌落可悲
跳躍危險”
用不著議論了,議論就是害怕
害怕就會去尋找求平靜
奔流的路上,存在平靜嗎?
當然
把瀑布當作畫屏那樣好看的擺設(shè)來欣賞
也是可以的
那么
你就站開些吧,站遠點吧
用你的方式去“欣賞”吧
小澤征爾
多么虔誠,多么平靜:他走出來了
——“阿門”,他剛剛做完禱告
多么從容不迫,多么鎮(zhèn)定,他走過來
走著,思索著,他踏上指揮臺
那指揮臺(高度不及半步)
像一座懸崖斜出于碧海之上
似乎,他長噓了一口氣,他把自己交出去了
交給那即將到來的無盡的煎熬和糾纏
手舉起來時,光就從他的腋下涌過來了
光開始緩緩地泛濫
光在上漲,上漲,已淹沒到他的胸部了
他把音樂喚醒了時
音樂也把他喚醒了
現(xiàn)在,他的顏面似乎已經(jīng)陷沒
有的只是一個反映音樂的屏幕
沒有肌體也沒有感官了
音樂的最敏銳的反應已經(jīng)囊括了他
追逐著,回旋著,終于熔化了他
有什么東西在他的腳下沉陷下去
同時有什么東西向他坍塌下來
他上升,又下降,顛倒
強和弱的交替不斷沖擊他,他著魔了
只剩下這一雙我們習慣稱為手的“手”了
“手”成為無限長的了
——指揮棒使手可驚地延長
指向空中的某一點
追討著,逼迫著立刻回答那感情的索取
“手”,時而散開,像熱帶植物
肥厚的若干片長葉子在赤道的風里搖晃
用粗線條的優(yōu)雅邀請音樂
“手”的距離伸縮著,稍稍放寬又稍稍收攏
這把衡量感情的尺
在量著熱情的距離,量著理智的距離了
時而他那銳利的眼睛
那顏面上剩下的唯一的光源
瞄準著而且捉住了
一個我們看不到的懸空的球體
那異樣長的手,在嚴密的計算之后
作出漂亮的一擊,于是
球體爆炸,有水珠般的東西紛紛奔涌而出
落在動蕩的礁石和動蕩的浪濤上
并卷如橢圓形的旋風,樂聲大作了
太頑皮了,太活潑了
這些感官、情緒,這些連鎖反應
像互相濺水為戲的孩子
夸耀他們的悅耳的童聲,盡情地叫
不斷地把正在閃耀的
拋開,引出更新的閃耀
兩只手是兩只轆轤了
在急速地往上搖著,搖著,要挽起
那有許多冷酷的眼的網(wǎng)
終于,在用急促的一瞥估量豐碩的收獲之后
全力把沉甸甸的顫動著的網(wǎng)
甩到地上,網(wǎng)里
千百只有圓的頭和三角旗狀尾巴的魚
蹦蹦跳跳在我們腳下
——那些我們自己的悲哀和歡樂的實體
如今讓我們用自己的耳朵“看”得清清楚楚了
音樂推進著,音樂高舉大旗向前了
“手”有咬牙切齒的表情,“手”堅定地張開
有一條長鋸現(xiàn)出一排尖齒
弦一般繃得緊緊
一來一去,在連續(xù)的顫動中運行
平行,垂直,或是曲線,鋸齒,咀嚼
(每一根手指都冒煙了)
和諧吞沒著一個又一個不和諧
更多的敏感的金色的魚
帶著清脆的共鳴
帶著個性鮮明的輕和重
云集著,云集著并且醞釀著
一時間,傾盆如注地倒瀉下來
喚醒我們,想讓我們回到那些體味過的
不尋常的日子里
那只是片刻……音樂,猛醒了,安靜下來了
“手”在不勝柔情地上下?lián)崦?/span>
一座溫馨的高大建筑物的
暖熱的立面而微微陶醉了
激情通過建筑物融融的體
滋潤著那些手指,手指更加強壯了
而他的白罩衫,像一朵飽滿的云
卷舒著,叆叇著
遠涉重洋歸來的帆影般
在靜悄悄地從海天交線處冉冉上升
當音樂像一道道白光
在眾目睽睽下輪回掃射時
我們的聽覺已經(jīng)像萬頃波濤下的一只貝殼
飽和到極點,但又愈來愈貪饞
呵,時間!呵,大氣!呵,人類奇思妙想的表達者!
在音樂世界里,將出現(xiàn)某種非人間的奇跡了
聽,這吶喊,這呼喚!此刻,音樂卻好像遭到阻攔
音樂亢奮起來了,“手”在阻礙里開辟道路
開始在某一個堅硬的坑道里掘進
向著局限,要奪回一分一秒地努力著
“手”揮汗如雨了
迎面似有火星亂迸,“手”在艱苦地
繼續(xù)掘進,當發(fā)現(xiàn)略有偏高
——間或,一個逗樂開心的音符
帶著過于流利的旋律,跳出來了
叫他皺了一下眉頭
是想出乖露丑嗎
很快地,他撥開什么,推倒什么
他喘息,喘息,難得有一個落腳點稍事休息
忽而,他發(fā)窘了,滿臉歉疚
一面,他在和滔滔不絕的感受爭辯
一面忙于反抗那張企圖罩住他的薄膜
那薄膜可能是他自己過于熱忱造成的
他必須以冷靜換取時間
以便挑選一個姿態(tài)來作恰當?shù)谋硎?/span>
他這樣做了,出現(xiàn)了一個輕快的旋轉(zhuǎn)
優(yōu)美地,像舞蹈家,然而僅僅是“手”
他開始下潛,再下潛
音樂已經(jīng)得到一條軌道,一個新的合適的起點
他向深水擺動那魚的鰭(那只手)
在那以水為氣體的空間里
回聲像無情的折光一樣,響得更悠遠了
那里,光有自己的三棱鏡,聲音也有自己的三棱鏡
疊疊綠波般的節(jié)奏
在魚鰭的加快劃動里反映出來
而當他在水面上浮現(xiàn)時
那魔法的小棍棒(那手指的延長)
竟然刺向我們每一個人的背脊
一道噴泉遂凈化成純白色的血
著火的樹那樣,在憂郁的平坦的
荒原上面(觀眾席上所有的只是沉默和顫栗)
濺射,濺射他那豎直的銀發(fā)
這樣久了,音樂嚙他的每一個動作
他的身體,被他自己的那只“手”
絞著,絞著,成為雙向的彎弓形
什么樣的代價,又是什么樣的突破呀
要從那個甲殼里蛻飛出來
要擺脫黏糊糊的成規(guī)給他造成的被動
要表達幾乎表達不盡的多少世紀積存的遺憾
他已竭盡心力而且為之憔悴了
就這樣,給絞著,絞著,絞得那么緊而細
滴下的涔涔汗水已減少到只有一滴兩滴了……
呵,這是誰?每個人都在問
難道游離出來的“我”就是這樣子
我們聽著,一邊我們給自己
挖下一個又一個洞穴
一邊讓我們心頭的某一塊肉
在某一個洞穴里得到棲身之處
然后我們把它填平
為了我們好就此飛升
到底,每一個人都終于看到“人”了
像我,像你
這具有最普通的“人”的特征的
人的勇氣又一次得到肯定
這個守望在自己所發(fā)出的聲音的旋風里的
這個和我們一樣通紅熾熱的
永遠在自己的理想里沸騰的人
提煉出來的一堆血肉,熔巖般地顫動著!
(附記:每次,小澤在指揮時是要先做禱告的。小澤指揮時,往往不穿禮服,而穿白罩衫。)
西川的詩
西川:詩人、散文和隨筆作家、翻譯家,生于1963年,1985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英文系。出版有八部詩集、詩文集,其中包括《深淺》(2006)和《夠一夢》(2013),另出版有兩部隨筆集、兩部評著、一部詩劇,翻譯有龐德、博爾赫斯、米沃什、蓋瑞.施奈德、奧拉夫.H.豪格等人的作品。曾獲上?!稏|方早報》“文化中國十年人物大獎(2001-2011)”、騰訊書院文學獎致敬詩人獎(2015)、德國魏瑪全球論文競賽十佳(1999)等。其詩歌和隨筆被收入多種選本并被廣泛譯介,發(fā)表于二十多個國家的報刊雜志,其中包括倫敦《泰晤士報文學副刊》、美國《巴黎評論》、德國《寫作國際》、日本《現(xiàn)代詩手帖》等。2015年9月獲第十屆詩歌與人·國際詩歌獎。
夸父逐日新解
出門見日,日在東南,繼之正南,繼之西南。是一日。
西南群山聳列,而時間尚無定義。能從一日一夜推究死生相繼者已然是圣人。
圣人不逐日誰人逐日?(可以想見的理想主義、英雄主義、浪漫主義大場景。)蹚出道路,自東而西 又自西而東,是所謂夸父跑來跑去的瘋癲盛舉。
然夸父之途何以非自北而南?(仰韶人骨相接近閩粵人骨相。我有考古學根據(jù)。)
日在南方,逐日逐溫暖有道理。南方宜闊葉嘉木,果實亦甜而多汁。餓不死。遷徙向南方的主意甚好。大雁比我們有主意。
冷了。葉落了。雞皮疙瘩出來了??涓赋霭l(fā),或許在秋涼陣陣之時。白霜。白霧。可以想見不久將來的白茫茫大地。
夸父在村口呼號,嗚嗚呀呀,語義模糊;眾人跟上,全是青年。(仰韶人平均年齡21歲。我有考古學根據(jù)。)
何以見得夸父孤身一人?他鼎鼎大名,像個村干部,肯定率領(lǐng)著一眾人群。豈不聞父甲、父乙、枚父辛、幾父、史游父之名,皆為豪主?
一群人都叫“夸父”甚好。緩步向南,遷徙。為活命。
大地上本沒有道路。熊咆龍吟,大地依然安靜,真適合眺望千山之外的流星雨。
河流兩次前橫,到來年春日看見了與故鄉(xiāng)一般無二的桃花。眾人唏噓。——眾人一唏噓就是有人死去。
腳走爛了。眾口一詞一致同意:凡死者皆尊稱“夸父”。好哇!
活人中遂有人鼓起英雄氣,傳下夸父逐日的好故事。
但后世所有人都弄錯了其中的含義。
*考古學界有觀點認為中國北方民族或許由南方遷徙北上而來。本詩在相反的方向上展開想象。
仰韶文化廟底溝型灰陶盆,出自河南陜縣
盛過鹿肉、山雞肉的灰陶盆誕生于泥土和火焰,
它重歸泥土之時被死亡之手掰成27瓣。
沒有花朵的色澤,但草根探索過它嬰兒般的皮膚并留下逶迤的痕跡。
27瓣灰陶盆靜臥土中聽見頭頂?shù)拇迓渑d建,倒塌,再興建。
而日月在天空從不亂走。
但五千余年也有走完的時候。
五千余年后它被重新發(fā)現(xiàn)重新拼出舊模樣:
盤口直徑41厘米——看來仰韶人在好時光里大吃大喝頗有氣勢。
仰韶人平均年齡21歲,所以這灰陶盆的制作者想必年紀輕輕;
是大學生的年齡但五千余年前這已是高齡。
仰韶男人在山上追野豬 所以這陶盆或許出自一位女性之手。
女性而年紀輕輕令人遐想不是?
女性而年紀輕輕雖近于野獸但不可能不發(fā)情,不來月經(jīng)。
在山上追野豬的男人落日時分回到村落把她抱上草褥。
認母不認父的習俗忽略了那個男人。
我祖母的祖母的祖母 上推五千余年也許正是這位女性。
2011-12-22
*本詩采用仰韶文化系母系文化之說??脊艑W界亦有仰韶文化系父系文化之說。
商代青銅戈
邈遠。一只戈,仿佛一片優(yōu)雅的樹葉。優(yōu)雅。一只商代青銅戈,也許不是商代的——西周早期的亦無兩樣。也許商紂王,暴君而俊美,迷戀狐貍精的人上人,在士兵的隊列中,偶然瞥見過這一把青銅戈——也許他沒有瞥見過這一把青銅戈。也許是殺過人的青銅戈,甚至殺過兩個人——也許是沒有殺過人的青銅戈,只曾在國家祭典的儀仗中擺擺樣子。邈遠。它擁有與它配套的江山、制度、戰(zhàn)陣、吶喊、冶煉技術(shù)、審美趣味。這鑄造的工藝:誰畫的圖樣?誰負責制造陶范?誰負責澆鑄?它是鑄造于夏季還是秋季?它的冰冷同一于黃昏的空氣,還是黎明的空氣?它被分配到了誰的手上?不管那持戈者是誰的祖先我都認他作我的祖先。你答應吧,答應吧,有錢的祖先或者沒錢的祖先——無所謂。這只戈,眼前的邈遠,仿佛優(yōu)雅本身。薄薄的金屬,當時的高科技,仿佛可以被孔夫子樸實的風兒吹走。它在地下埋藏了三千多年。三千多年:五十部《詩經(jīng)》的長度,九十九萬次相遇和八千四百萬次離別的空間。死亡忙壞了人類,卻與它無關(guān)!當它再次遇到空氣、陽光和風時,它曾有瞬間變軟,仿佛是暈眩所致。它變得像泥巴制成。然后它再次變硬,變回這世間的東西。仿佛為了成為一件真正的世間的東西,它只好再次變硬,從泥巴樹葉變回青銅,并且在這世上無足輕重,像一片樹葉的陰影。
仿寫《莊子·庚桑楚篇》第二節(jié)
老子有學生名庚桑楚。庚桑楚有學生名南容怵。
南容怵有問題問庚桑楚:關(guān)于精神境界,關(guān)于養(yǎng)生。
庚桑楚做答,南容怵不懂。兩個老頭沒了招數(shù)。
庚桑楚讓學生去問老子。南容怵就帶著七天干糧上了路。
正好吃完了七天的干糧。正好走完了七天的路程。
南容怵見到老子劈頭就問:“如何返歸本性?”
老子反問他:“你干嗎帶來這么多人?”
南容怵困惑,回頭看,房門敞著,可是沒有別人。
老子再問:“你干嗎帶來這么多人?”
南容怵懵了,就落下了汗,就感覺涼風吹到了脊梁骨。
回到館舍,一直懵到后半夜,果真看到房間里聚了許多人:
三叔哇、八姨呀、還有鄰居、父母官、他瞧不起的人……
南容怵大驚,軟的硬的全用上,叫他們回家,別壞事。
第二天再見到老子,南容怵筋疲力盡。
老子跟他談起些輕松的話題。老老頭說,小老頭記。
南容怵懂了,或者沒懂。不再問問題。
慎 子
慎子夠謹慎,或者,慎子夠懶惰,
就寫這么一點點,或者,就讓歷史篩漏下這么一點點。
慎子夠模糊:是法家?是道家?還是什么家都不是?
是否另有一個慎子,懂大道理,寫大文章,偏偏被忘記?
慎子夠幸運,就寫這么一點點居然
也混跡于諸子之間,并且流芳百世。
他說野獸喜歡四腳著地所以常常粘得滿身泥土。好廢話。
他喜歡拿秤桿和秤砣打比喻,這暴露出他小商人的出身。
人人罵他,人人排擠他,不想給他諸子之一的座位。
慎子不發(fā)火,坐下,不再挪身。
東蕩子的詩
東蕩子:本名吳波,1964年10月生于湖南沅江市東蕩村,木匠世家。高中不到一年,便服役于安徽蚌埠某部,后代課、經(jīng)商、做記者、編輯等,干過十數(shù)種短暫職業(yè)。截至2005年在深圳、廣州、長沙、益陽等地工作或閑居。2005年起任職于廣州某報。2013年在廣州逝世。1987年開始寫詩,立足消除黑暗,理想詩人合一。2002年在廣州與世賓、黃禮孩等友人提出“完整性寫作”理念。出版詩集有《王冠》《阿斯加》等。獲《詩選刊》“2006·中國年度最佳詩歌獎”、第十八屆“柔剛詩歌獎”、《芳草》雜志“第三屆漢語詩歌雙年十佳”。為第八屆“詩歌與人·詩人獎”獲得者。
暮 年
唱完最后一首歌
我就可以走了
我跟我的馬,點了點頭
拍了拍它顫動的肩膀
黃昏朝它的眼里奔來
猶如我的青春馳入湖底
我想我就要走了
大海為什么還不平息
伐木者
伐木場的工人并不聰明,他們的斧頭
閃著寒光,只砍倒
一棵年老的朽木
伐木場的工人并不知道伐木場
需要堆放什么
斧頭為什么閃光
朽木為什么不朽
朋 友
朋友離去草地已經(jīng)很久
他帶著他的瓢,去了大海
他要在大海里盜取海水
遠方的火焰正把守海水
他帶著他的傷
他要在火焰中盜取海水
天暗下來,朋友要一生才能回來
寓 言
他們看見黃昏在收攏翅羽
他們也看見自己墜入黑洞
仿佛腳步停在了臉上
他們看見萬物在沉沒
他們看見呼救的輝煌閃過沉沒無言的萬物
他們仿佛長久地坐在廢墟上
一切都在過去,要在寓言中消亡
但藍寶石夢幻的街道和市井小巷
還有人在躲閃,他們好像對黑夜充滿恐懼
又像是敬畏白晝的來臨
王 冠
把金子打成王冠戴在螞蟻的頭上
事情會怎么樣。如果那只王冠
用紅糖做成,螞蟻會怎么樣
螞蟻是完美的
螞蟻有一個大腦袋有過多的智慧
它們一生都這樣奔波,穿梭往返
忙碌著它們細小的事業(yè)
即便是空手而歸也一聲不吭,馬不停蹄
應該為它們加冕
為具有人類的真誠和勤勞為螞蟻加冕
為螞蟻有忙不完的事業(yè)和默默的驕傲
請大地為它們戴上精制的王冠
藍藍的詩
藍藍:原名胡蘭蘭,女,1967年12月出生于山東煙臺。1988年畢業(yè)于鄭州大學新聞專業(yè)。中國人民大學第二屆駐校詩人。十四歲開始發(fā)表作品,曾在《人民文學》《世界文學》《詩刊》等國內(nèi)報刊發(fā)表詩歌、文學評論、詩學論文、童話、散文隨筆等作品,作品被翻譯為10多國文字在國外發(fā)表。出版詩集有《含笑終生》《情歌》《內(nèi)心生活》《睡夢,睡夢》《詩篇》《藍藍詩選》等。為第四屆“詩歌與人·詩人獎”獲得者。
大河村遺址
又一個大河村。
烏鴉在高高的楊樹上靜臥著
成群的麻雀飛過曬谷場
翅膀沾滿金黃的麥芒
它們認出我。
微風還在幾年前吹過
沒有歲月之隔
我難道是另一個?
黃昏,長長的樹影投向沙丘
又到了燃生炊火的時候
熟識的村民扛著鐵鍬
走在田埂上
牛馱著大捆的青草
像從前一樣。我閃到一旁
沒有歲月之隔
只有大河村,這一動不動的
滔滔長河。
野葵花
野葵花到了秋天就要被
砍下頭顱。
打她身邊走過的人會突然
回來。天色已近黃昏,
她的臉,隨夕陽化為
金色的煙塵,
連同整個無邊無際的夏天。
穿越誰?穿越蕎麥花的天邊?
為憂傷所掩蓋的舊事,我
替誰又死了一次?
不真實的野葵花。不真實的
歌聲。
扎疼我胸膛的秋風的毒刺。
歇 晌
午間。村莊慢慢沉入
明亮的深夜。
穿堂風掠過歇晌漢子的脊梁
躺在炕席上的母親奶著孩子
芬芳的身體與大地平行。
知了叫著。驢子在槽頭
甩動尾巴驅(qū)趕蚊蠅。
絲瓜架下,一群雛雞臥在陰影里
間或骨碌著金色的眼珠。
這一切細小的響動——
——世界深沉的寂靜。
山楂樹
最美的是花。粉紅色。
但如果沒有低垂的葉簇
它隱藏在蔭涼的影子深處
一道暮色里的山谷;
如果沒有樹枝,淺褐的皮膚
像渴望抓緊泥土;
沒有風在它少年碧綠的沖動中
被月光的磁鐵吸引;
沒有走到樹下突然停住的人
他們?nèi)紵谝黄鸬淖齑?/span>——!
真 實
——獻給75·8石漫灘垮壩死難者
死人知道我們的謊言。在清晨
林間的鳥知道風。
果實知道大地之血的灌溉
哭聲知道高腳杯的體面。
喉嚨間的石頭意味著亡靈在場
喝下它!猛獸的車輪需要它的潤滑——
碾碎人,以及牙齒企圖說出的真實。
世界在盲人腦袋的裂口里扭動
……黑暗從那里來
張曙光的詩
張曙光:1956年生于黑龍江望奎縣,畢業(yè)于黑龍江大學中文系,先后做過報社副刊和出版社編輯,2004年起任教于黑龍江大學文學院。1978年開始寫詩,1980年開始發(fā)表作品。2004年與文乾義、朱永良、桑克等創(chuàng)辦詩刊《剃須刀》,2012年參與主編復刊后的《中國詩歌評論》叢刊。先后出版詩集《小丑的花格外衣》《張曙光詩歌》《午后的降雪》,隨筆集《上帝送他一座圖書館》及譯詩集《切·米沃什詩選》《神曲》(三冊),另著有《從現(xiàn)代主義到后現(xiàn)代主義:二十世紀美國詩歌》(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07年)。為第三屆“詩歌與人·詩人獎”獲得者。
1965年
那一年冬天,剛剛下過第一場雪
也是我記憶中的第一場雪
傍晚來得很早。在去電影院的路上
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
我們繞過一個個雪堆,看著
行人朦朧的影子閃過——
黑暗使我們覺得好玩
那時還沒有高壓汞燈
裝扮成淡藍色的花朵,或是
一輪微紅色的月亮
我們的肺里吸滿茉莉花的香氣
一種比茉莉花更為凜冽的香氣
(沒有人知道那是死亡的氣息)
那一年電影院里上演著《人民戰(zhàn)爭勝利萬歲》
在里面我們認識了仇恨與火
我們愛著《小兵張嘎》和《平原游擊隊》
我們用木制的大刀與手槍
演習著殺人的游戲
那一年,我十歲,弟弟五歲,妹妹三歲
我們的冰爬犁沿著陡坡危險地
滑著。突然,我們的童年一下子終止
當時,望著外面的雪,我想,
林子里的動物一定在溫暖的洞里冬眠
好度過一個漫長而寒冷的冬季
我是否真的這樣想
現(xiàn)在已無法記起
十月的一場雪
夜里剛剛下過一場雪。早上起來
腳印多像一串串詩行!
雜亂,但最終朝著一個方向
一年將盡;還有十一月份的陽光。
雪
第一次看到雪我感到驚奇,感到
一個完整的冬天哽在喉嚨里
我想咳嗽,并盡快地
從那里逃離。
我并沒有想到很多,沒有聯(lián)想起
事物,聲音,和一些意義。
一張張陌生的面孔,在空氣中浮動
然后在紛飛的雪花中消逝
那時我沒有讀過《大屠殺》和喬伊斯的《死者》
我不知道死亡和雪
有著共同的寓意。
那一年我三歲。母親抱著我,院子里有一棵樹
后來我們不住在那里——
母親在1982年死去。
照相簿
母親的微笑使天空變得晴朗。
她白色的衣裙
盛開在一片收獲的玉米地里
使1959年的某個夏日成為永恒。
我怯生生地站在那里,拿著一架玩具飛機
那種雙翼的,二次大戰(zhàn)前使用的那種
一身海軍制服,像一名剛?cè)胛榈男卤?/span>
卻不知道某些地方正沐浴著戰(zhàn)爭和死亡。
另一幅照片。我扎起
一根小辮,像一個女孩。
那是媽媽干的
時間與媽媽的那幅大致相同。
還有一張騎在三輪車上吃著橘子
以后好長時間我鄰家的孩子
啃著糠麩窩頭,堅硬得像黑色的石頭。
弟弟在照片中的一張炕桌上
吃著飯,在這之前他一直傻笑著
追著爸爸的相機
后面的墻壁上有剝落的痕跡有一處我一直 在想
是一只老虎而看上去的確很像。
1962或1963年。那一年春天
我第一次拿著兩毛錢去商店買了一包糖
并用蠟筆在墻上涂抹著太陽和警察。
接著畫面上出現(xiàn)了妹妹
戴一頂可愛的絨帽
馬戲團小丑常戴的那種
愣愣的表情
仿佛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在一張全家照上,拍下了
爸爸,媽媽,弟弟,妹妹,和我
上面印著:1965年8月,哈爾濱
爸爸試圖微笑,但他一邊的嘴角剛剛翹起
便凝固在畫面上
無法把它修整得更好。
這也是全家最后一次合影,以后好些年
全家人沒有照相也沒有微笑直到
我和大學同學一起拍下照片
然后是同學妻子的結(jié)婚紀念照
我們不得體地笑著
帶著幸福的惶惑。
1982年。這一年母親離開了人世
而影集中增加了女兒的照片
有一張姥姥抱著她就像
當初抱著我但那時沒有留下照片
但姥姥保存著舅舅和我的一張
舅舅看上去年輕漂亮那時他剛剛結(jié)婚但此刻
躺在醫(yī)院里痛苦不堪他患了重病。
照相簿里更多是女兒的照片
活潑地笑著,跳舞,吹生日蠟燭,穿著我的大皮鞋
像踩在兩只船里。這一切突然變成彩色仿佛
在一部影片中從黯淡的回憶
返回到現(xiàn)實
存在與虛無
雨聲并不帶給我們什么。或許
雨聲是一種存在。或許
我看到的不是事物本身
不是月亮,托起春天和洋槐的廣場
紅色的搖滾樂和火烈鳥
以及扭傷的屁股,短裙和陌生的臉
以及一部書一一
透過一行行文字
我們無法認識上帝
他是否耽于幻想是否快樂或大聲哭泣
甚至無法觸摸白楊樹的葉子
它們正排列在街道的兩旁
在雨絲和肖邦的樂曲中熠熠閃亮
我讀了很多書,仍然
無法詮釋死亡的風景
海德格爾和伽達默爾蒼白的
臉像雨中沖洗干凈的街道
1980年薩特逝世時很多人
參加他的葬禮而如今
他在哪里他們又在哪里?
多少年一直爭論著莎士比亞的真?zhèn)?/span>
我是否存在,還有桑丘,卡爾·馬克思和弗洛伊德
過去了的就是死亡
就是一片虛無的風景
而如今薩特只是一個空洞的名詞,一部書的作者
就像一個被蛀空的蠶蛹
在酒吧
除了詩歌我們還能談論什么
除了生存,死亡,女人和性,除了
明亮而柔韌的形式,我們還能談論什么
革命是對舌頭的放縱。早春的夜晚
我,幾個朋友,煙霧和談話——
我注視著那個搖滾歌星的面孔
車輛從外面堅硬的柏油路上駛過
杯子在我們手中,沒有奇跡發(fā)生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