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立》創(chuàng)辦20周年精選系列(1998-2018)之四十二
中國詩人90年代回憶錄(三)
目 錄
詩生活記憶片段/陶 春
人和事:我的1990年代詩歌記憶/劉澤球
一個詩歌寫作者的沉思錄(節(jié)選)/謝銀恩
陶 春
詩生活記憶片段
1、被饑餓包圍的青春
1
1988年。內(nèi)江二中。高二文科班。
蠟紙、鐵筆、鋼板、油墨。經(jīng)過一個星期艱苦卓越的俯案工作,我主編的一份名為《勁草》的四開油印校園文學小報誕生。
首期除了選登有校內(nèi)各年級熱愛文藝的青年投稿過來的詩歌,散文,雜文習作,還推薦有美國詩人龐德的《地鐵車站》。印量50份。(當時我就讀的89級4班由王大明、向楠、王迅、曹正坤等成立了一個“古書社”)很快在內(nèi)江城區(qū)一些學校傳播開來。這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卻意味著與當時在第三職業(yè)中學就讀的《弋帆》文學社成員:吳新川、呂勇、王罡、梁珩;內(nèi)江六中楊克;師范校畢業(yè),已在村小任教的謝銀恩等人相識埋下了伏筆。
在《勁草》出刊的第二期組稿時間,89級一班的劉剛找到我,說有一位朋友想認識我。我欣然允諾。一個周日下午,在本市一家電影院的露天茶園,我與吳新川見面。他穿著一身籃球運動裝(梅花牌,滌棉混紡)、白網(wǎng)鞋,手持一個籃球。這打扮的潮度不亞于現(xiàn)在高中生穿正版耐克,手持iPhone 5S 。
為了掩飾幼稚,以顯老練,我們握手后,各自從兜里摸出香煙互遞:他的——紅塔山,我的——阿詩瑪。兩個抽煙新手上路,眼淚、鼻涕、劇烈的咳嗽聲令我們的談話斷續(xù)如煙霧繚繞,一些半生不熟作為一個名詞使用的聶魯達、龐德,但丁,北島、舒婷、顧城、紅樓夢、水滸等空殼符號在空中胡亂交叉、飄蕩…… 此后,在本市一些書店、咖啡廳、舞廳或臺球廳,可以看見我們校園文學社幾大“巨頭”聚會的身影。
那一年最轟動的一件事為我的幾篇小說為上?!渡倌晡乃嚒凡捎?。由于對高考失去信心,夜晚對著錄像帶偷偷練習霹靂舞,我在本市年底的霹靂舞大賽中獲得冠軍。第二件事為呂勇、王罡等在第三職業(yè)中學發(fā)生的公共情書事件。青春的荷爾蒙在血液中激蕩,戀愛的幻覺令人心曠神怡,他們提議順便也給我介紹一個。將席慕蓉的詩歌、白朗寧夫人的情詩、卡爾·馬克思給燕妮的情書打亂文字秩序,重新編排、改寫,然后手抄數(shù)十份分頭遞給每個年級的女生,就這樣每個女生在教室過道讀著同一封情書浮想聯(lián)翩,春意盎然……很快,熟悉的閨蜜間揭穿了這個‘騙局’,有人告到校辦。依照當時內(nèi)陸相對封閉的偏左政治道德空氣,結(jié)果可想而知。后經(jīng)家長出面與校方溝通,當事者“認罪”態(tài)度良好,被處分后,留校察看。據(jù)新川回憶,職高那三年,除了讀詩、寫詩,就是打算盤、打球與打架。因為他學的會計專業(yè)。
1989年。正值高中畢業(yè)之際。空氣中漂浮著一股濃烈的粘稠、郁悶與騷動不安的紅色怪異腥味。
經(jīng)陳澤宇介紹,我與楊克在一家冷飲店會面。他白襯衣口袋夾著一只英雄鋼筆。狂妄而熱血洋溢的話語沸騰,我們喝完了口袋里的貨幣能夠換回的冰水與啤酒。意猶未盡,最后楊克將他的鋼筆贈送給我,以留念我們的誓言:用一支筆打通自我與世界的隔閡。后來,他考取內(nèi)江師院中文系,其桀驁不馴、風流倜儻之姿在內(nèi)江桐梓壩一度成為傳說。因為詩歌,小一年級的劉澤球、李靜波經(jīng)過蔡科引薦與他相識,后來,三人合印了一本名為《隱痛》的詩集。這為我與劉澤球相識種下機緣。高一級的梁珩在師院數(shù)學系操練。
我則就讀內(nèi)江教育學院中文系,并主持院刊《綠地》。期間,結(jié)實了本地一些以隱匿形態(tài)實存的先鋒思寫者李莽,溫萬鳴、魏光武等人,在同他們的接觸,交流與影響下,開始大量閱讀東,西方文藝作品及哲學,美學著作,比如:叔本華,尼采,老子,莊子,斯賓諾莎,薩特,維特根斯坦,費希特,榮格,卡夫卡,博爾赫斯,法國新小說代表人物阿羅布格里葉,杜拉斯等人的作品,并開始有意識的認真對待寫作。而詩寫成了首選目標。
1990年夏。我與吳新川、梁珩等在西林大橋喝茶,研討、學習一本介紹喬伊斯生平、思想的小冊子《喬伊斯》(三聯(lián)書店,1986年版,格羅斯著,袁鶴年譯)。呂勇領來一人。眼鏡,個子不高,長發(fā)齊肩,他自我介紹叫謝銀恩。然后從一個軍綠色書包里拿出一疊厚厚的手稿。有小說,詩歌,散文。我與吳新川、梁珩暗自吃驚。他坐下后滔滔不絕談起了尼采、叔本華、波德萊爾……稍晚,楊克等相繼到來。我們聚集在當時另一個文學青年賴彬臨沱江河畔的吊腳樓家中,以花生米、豬耳朵及沱牌曲酒延續(xù)文學青春的激情夢想通宵達旦。賴彬租住的房間實在太小,一部分人只能分散回家補睡。那一夜暴雨如注至天明,因長期圄于鄉(xiāng)間的寒濕之地,謝銀恩風濕發(fā)作,痛得不能行走,楊克背上他放聲朗讀著北島的詩句在瓢潑大雨中狂歌而奔……
1991年秋,我接到謝銀恩來信。那是一封有著歐美風格,措辭華麗,煽情而婉約的邀請信。
大意是他在愛國鄉(xiāng)村小的秋天無比美好,植物與空氣無比清新,在靜謐而遼遠的曠野中奔跑或呼喊,對于一個脫離了大地已久的城市人為何不是一次心靈治療?來吧兄弟,來這里創(chuàng)作或思考,來這里接觸泥土的芬芳與稻香的吹拂……信的末尾,他親手繪制了一張線路圖。我不假思索,帶上一疊空白稿紙、鋼筆與幾本書和幾件換洗衣物立即坐車前往。從上午九點出發(fā),抵達目的地時已黃昏。他信中描繪的線路,每一厘米,意味著10公里。有水路、山路,被半人高的荒草湮滅的無人通行之路,還有僅供一輛手扶拖拉機通行的機耕小道……
謝銀恩站在村小門前,遠遠招手。從他半斜靠在一棵樹上的姿勢,可以斷定他已經(jīng)等了很久。當我走近與他擁抱、握手。他奪過我的口袋迅速打開,瞬間,表情變得嚴肅,充滿失望:
“你啥都沒帶?”
“嗯?信里你沒暗示我要帶其他啥子???”我驚訝回道。
“那咋個辦?晚上只熬了點稀飯,我去看看泡菜壇還有東西沒得。逢場要到星期五去了?!焙髞聿胖陥鲞@個詞是指村民自發(fā)約定時間、地點的農(nóng)副產(chǎn)品交易日。
稀飯完畢,我們開始聊文學,音樂。隨著夜越來越深,肚子開始咕咕亂叫。他不知道在哪里搞來一個破舊不堪的小型熊貓牌收、放、錄三用錄音機,磁帶里播放著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其強大的張力與密不透風的緊張節(jié)奏,聽得人頭皮發(fā)麻,心驚肉跳。四周的安靜并非靜謐,而是越發(fā)安靜得令人感覺到陰森。令人逼真感覺到野草在瘋長,昆蟲在嚎叫。令人想起羅曼·羅蘭對此曲的描繪并非虛構(gòu):“……被砍碎的巨人像洪水前的大蜥蜴那樣重又長出頭顱,又投入烈火中冶煉,在鐵砧上錘打,它裂成碎片,伸張著,擴展著……命運的呼喊微弱透出那晃動的紫色霧幔。英雄在號角聲中從死亡的深淵站起……”
整夜承受著鄉(xiāng)間巨大寂靜的轟鳴吞噬與體積巨大的蚊子叮咬折磨,天不亮就起了床。我沿著謝銀恩所在村小轉(zhuǎn)了一圈,才發(fā)現(xiàn),所謂的村小乃是一個根本孤獨的所在,鄉(xiāng)民的住家散亂在凸凹不平的山地以遠。遠得只可以看見一絲炊煙。
就這樣,我們的創(chuàng)作計劃因饑餓變成了等待逢場。因為打電話求救要到幾十里路外的鎮(zhèn)上。
第三天,謝銀恩放在米壇子里面的掛面也吃完。晚上怎么辦呢?下午,我與謝銀恩坐在屋內(nèi)商量,謝銀恩準備去學生家借糧。就在這時,一只雞,準確點說,是一只正在成長的雞仔跑進了屋內(nèi)。我飛身跳起立即關(guān)上門,同時指揮謝銀恩關(guān)窗。意外的收獲令我們精神振奮起來。
謝銀恩手提菜刀,在菜板上剁下雞頭。燒水,拔毛。打整干凈以后的雞仔變得更小了。估計不會超過4兩?對只雞仔的烹飪方式我們產(chǎn)生了分歧。我說拿來小炒。謝銀恩認為這樣香氣會傳播很遠,被村民發(fā)現(xiàn)。想想也對。就燉湯吧!我燒火,謝銀恩宰雞。他瘋狂的,一下子摻了半鍋水。鍋是鄉(xiāng)下的大鋁鍋。可以想象,最后舀進我們碗里的液體是何等透明。第二天,失雞的老鄉(xiāng)在我與銀恩的房前屋后指桑咒槐。盡管當晚我們將雞毛帶到到幾百米以遠的水庫邊深度埋掉。很多年后,謝銀恩告訴我,他后來找到了哪位老鄉(xiāng)致以歉意,并給了100元錢以補償那次失德之為。
那次偉大鄉(xiāng)村生活體驗之后,我明白了謝銀恩每次到內(nèi)江的基本目的。
一天黃昏,他趕到我的住所。我提前準備好了兩斤楊柳高粱酒。4斤回鍋肉。配以新上市的嫩姜、燈籠海椒與郫縣豆瓣。當時的話題是談論前蘇聯(lián)詩人布羅茨基的作品。酒喝得酣暢淋漓,醉意朦朧間,我們模擬諾貝爾文學獎的授獎詞相互頒獎。直到兩瓶白酒喝完,已經(jīng)神志昏聵,倒地就睡。凌晨時刻,我被一陣不斷重復的罵聲驚醒:“哪家人作孽呀,這么好的回鍋肉就拿來倒了!作孽呀!”因為當時我住二樓,陽臺離一樓過道高度就是三米距離,我再次側(cè)耳傾聽,確認了這聲音是守門的老趙,每天清晨清掃垃圾是他必須的功課。瞬間,我意識到肯定是謝銀恩不勝酒力扶住陽臺就地嘔吐了。問題在于咋個會嘔吐出整塊的回鍋肉呢?這的確是個謎語,后來想想,這只能是與食物不經(jīng)過人類牙齒咀嚼有關(guān)。
2
1992年。內(nèi)江新華書店。
我正在書架瀏覽書店新進的一些新書,一位青年朋友也在我所在的書架附近翻閱。當我發(fā)現(xiàn)我們拿的是同一本書時(印象中那是一本奇怪的書,作者是一位法國作家,整本書裝在一個盒子里,沒有目錄,頁碼,閱讀時隨便抽讀。)不禁互望對方一眼,突然,他興奮對我說道,你是不是陶春?我愣了一下。我說你咋個曉得我的名字,他自報姓名叫李靜波,在師院看過我跳霹靂舞。我想起在教育學院讀書期間,受師院中文系邀請,去表演過節(jié)目。他告訴我他在內(nèi)江師院中文系,聽楊克談起過我。后來,楊克在畢業(yè)前期,將劉澤球、李靜波帶進我家。他們拿出了他們的作品,我閱讀以后覺得必須擴大閱讀量,開拓思維的創(chuàng)造與想象力,尤其必須回到與自我意識層面的結(jié)合上。我擬了一份我認為重要的讀書清單供他們參考,包括法國布勒東的超現(xiàn)實主義理論與文本,薩特,加繆等人的存在主義,博爾赫斯,歐美現(xiàn)代詩選……隨著聯(lián)系與認識加深,劉澤球?qū)?chuàng)作堅持了下來,而另一位卻至今下落不明。
記得當時我還請他們二人去師院幫我“借”兩本書,一本是博爾赫斯的小說集,還有一本是愛爾蘭詩人葉芝的詩集。結(jié)果是整個師院的三本博爾赫斯的小說集被“借”出后我們?nèi)艘蝗艘槐尽H~芝的詩集沒有,卻意外“借”出了葉芝的詩學理論集《幻象》。
1992年底,楊克畢業(yè)后去了北海。吳新川去了新疆。兄弟間的精神聯(lián)系一度中斷。
那時我已經(jīng)在本市一家外貿(mào)企業(yè)——皮革廠工會上班。記得剛上班一個星期,工會主席吩咐我去買一個花圈送達城區(qū)某地。不知道死者謂誰,更不知道去給何人送葬,吊喪。沒有出租車愿意搭載,我只得扛著一個碩大無朋的豪華版花圈穿越半個城區(qū)……
此前,我已完成了一批作品,大約有2—30 首吧,找到皮革廠搞電腦的同事打印,復印了數(shù)十冊名為《陶東離詩鈔》的薄本,可惜現(xiàn)在我手中居然一冊也沒有存有,一次偶然在存在同仁梁珩處隨意翻書,竟然發(fā)現(xiàn)了他所保存的幾篇電腦打印的原件殘頁,在失而復得的自我重新閱讀中,我感到當時語言及思想情感狀態(tài)的純凈和沸騰的血液是技術(shù)和與經(jīng)驗層面的操作不可替代的。我談這件事也是想表明當時在與諸青年友人的交流活動中大家所持的完全開放與不抱任何成見的談話態(tài)度對后來刊物的促成是有深刻影響的。
我與索瓦居住的小屋成為本地文藝青年朋友定期或不定期的集聚地。由于索瓦在電臺的工作性質(zhì),我們可以聽到市面上最新出版流行的現(xiàn)代或古典音樂,有時一聽就是通宵達旦。比如:柴可夫斯基,門德爾松,瓦格納,肖邦,穆特,勃拉姆斯,邁克爾杰克遜,喜多郎,俄羅斯民歌……至今有一部名叫《革命》的現(xiàn)代音樂給我以深刻印象,記憶中好像是一由一位古巴籍作曲家所譜寫,那冗長,充滿破碎,神秘與堅韌氣息的樂音人聽了簡直感到窒息。
1993——1994年。王大明在內(nèi)江市人民公園的住所則成了青年朋友交流的另一個精神據(jù)點。由于他的住所緊挨動物園,所以在深夜我們談話陷入沉默之際,可以賞聽到鐵柵欄里里爾克描述的震耳欲聾的虎嘯。
對照老子《道德經(jīng)》,薩特的《存在與虛無》進入我的閱讀視野。
前興路28號葡萄酒成了我們的談話飲料。談話與研討話題為西方哲學與政治起源。談話地點,手中寬裕之時則定在公園街一家自助火鍋店。每客25元啤酒免費;葷菜配有泥鰍、鱔魚。
我與大明從中午一直要喝到火鍋店深夜12點打烊,中途不斷有長相混亂的各色人等如席而坐,皆因酒力或談吐不支中途告退。直到有一天中午,服務員見我們二人又準時蒞臨,慌忙告訴大堂經(jīng)理。大當經(jīng)理神色慌對服務員怒吼道:“快,快告訴他們,本店已經(jīng)取消自助餐了!”
這段時間談話與思想的重要性與收獲體現(xiàn)在1997年編印的書型《存在詩刊》第一期中三分之一多的詩歌:《桐梓壩的秋天》(組詩)、《一個悲觀主義者的雙重肖像》(長詩)等作品中。也體現(xiàn)在1999年《存在詩刊》第二期我所寫的刊首語上,這為《存在詩刊》以后的延續(xù)提供了精神向度的厚實思想基座。而我與澤球則以密集書信形式交流。
2、 遭遇稿件審查制
——書型《存在詩刊》第一輯誕生記
1994年,澤球已從內(nèi)江師院畢業(yè)回到德陽,但彼此間精神交流更加密集。畢業(yè)前夕,一次舞會,澤球憑借高大、英俊相貌(與現(xiàn)在身體體積成反比)灑脫舞姿與不凡談吐,將我所在的教育學院中文系陳濤教授的女兒悅服。這一行動,改變了他的德陽人身份,成為后來的內(nèi)江女婿。
那一年冬天,史家聚會后,澤球回到德陽用他的蝸速286電腦與5寸軟盤,逐字逐句敲打出第一本《存在》。雖然板式排列及字體選擇略顯粗糙,卻標志著《存在》詩刊的問世。16開本,以A4紙為薄薄封面,印有倒排的德文Sein(意為“存在”)。后來陸續(xù)又以這樣打印、復印的方式出了兩期(1995——1996)。均為小圈子內(nèi)的閱讀發(fā)送,再加上刊物有限的容量,其影響可想而知。澤球在一篇名為《黑暗中的存在:一本內(nèi)陸省份民刊的生長記錄》(刊載于《詩歌月刊》2004年4月民刊專號)文章中有詳細記錄,這里不再贅述。
當時我、澤球、索瓦、謝銀恩、梁珩、吳新川等已經(jīng)寫出來一定數(shù)量的詩歌、文論、包括索瓦的長篇實驗散文(混合著夢魘、幻象與日常思想片段隨錄),大家感覺急需以一本正規(guī)書型的形式將這些精神火焰與印痕匯聚起來,并形成一個整體直觀印象。
1997年3月。吳新川、索瓦、謝銀恩聚集在我當時在廣播電臺的住地,整理、修訂各自稿件,有手抄稿,電腦稿,還有從日記本上直接撕下的殘頁以及前三期打印、復印《存在》詩刊。深夜快10點,梁珩酒氣沖天搖搖晃晃手提一大堆包含有各類動植物遺體的鹵菜推門而入。他過來交稿,參與稿件討論。因為那段時間各單位系統(tǒng)在進行公房房改售賣,算是給老同志最后的福利。他忙得完全腳不沾地。酒局如云。那期間對改稿意見的爭論體現(xiàn)在后面文章《必要的澄清:致澤球的一封信》中。
稿件打印好辦,當時城區(qū)已經(jīng)有很多電腦打、復印店。重要的環(huán)節(jié)是落實印刷廠。這個問題明確下來,印書的問題就解決了一半。由于沒有人接觸過印刷廠那一套程序,加上我的工作時間相對寬松,這個任務落實在我身上?;氐嚼项^子家,我開始套他的編輯、印刷經(jīng)驗,并問他們以前的印刷廠家。結(jié)果他以前編輯的報紙是找的下邊縣印刷廠。我心涼半截。他問我,問這些干啥?我說沒事。隨便問問。我決定自己解決這事,
經(jīng)過兩天摸排接觸,只有一家電腦打印部表示跟印刷廠有聯(lián)系。我大喜過望。當我講出我的印刷要求,他們皺起了眉頭。原來他們聯(lián)系的印刷廠是校辦廠,沒資格印刷書型出版物。我心里暗自打鼓,印刷一本書還要印刷資格?這是我第一次聽說。
我摸出一包箭牌香煙繼續(xù)糾纏,問他們知道哪家印刷廠才有資格印。一位年紀稍長老板模樣的胖臉中年男人接過煙瞄了一眼,點上火,很享受的吐出一排煙圈:好久沒抽過這外煙了,現(xiàn)在多少銀子一包?我看這架勢,有戲!十塊。我回答道。你們主要印啥子內(nèi)容?他眼睛乜斜著,仿佛企圖看透什么秘密。我直口說印一些詩歌、散文之類的。詩歌?對這個回答,他顯得有點意外,并略帶些喪氣:我還以為印啥子有點名堂的東西,讓老哥我也參一股。這樣吧,兄弟,看你面相不是那路人,今天抽了你的煙,我給你一個電話找這個人,事情辦好了,要請我喝酒哈!他皮笑肉不笑,半開玩笑說道。
來到梁珩在市中心的辦公室喝水、歇腳。順便用他辦公室電話將電話打了出去。接電話是一個男人聲音。過于尖細,分不清楚年齡。問清楚地址,我們約定明天下午去他廠里談。
見面的是一個中年男人。印刷科長。自稱姓馬。尖嘴猴腮,戴一副皮耳套。
我說明我的意圖后,他開口問起了我開本,印張,封面與內(nèi)頁紙張要求、勒口,書脊,板式,單色、雙色……一系列專業(yè)術(shù)語搞得我暈頭轉(zhuǎn)向。好在我?guī)Я艘槐緲訒?。冒充?nèi)行的秘訣是一言不發(fā)。
當他說完,我老練地說這些都是小問題,重要的是價格。他仔細翻閱了樣書,對比了紙張,問了我估計頁碼,還有封面用紙與印刷冊數(shù),然后拿出計算器開始算價。我問他們印刷廠是否具備圖書準印資格,他說東興區(qū)只有他們廠一家。語氣傲然。
價格確實是小問題。當時我們的心思是不計成本,一定要將《存在》第一期書型合集印出。算定大致價格后,我默念了一下,應該在承受范圍之內(nèi)。我說,價格以實際印刷的印張為準,最后再商榷。訝于我的豪邁,他抬頭睜大眼睛很認真看了我數(shù)秒,表示同意。然后拿出一張表格,請我拿回填寫清楚每一格內(nèi)容。并請委印單位蓋章。我強作鎮(zhèn)定表示沒有單位。他說,這是規(guī)定,必須有委印單位蓋章。稿件要交市里新聞出版局審查,蓋章。為掩飾不安,我遞給他一支煙后,拿了表格表示盡快回復。他催促我抓緊,廠里下月有大業(yè)務印刷。
出了印刷廠,審稿、蓋章這兩個詞語撞得我腦袋嗡嗡作響。
因為我們的文論或詩歌里有一些在當時看來屬于大逆不道堪稱出格的意識言論或詩句。當晚,我召集梁珩、吳新川、謝銀恩等在一家茶館緊急商量對策。最后,決定由我負責想辦法將老頭子民間文藝協(xié)會的章拿出(當時他是本市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主席)。稿件替換成流行雜志上的各類頌詠風花雪夜的詩歌、散文或小品文。第二天,我們分頭去書攤、報亭買回20余本各類文摘、故事會及大眾必讀雜志,然后圈定文章,交給街頭電腦打印部。
數(shù)天后,我將稿件整理,裝入文件袋,為消除嫌疑,我還將以前一些包括銀恩、梁珩的不連貫,無傷大雅的手稿插入其中。
半月后,誠惶誠恐,我來到本市新聞出版局審稿辦公室,給各位審稿大哥散完煙樁。有人將蓋了出版準印鮮章的表格遞給我,告知去樓下交100元審稿費。一塊石頭落地!拿到準印證當晚,我們即刻將稿件換回。同時拜托李莽幫助我們設計一個封面。
第二天上班一早,我將表格交給老馬。老馬接過準印證審視起來。
“沒對呀!兄弟?!?/span>
“哪里沒對?”我心驚了一下。
“標題到底是作品選,還是作品集?”
為通過審稿,我在表格《出版物名稱》一欄填寫的是:內(nèi)江市文藝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選。待他們蓋章后,我在后面添加了幾個字。標題變成了:內(nèi)江市文藝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選暨存在詩刊作品集第一輯。“刊”字我寫的無比潦草,又仿佛一個“歌”字。
“恩,是長了一點,那直接改為《存在詩刊》作品集第一輯?”我順勢跟進。
“不行,這個標題與上面登記審核備案標題不一致,要出問題!”老馬斬釘截鐵。
“那咋個辦?蓋個章不容易?!蔽疫f出一支煙。“通融下,老馬?”說完,我迅速從口袋里掏出兩百元塞進他口袋。他愣了一下,仿佛打了一劑血栓通脈針。瞬間,語氣軟和下來。
“兄弟,不是我為難你,這段時間突擊檢查兇,違規(guī)操作,這個要罰款整頓。你再確定一下刊物名稱。我好安排錄稿、排版?!?
兩月后的一個深夜。我、梁珩、新川、銀恩在印刷廠門前焦急等待最后一本書裝訂完畢,將在工廠指揮工人加班突擊的老馬從印刷廠拖出,找了附近一家大排檔開懷暢飲。
接下來是到郵局寄發(fā)給全國各地我們所知道的一些詩人、評論家。
記得當年7月某一天,我與澤球、吳新川帶了兩捆(約60本)來到成都仁厚街請當時開辦卡夫卡書店的唐丹鴻代銷。后又郵出40本與蘇州企鵝書吧,請李志宏贈送部分朋友外,剩下的也放書吧銷售。半年后,印刷廠老馬告知,這本書型《存在》居然獲得了業(yè)內(nèi)省級評比的裝幀與印刷獎。
3、省外或省內(nèi)詩歌交流
1
1997年。4月。蘇州。也即書型《存在》詩刊出刊前夕。
因家弟陶迅在蘇州從事動漫工作,我抽空過去呆了幾周。臨走,他及幾個兄弟在一個名為“要的”的火鍋店給我餞行。估計是長久沒有食用辣椒,火鍋香氣中濃烈傳遞的麻辣吸入鼻孔,我一口氣打了十幾個噴嚏,一個比一個響亮。
我用四川話自言自語到:“耶,這下通泰了?!?/span>
引起旁坐一干人的笑聲,其中一人用四川話問到:“四川老鄉(xiāng)啊?”
正是這一串噴嚏,與蘇州詩歌、繪畫兄弟們接下緣份。后來才知,問話者為成都老鄉(xiāng),名叫李志宏,在蘇州大學畢業(yè)就留在蘇州開了一家茶座,酷愛詩歌與攝影。與他一起的幾位為蘇州當?shù)禺嫾摇⒃娙伺笥?。老鄉(xiāng)相見,自然親切。我說我也寫詩。這一句將大家的距離一下子拉近。
當晚,李志宏企鵝茶座。與車前子、李志宏、老盧子、小馬等一干詩人、畫家飲酒聊詩,隱約記得,車前子晚一點才到,因沒找到合適職業(yè),他在一所學校打鐘。來企鵝茶座前,他蒸了一只咸水鴨正準備飲酒。我拿出我的詩歌,閱讀后,車前子建議改動了一字。再讀,詞語音韻感覺出來了。
沒有人會料到話語投緣程度一直高漲不息,直至窗外已曙色微明。
車前子提議去常熟張維兄處繼續(xù)揮霍這激情滿溢的時光。
到達常熟,大約早晨8、9點鐘光景,張維兄已早早在約定地點等候。橘色霞光中,他背著一個帆布書包的身影顯得敦實、魁梧。絡腮胡包圍了他的大半邊臉。這令他的眼神在略顯滄桑之余多出了一縷通透書倦氣質(zhì)的從容與憂郁。他遞出他寬大、結(jié)實生命鮮活體溫的手……
轉(zhuǎn)眼快20年了,這溫度仍印刻在我模糊記憶旅途的玻窗之上;轉(zhuǎn)眼快20年了,那夜當坐者卻已有人先離我們而去。
作為中國《海子、駱一禾作品集》在第一時間段重要選集編選者,那內(nèi)心的傷悲與付出代價實在太大。因為海子之死某種意義而言被預言為中國新一代青年知識分子理想幻滅的恥辱標記。
時光之水太透,那沉淀的悲傷之鹽注定在尚湖結(jié)晶。
我完全能夠理解作為生命個體死亡體驗在張維作品中有那樣多與“水”或與“水”有關(guān)的意象:雪花、河流、月潭、血、淚、湖、魚……而這一切意象在他作品表達中都化作了生命本身具象的悲傷。
2010年,因為對脊椎疾病誤診,耽擱了治療。張維行走不得不依靠輪椅。而李志宏因為茶座生意蕭索,不得不轉(zhuǎn)行與朋友聯(lián)手經(jīng)營一家房地產(chǎn)廣告模型制作公司,因為客戶接待業(yè)務過于頻繁,在酒吧或夜總會的酒場中浸泡假酒三年之久的身體終于崩盤,患肝癌去世。
2014年8月。也即《存在詩刊》總第九輯出刊式之常熟站。近二十年后再次與張維重逢,在破山寺曲徑通幽的緣起處,心境的轉(zhuǎn)換似乎預示了生命精神境遇的殊途同歸。
那幾日,在杭州、蘇州、上海與潘維、胡人,炭馬,江離,孫其安、施瑞濤、張維,鄒瑞鋒,陳東東,龐培,長島,沙漠子,陶醉、小馬(馬鳴謙)、老盧子、徐慢、丁成、海岸、茱萸、王晟、老刀,任軒等江南俊杰在大規(guī)模啤酒汪洋恣肆的冼禮中復活了只有80年代詩人能夠勝任的通宵達旦以血液創(chuàng)造激情澆灌的話語高潮。
相對于四川省內(nèi),詩人們的交流相對頻繁一些。
印象深刻的是2005年7月9號,也即《存在詩刊》總第六輯出刊式上,那是我也是《存在》同仁與非非詩歌流派創(chuàng)始人周倫佑初次見面。
發(fā)言中,他從體制角度出發(fā),對中國歷史以來的詩歌及文化、文學藝術(shù)的價值評判尺度及標準作了深刻剖析和重新界定,揭蔽了當下以不觸碰“黨文化”(御用雜志、報刊、電臺、電視臺各類傳媒達設的意識高壓線)為價值審定核心的體制內(nèi)言說系統(tǒng)的虛偽及虛妄性,以及后集權(quán)國家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無處不在的秘密或公開運轉(zhuǎn))對“人”及“人性”真實境遇的故意遮蔽和蓄意扼殺的事實真相。在肯定了真正的學術(shù)及詩歌精神之火的創(chuàng)造焰流,必然以最真實的隱匿形態(tài)扎根、茂盛于民間評界尺度的同時,對《存在》同仁的寫作精神作了客觀、肯定的評價,并對《存在》發(fā)展趨向提出了寶貴的建設性意見。談話時間延續(xù)至下午一時。大家位移至火鍋城以AA制形式繼續(xù)。
席間,我在即興發(fā)言中,以周倫佑的最新力作《象形虎》創(chuàng)作過程為例,表達了存在同仁對一個嚴肅寫作者應持的姿態(tài)敬畏:光是寫作筆記、札記,老周就用了5個筆記本,10多萬字。最后,化為詩歌語言只剩下600余行。縱橫捭闔,扎實、精確,游刃有余的筆力,透過對“虎”的種種表象離析,完成了與之對應的意識和肉體框架外延而出的“體制”隱喻的精彩解構(gòu),“人之為人”的不斷懷疑、不斷覺醒的精神歷程,第一次以個體的名義從凍僵的、暴力象征的時間內(nèi)部澄亮,一如詩歌結(jié)尾,以一句:“一只披掛火焰的虎從我身上脫穎而出”暗示并宣告了一個(游)戲性寫作時代的結(jié)束。
其次是2010年,由劉澤球執(zhí)行主編的《存在詩刊》——“新世紀十年川渝詩歌大展專號” 出刊式在成都、重慶兩地的成功舉辦。
在《存在》詩訊中,我這樣寫道:“參加完在青白江由李龍炳、胡仁澤等‘屏風’同仁主持的‘冬至’詩會,‘龍炳牌’燒酒呈螺旋形推至大腦深處的余暈及諸詩兄弟、姐妹因激情朗誦發(fā)射而出燦爛星空的粗糲原音,使一個個動詞般輕飄飄升上半空的身體尚未來得及完全還魂,大隊人馬又匆忙折向,殺往成都。
2010年11月21日下午14:00。
傳說中長期在銀河系對應的四川地區(qū)上空醉酒的太陽老大哥,終于醒來,一手推開了蜀犬吠日陳舊比喻的大門,以一只巨型啤酒杯的容量慷慨撒下了成噸的金色沫狀的陽光。來自川地各路詩人(德陽、內(nèi)江、綿陽、青白江、達州、安岳、龍泉驛、溫江、閬中、成都市區(qū))攜帶各自不同生命空間的話語兵器與萬般赤子柔情,在新世紀十年第一個十年歲末的冬天匯聚一堂。”
出刊式上,本輯執(zhí)行主編劉澤球?qū)L柕木庉嫵踔宰隽岁U發(fā)性深度發(fā)言。言畢,他引用上海詩人王寅的詩:“謝謝大家在冬天仍愛一個詩人!”引發(fā)共鳴,參會詩人們報以熱烈掌聲。
存在同仁謝銀恩以一篇名為《時光鐫刻的骨骼》的詩性隨筆,做了現(xiàn)場演講式發(fā)言,對《存在詩刊》的發(fā)展歷程做了歷史性回顧與對未來寫作的傾向性展望。
2010 年12月25日。這一天不但是基督徒慶祝耶穌基督誕生的節(jié)日,也是東方傳說中的兄弟節(jié)。我與張衛(wèi)東,王斌抵達重慶江北區(qū)魯能新城二街鴻儒茶樓。
重慶站出刊式由重慶詩人李海洲牽頭,重慶詩人劉東靈主持。澤球、銀恩等同仁因事未能參加。
詩人、詩評家《紅巖》雜志副主編歐陽斌(波佩)與我分別就重慶與四川詩歌在新世紀十年,特別是對兩地民間詩歌的發(fā)展現(xiàn)狀做了梳理與概括性發(fā)言。
續(xù)后,我向重慶詩人們贈送了‘大千故里’著名書法家李果青書法作品。詩人們激情朗誦了選本中各自心儀詩人的作品,把出刊式現(xiàn)場推向高潮。
正如李海洲所言:“‘新世紀川渝十年詩歌展’如同一個紙上的梁山,讓川渝兩地的兄弟們用詩歌的方式團結(jié)起來。”
通宵達旦飲酒、茶談詩,在這個個體生命實際非常封閉、貧乏的時代已經(jīng)非常奢侈。爭論、碰撞的激情尤顯其珍貴?,F(xiàn)在他仿佛又回到了我們身邊,再次向我們敞亮了詩歌意識的開放結(jié)構(gòu)與現(xiàn)場交流的活的血液吹拂之必要。
這里記錄下我所經(jīng)歷過的詩事之言辭片段,或許僅僅是冰山一角。與我交會過的詩人們名單及往事,羅列出來那將是一份長長的名單與敘述,名單上鐫刻下詩人們的名字或深或淺進入了我的詩歌生活或生命的記憶。
劉澤球
人和事:我的1990年代詩歌記憶
當1980年代讓人熱心澎湃的大規(guī)模串聯(lián)、校園朗誦、詩人偶像膜拜、山頭流派迭起,突然因為末期發(fā)生的一場變故,而瞬間退潮。1990年代,豎起一道寬大的分水嶺,將1980年代與21世紀初期十年兩種不同性質(zhì)的時代喧囂,截然隔開。面對市場經(jīng)濟馬達加速奔跑的轟鳴和理想主義背景的消隱,詩歌回到書房、個人、隱秘的圈子,遠遠地離開公眾視野。而在這時間不短的沉寂下面隱藏著的熾烈的地火和洶涌的潛流卻從來沒有停止過,在仿佛沒有道路的地方,以革命蟄伏式的地下狀態(tài)繼續(xù)著偉大的行軍。相對于1980年代詩歌流派的林立和21世紀初期詩歌網(wǎng)站論壇的泛濫,1990年代,詩歌民刊扮演了堅守者的角色,它們我行我素地野蠻生長著,頑強地保持著詩人的自我在場,貢獻出一大批有價值的詩歌文本。2001年,我在《網(wǎng)絡時代的文字煉金術(shù)士》中寫道:“網(wǎng)絡文化的自由主義特征,從根本上否定了權(quán)威和偶像的存在基礎。”當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黎明來臨,1990年代的民刊和地下詩人們一下子從漆黑的地下、從祖國的各個角落飛身躍出,掀起了一股復興式的小高潮。70后、中間代等等命名,相繼出場。而命名,成為另一場操縱歷史的表演。
我與《存在》同仁的寫作、與眾多詩人兄弟的友誼是從1990年代開始的,那是我的青年時代,也是充滿叛逆、值得回憶的時代。每當回想起那個時代,一些往事和細節(jié)便如圖片般在時間的幕墻上顯現(xiàn),我想我們中的很多人會對此不由自主地發(fā)出贊嘆,原來我們曾經(jīng)那樣。而我們甚至從來沒有意識到曾經(jīng)置身于的那段遮蔽中歷史的重要性,也無意去創(chuàng)造所謂的歷史。
一、我的大學及《存在》的誕生
1990年的初秋,太陽比夏天更猛烈地盤亙在大地上。在踏進內(nèi)江師專大門之后的一個月里,我第一次領略了所謂“秋老虎”的酷熱,也在深夜里經(jīng)歷了有史以來當?shù)刈畲蟮囊淮慰耧L,石棉瓦像刀片一樣在閃電中飛向半空。當?shù)貓蠹垐蟮溃猴L力十級。酷暑和狂風,或者預示著那個叫做桐梓壩的地方,將在我的生命里成為不同尋常的記憶。
很快,“組織”在行李剛剛安放妥當?shù)男律鷮嬍艺疑狭宋?,中文系足球隊招兵買馬,文學社需要年輕戰(zhàn)友。一些高年級的師兄,光著膀子、睡眼惺忪地趴在窗臺上,自言自語:又來了一群豬兒。一年過后,我和寢室同學也是以一樣沒有睡醒般的表情來迎接新生的吵鬧。
中文系88級的倪天安一天晚上來到我的寢室。他畢業(yè)后去了涼山,先在一個叫做喜德的縣城教書,后來調(diào)到西昌教師進修校,2013年才通過博客與我聯(lián)系上。他介紹了沱江文學社的情況,還有校園文學雜志“沱江潮”,他當時是副社長。后來,他介紹我認識和他同一年級同在中文系、擔任社長的李俊,李俊后來從政,現(xiàn)在已是某地父母官。
10月底的一天,隔著沱江相望的對面城里一幫寫詩的年輕人,邀約認識下。晚自習后,我們悄悄溜出校園,在甜城大廈一個昏暗的咖啡廳里,與那幫同樣稚氣未脫的青年會合,如同參加一場神圣的地下活動,每個人都掩飾不住的激動,但又要裝出幾分成熟和老練。那時大家都很窮,要了幾杯水,多數(shù)人都只是面前空空地圍坐在那里。大家掏出各自的詩歌,開始對話。對話的內(nèi)容早已沒什么印象了,只覺得互相都不服氣,甚至直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對方任何一個人的名字。在1990年代,我們經(jīng)常會遭遇這樣頗富戲劇感的會面。
很快,學校文學雜志推出我的詩歌《石頭房子》。同班的羌族詩人蔡科在酒桌上很認真地對我講,這首詩該由他寫出來的。2008年,我在阿壩西藏工作了半年,見到無數(shù)的石頭房子,才明白他當時的想法。中文系89級的楊克托人帶話要見我,我們坐在內(nèi)江師專的籃球場地面上,討論我那首《石頭房子》。1992年初,我跟楊克、物理系89級的李靜波共同油印了一本三人詩合集《隱痛》,那也算是我的第一本詩集吧。詩集在校園里引起了一些震動,中文系專門召開討論會,當然我們的寫作導向受到了非議和批評,也有不少支持者。
1992年初,楊克把我和李靜波介紹給當時在內(nèi)江詩壇已經(jīng)小有名氣的陶春。陶春剛剛胃出血出院,剃了個光頭。他在翔龍山上內(nèi)江廣播電視臺職工宿舍六樓的住所,是詩歌青年們的聯(lián)絡點。他油印了一本小冊子,包括十多首詩和幾篇散文,充滿超現(xiàn)實主義的氣息。繼而,與唐璜(索瓦)、梁珩、吳新川、謝銀恩陸續(xù)成為朋友。多年的詩歌友誼、寫作追求和思想碰撞,成為《存在詩刊》得以創(chuàng)辦并持續(xù)20年的重要基礎。詩歌、酒精、煙草、爭論,包括我從內(nèi)江師專畢業(yè)后與陶春的上百封信件,也成為聯(lián)系我們的紐帶。陶春不管任何時候都充滿戰(zhàn)士的激情,如同他筆下那些豐富的比喻、銳利的詞句和超凡的想象。
畢業(yè)后的十多年,我?guī)缀趺磕甓紩俗捎甯咚俅蟀腿ヅc他們會合,按照陶春著名的說法,我每次去基本都沒有見過內(nèi)江的日出,從周六中午一般要喝到第二天凌晨,然后睡到下午,又趕乘大巴返回德陽。謝銀恩是《存在》同仁中年齡最大的,個人條件也相對要艱苦許多,曾經(jīng)很長時間在非常僻遠的鄉(xiāng)下教書,唐璜每年都要把廣播電臺的公章偷出來,給他頒發(fā)幾份優(yōu)秀通訊員和稿件證明。他身上與生俱來的浪漫主義詩人氣質(zhì)與現(xiàn)實的殘酷格格不入,但他一直堅持用古希臘般的干凈、肅穆語言寫作他的抒情詩,也用同樣的語勢寫出不少理論文字。唐璜是真正的天才詩人,有時她會在喝醉之際表達她對我們的不屑,她的作品氣質(zhì)是天生的,而我們卻要靠后天的努力??孜溆辛Φ膮切麓ㄆ卦姼柚须[晦的政治批判,他偷偷寫過一組詩之思,但卻不愿示人。梁珩是內(nèi)江師專數(shù)學系88級的,他的作品有著與數(shù)理一樣嚴謹?shù)乃伎迹偸窃诖蠹揖坪幷撝虚g,不時冷靜地抽一抽深邃的鏡片,冒出一些非常精辟的見解。
1994年冬天的一個深夜,我們摸到謝銀恩當時供職的內(nèi)江市中區(qū)史家鎮(zhèn)小學的一間教室里,就著搖曳的蠟燭光,經(jīng)過大半個夜晚的激烈爭辯,確定要辦一本叫做《存在詩刊》的刊物?!洞嬖凇返挠H密戰(zhàn)友陳云川站在課桌上,朗誦了一份政治宣言。1994年底,第一本《存在》被我用286電腦和5寸軟盤,一個字一個字敲打出來,送到打印店去打印,每頁4元!梁珩利用職務之便,復印了幾十冊。雖然很粗糙,主要是后期復印效果不好,顯得黑乎乎的,但那個字體和排版,在今天看來,仍然很美妙。1996年,《詩神》雜志關(guān)注到國內(nèi)民刊,《存在》被作為第一批推薦的民間詩刊。在那之前,存在同仁的作品甚至還很少在國內(nèi)公開刊物上發(fā)表。那時的公開刊物在嚴厲的審查把持和陳舊的觀念指引下,已經(jīng)成為一道拒絕先鋒詩歌的高墻。而正是公開刊物的拒絕,讓當時國內(nèi)許多先鋒詩人得以在地下狀態(tài)中保持住了寫作的獨立與個性。
我們與外界廣泛的交流真正開始,陸續(xù)收到國內(nèi)許多同樣蟄伏在時代黑暗中的詩人們的來信,交換刊物。我們感覺到有必要對刊物進行改版。1997年夏天,正式印刷的《存在詩刊作品集》第一輯在內(nèi)江面世,小32開,牛皮紙封面,共印500冊(此后一直保持這個印刷數(shù)量、封面和300頁左右的厚度),收入了《存在》同仁1992—1997年的主要作品,文體包括有詩歌、文論和散文?!斑@一輯的詩歌編選是一次堅硬的精神經(jīng)歷,同仁們對彼此的作品進行了深入的剖析和打磨,許多作品都作了大面積的刪減和濃縮,以求達到語言和意識的精粹度。”(見我的文章《黑暗中的存在:一本內(nèi)陸省份民刊的生長記錄》)那輯《存在》先后有80本通過詩人唐丹鴻開辦的卡夫卡書店售出,真是一個不小的奇跡。
1995年,我寫出一萬多字的文論《面具·虛偽的手——對嚴肅寫作的一次理清和修正》。1995、1996年,陶春寫出《詩者及其信仰》、《不再詛咒的詛咒》、《詩者的職責》,梁珩寫出《雙重的信仰和斗爭》、《抒情與嚴肅詩中的詩性和詩意》。“這些非體系性的、但觀念性比較強的文論確立了《存在》最初的若干個我特征性的概念:嚴肅寫作,詩者使命,面具意識,藝術(shù)創(chuàng)造活動的職業(yè)化,寫作的警覺,語言的尊嚴,反對集體寫作,藝術(shù)和生命的雙重抗爭取向,對人之處境的關(guān)注和命名。”(見我的文章《黑暗中的存在:一本內(nèi)陸省份民刊的生長記錄》)
1996年,我在《西藏文學》上看到柏樺的《左邊:毛澤東時代的抒情詩人》,心想原來這個也可以發(fā),就試著把《面具·虛偽的手——對嚴肅寫作的一次理清和修正》投過去,很快文章發(fā)表了?!对娚瘛钒l(fā)表了其中部分章節(jié)。此后《西藏文學》又連續(xù)發(fā)了我一組散文和一篇小說。遺憾的是,發(fā)表我小說的那期刊物一直沒有拿到,只收到一筆稿費,甚至后來在網(wǎng)上也查不到那期雜志的一點蹤跡,大約那期雜志被封殺了吧。
2003年,我在阿翔為《詩歌月刊》民間詩歌大展專號的約稿文章《黑暗中的存在:一本內(nèi)陸省份民刊的生長記錄》中回顧了《存在詩刊》的辦刊史,這里就不再贅述了。
二、北京,外省詩人
北京,扮演著政治意義的中心,也扮演著藝術(shù)夢想的中心。曾經(jīng)有許多人“北漂”在那里,不管他們在那里呆多久,他們始終擺脫不了“外省”的身份。
1995年的夏天,我莫名其妙收到北京一家刊物的筆會通知。然后,我借著這個名義,串到北京。那個所謂筆會,實際是詩歌愛好者的培訓,要賺錢的。我倒不在乎這個,整天跟黑龍江詩人盧笛喝酒,坐公交車去圓明園畫家村玩。在黑龍江青年畫家丁峰的畫室里,我們遇到俞心樵和王艾。在我的相冊里,還保留著當年的合影,我穿著件印有大頭像的T恤,我們都環(huán)抱手臂,挑釁地望著鏡頭。俞心樵個頭高大,不久前才因為在大街上救助一位被流氓調(diào)戲的婦女,被用酒瓶子砸傷了眼睛。丁峰拿出一份報紙,上面發(fā)表有俞心樵才寫的文章《崇高乃勞動所得》。后來,他遭遇一系列不公平,令人唏噓。王艾不大愛說話,顯得很沉靜,新世紀以后有小說出版。我?guī)Я朔葑约捍蛴〉淖髌沸宰印N覀円贿吅染?,一邊聊著畫家村藝術(shù)家和詩人的處境,聊著先鋒藝術(shù)的最新動態(tài)。多年以后,在看電影《離婚了,就別來找我》時,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當年在圓明園畫家村的那個下午,浮現(xiàn)出紅磚房子里穿梭的那么多貧窮落魄卻又樂觀十足的年輕人。
我和盧笛去北大找正在讀作家班的黑龍江詩人沙光,我們在校園里大聲嚷嚷:“博爾赫斯來了,一定要大叫:哇,迷宮!”在迷宮一般的北大校園里,我們沒有找到沙光。一天晚上,我去城里,回來的比較晚,盧笛似乎喝醉了。他說,他一個在山上喝酒,想起他去世的母親,他哭了,把剩下的酒倒在山上。他回到伊春后,寫下一首長詩《西露琴的海灘》,登在他寄給我的一份自印的詩歌報紙上。然后他下海,去了海南,開了家公司,他在信中附上他的名片,上面寫著多少年以后,全國要有一千家公司來由他命名。詩人的狂放,讓他相信沒有什么奇跡是不可能創(chuàng)造的。前幾年,在成都碰到楊勇,談起盧笛,談起許多沒有謀面過的黑龍江詩人。楊勇和楊拓在1990年代辦了東北最重要的詩歌民刊《東北亞》。
杭州詩人王川,也是在那次筆會上認識的。他來的比較晚,小個子,很年輕,說話輕聲細語,穿著一件與身材不相稱的寬大的淺色牛仔衣。他站在招待所的大廳里,一副驕傲不馴的樣子,但我們很快成為朋友。我叫他“小蘭波”,他笑笑,不置可否?!洞嬖凇返诙嫵隹?,他偷偷幫我們用單位的膠印機印刷了50本,在那個時候,已經(jīng)是非?!案叽笊稀绷?。后來,我們斷斷續(xù)續(xù)地通信,有時電話?!度嗣裎膶W》的詩歌編輯劉福春來給我們改稿,問我想不想通過發(fā)表作品改變自己的生活,我支吾過去了,盡管他是好意,但我不喜歡那種被憐憫或者施舍的發(fā)表。
在圓明園畫家村,我碰到從成都來的畫家李思云,他在給一個香港畫商畫畫,他說他的夢想就是到國外去。我問他,出去后呢?他有點茫然,說,不知道,就是想出去。他的隔壁住過內(nèi)江師專美術(shù)系畢業(yè)的彭剛,彭剛沒在那里呆多久,就回四川了。離開北京,我又回到了屬于我們的那個“外省”。
三、《詩鏡》詩人群及其他
1997年的夏天,當時還在廣元市郵政局工作的史幼波到德陽郵電技術(shù)學校短期培訓。民刊《鋒刃》的主編呂葉、成都詩人彥龍也過來,通過單位門衛(wèi)電話找到我。我們晚上一塊吃飯,我當時才開始學四川話不久,經(jīng)常半句四川話、半句普通話。他們是通過《詩神》上發(fā)表的我的《面具·虛偽的手——對嚴肅寫作的一次理清和修正》一文知道我的。他們說起不少國內(nèi)的地下詩人,也在搞民刊。那個時候,《存在》同仁的寫作基本屬于內(nèi)部操持,根本不知道還有人也在干一樣的事情。大家不禁惺惺相惜,距離一下子就近了。
呂葉當時正通過很時髦的傳銷方式推銷搖擺機,希望能用這個為詩歌事業(yè)籌集資金。他對詩歌寫作和詩歌事業(yè)的雙重執(zhí)著,在《鋒刃》和《詩鏡》兩本民刊的創(chuàng)辦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他還在2000年組織舉辦了衡山詩會,“下半身”詩人在那次詩會上占盡風頭,我抽不開身,沒能參加成,錯過了與許多兄弟會面的機會。彥龍一直都在忙,從一個媒體跳到另一個媒體,他的詩歌如他的人一般有著纖細的觸覺。給我的印象,《鋒刃》詩人們性格都很柔和,熱衷討論信仰、神秘,追求作品氣息的純正,不像《存在》同仁那樣生猛。史幼波是一個堅定信仰,并在寫作中堅持信仰的人,早年的長詩《月相》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他曾經(jīng)來過德陽幾次,甚至有段時間,還在德陽搞過辟谷,他在我臥室里與我交談時,突然似乎有點發(fā)暈,著實嚇了我一跳。
某一天傍晚,我們在黑乎乎的天光里摸到青白江,啞石的住處。他是廣安人,北大數(shù)學系的高材生,但相貌卻有些西域的特征,特別是后來幾年留著有些泛黃胡子的時候。稍微坐定,啞石便開門見山地問我對當代漢語詩歌寫作的看法,我拒絕了這一提法,而從精神母語談了偉大寫作對我們的影響。啞石說,他正思考并寫作一篇關(guān)于語言良知的文章。晚飯后,我們在青白江的大街上散步。一條街的兩邊鑲滿廉價首飾般粉紅色曖昧的小歌廳,一條街彌漫著燒烤的嗆人油煙,我調(diào)侃啞石,青白江充滿“肉香”。另一條街則似乎是契合我們的到來,整條路都是漆黑的,而當我們走過,路燈次第打開。當時,他們正策劃創(chuàng)辦《詩鏡》,一本很有個性并產(chǎn)生了廣泛影響的刊物。我的四首詩發(fā)表在《詩鏡》第二期上。通過《詩鏡》,我認識了孫文、孫磊、蔣浩、朱杰等一批兄弟。孫文到德陽來過幾次,他對朋友交往有著幾近苛刻的標準。他拿出他正在修改的《夢想的詩學》給我看?!对婄R》的兄弟都叫他“大哥”?!对婄R》只辦了兩期就???。
史幼波后來辭職到了成都。此后若干年,我經(jīng)常利用出差或者周末到成都,跟啞石、史幼波、廖慧、白朗、席永君、蔣藍、凸凹、胡馬、張選虹等一塊小聚,有時在啞石的家里,史幼波有段時間臨時住在那里,有時在茶館。那個時候,我也經(jīng)常去卡夫卡書店,不時碰上一些著名作家、詩人和藝術(shù)家。1990年代后期,詩歌朗誦會、學術(shù)講座什么的交流活動多了起來,外地詩人也不時跑來,我們經(jīng)常會在那里見面。
有一年,我跟陳建扛著一大包鞭炮去青白江,祝賀李龍炳的小酒廠開業(yè)。啞石告訴我們大概方向和李龍炳的大致體貌特征,我們只記住了他戴眼鏡,差點跟當?shù)匾粋€賣酒的店主發(fā)生誤會。我們喝著李龍炳酒廠新釀的、六十多度的原酒,祝福龍王酒大賣,醉意朦朧地去他家老房子的竹林,自封新竹林七賢。李龍炳的詩歌帶有大地的厚重屬性和赤子情懷,質(zhì)樸、有力。在青白江,還有易杉、黃嘯。回去的路上,我和陳建搭乘一輛三輪摩托,差點被側(cè)面沖來的汽車撞飛。
四、鄰家的兄弟
綿陽是一座與德陽毗鄰的城市。德陽最早是從綿陽劃分出來的,但兩座城市多年以來一直保持著一種經(jīng)濟上的競爭關(guān)系。那里有一大批我熟識的詩人。1996年夏天的一個中午,我跟雨田在他當時供職的文聯(lián)附近一家街邊飯館里見面。他講了不少詩壇掌故,講到當年跟他一起寫作的許多著名和知名詩人紛紛下海,遠離詩歌,講到廖亦武不久前在《南方周末》上發(fā)表的文章《安慰與蔑視》。我跟他說起《存在》的詩歌主張,說起我對當代漢語詩歌寫作的看法。我在內(nèi)江師專讀書的時候,讀過他的詩歌,對他的長詩《麥地》印象頗深。我們每人喝了差不多一斤泡枸杞酒。后來,我為他的長詩《麥地》寫了一篇很長的評論,被他用做他一本個人詩集的序。在那以后,我通過雨田相繼認識了白鶴林、周薇、胡應鵬、龔海融、盧叢文、楊曉蕓、蔣雪峰、劉強、蒲永見、羅鋮、余幼幼、靈鷲等一批綿陽詩人,而這批詩人多數(shù)又集體出現(xiàn)在《終點》里。
與范倍相識,具有一定戲劇性。他當時在綿陽師專當計算機老師。1999年,他到德陽的孝泉師范支教。他給我打電話,我正跟單位幾個人在彩虹橋下喝夜啤酒。他打的過來,留著長發(fā),皮膚白皙,遠遠地,我們還以為是一個女孩。其實,他在人多的地方,倒也是頗靦腆的,不愛說話。有段時間,我們幾乎每個周末都會在一起,不是他過來,就是我到綿陽去。他是一個很認真的人,有時又會來點小小的冷幽默,我們討論的話題,從西方詩歌到當代漢語詩歌,從熟悉的詩人到具體作品文本,應該說相互啟發(fā)是很大的。他當時正在辦民刊《終點》,也以《終點》為名創(chuàng)辦了國內(nèi)第一個詩歌論壇,他邀請我擔任版主,著實熱鬧了一陣子,但那是21世紀初期的事情了?!督K點》發(fā)表了我一些詩。有一次,我和他去成都拿剛剛印刷出來的《終點》,沒走多遠,他就拿不動了,眼巴巴地望著我,我只好把大多數(shù)的書提在手上,去張衛(wèi)東那里,一個空氣中彌漫著濃烈抗生素味道的地方。張衛(wèi)東最早跟范倍一塊做《終點》,他比我們年長,直到今天,寫作仍很勤奮,這幾年自己創(chuàng)辦了《或許》。
后來,我跟范倍一起去過四川師范大學,在著名的培根路,與《幸福劇團》的杜力等喝酒。在培根路和另外的場合,我先后認識了《幸福劇團》的其他成員?!缎腋F》的裝幀突出粗糙,乍看像古代話本小說的封面,內(nèi)文油印也故意顯得不那么“專業(yè)”。沈映輝說,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不少作品顯示出成都這座城市特有的滿足和自信。杜力出道比較早,他在詩歌中有意識地運用古代漢語的詞句和語法,與現(xiàn)代漢語進行堅硬的對接、組合。某天下午,他有些調(diào)侃地跟我說,成都某位著名詩人表示看不懂他的東西了。
2003年,在北京又與他見過一面。韋源是《幸福劇團》中我頗喜歡的一位詩人,他的作品充滿野生的詩歌想象和密集的語言空間。他太熱衷于食物,終于長出一副金剛般的身材。跟他談話,很有意思,他有一肚子與詩無關(guān)的好玩故事,但他寫詩,卻很用力,用畫畫那幫人的行話,有點“尅”?!洞嬖凇废群蟀l(fā)表過他幾組詩。張哮是個不錯的詩人,表情總是顯得很嚴肅,他送給我一本自己印的作品集,有一年的冬夜,我去他在四川大學里面的竹風堂,喝他自己泡的酒,但他卻從不沾酒,他剛剛扭傷了腳,單腳跳來開門,院子里鋪滿軟軟的竹葉,屋內(nèi)各種老舊的收藏品,恍如另一個朝代。
五、存在書店
1997年,吳新川在內(nèi)江搞了個“存在吧”,希望弄成一個當代詩歌藝術(shù)沙龍,在一干兄弟把“吧”里的酒都喝完以后,很快就關(guān)門了。我則在德陽開了一家“存在書店”,從1997年一直堅持到2004年,成為南來北往許多詩人的聯(lián)絡點。史幼波曾經(jīng)在《記憶中的'70年代后詩人們》中寫到過當時的存在書店,“我每次到德陽,幾乎都是在書店里與他(劉澤球)神聊”、“常常會有一些扮相怪異、出語驚人的‘小蘭波’頭出沒,像紛紜的小渡鴉一般頻頻招搖”,真是很好的記憶。在這里,我結(jié)識了一直被詩壇遮蔽的優(yōu)秀女詩人曾令勇,還有陳建。他們都成為《存在》的重要詩人。曾令勇的詩歌非常干凈、純粹,她和黃勇、郝鳴早在1980年代就一起研究古典自由主義哲學,后來她和黃勇都成為基督徒。與陳建認識也是在書店里,他剛大學畢業(yè),在東汽做工程師。他拿起一本擺在書架上的《詩鏡》,認真閱讀,然后我們的交談就開始了。我把他約到家里小坐,順路買了四瓶啤酒,他不勝酒力,最后我把倒給他的那杯啤酒也一塊喝了。我向陶春推薦了他的詩歌,把他的作品加入到《存在》中來。
1998年的夏天,一個年輕人走進書店,提出要買《尤利西斯》。他的名字叫蕭頌,他說他的父親是蕭開愚。他那會才讀高二,經(jīng)常逃課來書店。人很聰明,有才氣。1999年3月,科索沃戰(zhàn)爭爆發(fā),美國飛機轟炸了中國駐南聯(lián)盟大使館。一個周末的晚上,存在書店里面的書吧,聚集了二十多個認識和不認識的人,大家激烈地辯論。黃勇和郝鳴堅定地支持美國攻打南聯(lián)盟,因為那里發(fā)生的人道主義危機需要外部干預。其余的人則站在對立的立場,爭吵激烈到差點要動手的地步。后來,南聯(lián)盟總統(tǒng)在大選中失利,并被送上海牙國際法庭。郝明對我說,你今天應該明白,他的人民最終都拋棄了他。那晚的雨下得很大,陶春和蕭頌跑到外面的文廟廣場去解小手,順手把掛在廣場上的一幅簽名橫幅給偷了回來。蕭頌一直保存著。如果不是他們一時興起,那個橫幅可能已經(jīng)在暴雨中面目全非了。蕭頌后來輟學,去了廣州、北京、成都,創(chuàng)辦了一本叫做《大雅》的民刊。那晚出現(xiàn)的還有陳筑,他后來為《存在》提供了不少作品,也提供了資金支持。1999年冬天,我在一家登山俱樂部的酒吧里,組織了一場叫做“本土聲音”的詩歌朗誦會,那是我印象中德陽第一次詩歌朗誦會。多年以后,經(jīng)常還會有人在我面前提起存在書吧的周末聚會。
六、陳蔚的旅行
1999年10月底,青島詩人陳蔚來到德陽,他正在獨自進行一個詩歌萬里行的活動,后來這次行走,被他寫成《中國詩歌考察》一書。我約了曾令勇、陳建一塊陪他。兩天后,他去了成都。我那時年輕氣盛,隨口批評了一些人,但沒想到被他實錄進書中,估計也讓一些朋友誤會,現(xiàn)在想來,對那時的年少輕狂實在有些慚愧。聽說,他的這種讓人不設防的實錄方式,著實也讓詩壇里的一些人產(chǎn)生了矛盾。呵呵,這也是多么有趣的一次詩歌行為藝術(shù)。陳蔚的幾組詩后來也發(fā)表在《存在》上。他的那次詩歌之旅,意外地把蓬溪詩人三原和稚夫的作品帶進《存在》。
七、《獨立》,未曾謀面的戰(zhàn)友
《獨立》像一個蒙面的草莽,隱藏在大涼山深處。2014年4月,我在應發(fā)星之約,為《獨立》第16期寫的文章《生生不息:作為<獨立>的一種“獨立”》中回顧了我與《獨立》詩人的交往史。而時至今日,除了信件、短信、電子信件,我甚至還沒有見過發(fā)星,但不妨礙《存在》與《獨立》是天然的詩歌兄弟?!按蟮睾蜁r光是廣闊的。這些年,有很多像發(fā)星這樣從未謀面、卻一直保持著寫作和精神聯(lián)系的朋友,他們在祖國的山河間彼此遙遠而親密地分布著,這也說明詩歌這個紐帶有多么強大?!保ㄒ娢业奈恼隆渡幌ⅲ鹤鳛?/span><獨立>的一種“獨立”》) 2011年,《獨立》第18期推出 “21世紀中國先鋒詩歌十大流派”專輯,我和陶春商量,共同對《存在》的詩歌理論觀點進行梳理,形成了長達一萬多字的《存在詩歌寫作的若干關(guān)鍵詞》。
對有的人來講,1990年代是他們寫作的中年,他們在1980年代就完成了對詩壇的占領。而在1990年代,除了一些人踏上市場經(jīng)濟的列車漸行漸遠或者隨青年時代的才氣盡失而無影無蹤,更多的詩人選擇在沉寂中,進行真正意義的嚴肅寫作,那是另一次青年的遠征。在四川,《非非》、《存在》、《終點》、《獨立》、《詩鏡》等民刊共同支撐起了這一使命。這是一個時代的奇跡,也是時代的選擇。
2013年3月,張衛(wèi)東主編的民刊《或許》出刊聚會在新都桂湖公園舉行。張衛(wèi)東、胡馬、李龍炳、彥龍、黃哮、易杉、陳建、陳修元等一干老友,談起1990年代的許多往事?;厝ズ螅覍懴乱皇自姡蛘呖梢源砦覍δ莻€時代的懷念。
三月,桂湖
劉澤球
說吧,從成都平原幾何拼圖中
仔細搜索才能找到的
這么一個斑點大小的角落里
傳出的小灰雀和腳步聲
瓜子殼落在地上
像前些日子拋出的雨
你傾聽著辦公室時光以外的語言
下午的影子轉(zhuǎn)動著指針
那一年,也是差不多的一些人
也在桂湖岸邊 旁若無人地
討論詩歌和匿名的刊物
像昨天與昨天的重復
他們繼續(xù)說著:語言 技巧
記憶中經(jīng)年的人和事
那些熟悉而沒有流動的細節(jié)
你靜靜傾聽著
聲音在桌子
以及其他玩紙牌的人之間穿梭
不時爭論將空氣的震動放大
他們開始有了白發(fā)
而青年時代的荷爾蒙還在發(fā)揮作用
你傾聽到春天
植物加快了生長的速度
比郊外高速公路旁邊
電梯公寓的烏云還要密集
直到傍晚漸漸來了
大家起身 空間仿佛靜止
一層柔和的亮光
浮在水面上 兩側(cè)的倒影滑動著
你傾聽著 那些詩的行船
像這下午的光線一樣永恒
你是一個善于傾聽的人
你傾聽著
這個久違的下午 樹葉簌簌地拍打著
2014年7月于旌城龍井村
謝銀恩
一個詩歌寫作者的沉思錄(節(jié)選)
---與《存在詩刊》有關(guān)
(一)時光鐫刻的骨骼
獻給青春/獻給回憶/獻給火焰/獻給存在/獻給一切可能的創(chuàng)造和毀滅
1994年。深冬。四川內(nèi)江史家一所鄉(xiāng)鎮(zhèn)小學的前蘇聯(lián)式教學樓的底層。這座用紅磚砌成的樓房經(jīng)過幾十年的風剝雨噬,在歷史無情的宿命中脫下了它莊嚴的容光,如同一枚碩大、干硬、空洞而失血的眼球,眺望著遙遠星空雷霆與風暴的騷動,眺望那些誕生于大地又被大地埋藏的萬事萬物。尤其在寂靜而荒冷的冬天,加劇了死亡與腐朽的破土而出。落光了葉的樹木完成了最后的葬禮,如同一塊塊方尖碑,黑暗中挺立于天地之間,傳遞著蒼穹與大地的秘密。它等待著傾聽她神秘交談的心靈,等待著火焰或者灰燼,等待著一場精神的盛宴和詞語空前絕后的凌空舞蹈。這些神秘的夜行者,這些心靈的祭司,這些生命源頭的追問與發(fā)掘者,這些精神黑暗王國的盜火者,使地下室般的房間充滿熱誠,勇敢,抗爭;激烈言辭、無法停速的思考、混合著酒精、煙草迷霧的血液嵌入血液的瘋狂,肉體與骨骼,文字和激情生長得象旺盛的劍麻,在冬天凄冷而昏朦的燈光中,彰顯理想的標桿,義無返顧、激情磅礴的插進漢語寫作的精神內(nèi)核。陶春、謝銀恩、索瓦、梁珩、吳新川、王大名以及風塵仆仆,從德陽穿時空和地域距離的劉澤球,在小鎮(zhèn)的一個小餐館里匆匆吃過御寒的食物,杠了兩件通化紅葡萄酒,走進那座木樓的底層。每個人沸騰的血液和青春的狂迷詮釋著創(chuàng)造的激情在燈光中嘶嘶鳴響,梁珩首先作長篇演講《雙重信仰與斗爭》。
今天,決定論和一系列專制體系已在二十世紀依靠成千上萬尸體、荒涼的血漬、垃圾城市和隨同暴斂的財富急劇膨脹已萎縮至極限的心靈堆高的絕壁上開啟了它的結(jié)束之幕。我們在歲末寒冷的夜晚坐到一起,就是對這一事實的確指和宣告。昨天一只野蠻的手以某種偽科學、偽理論的高尚形體干預過詩歌以其自由、偉健的想象心靈向在大地上構(gòu)筑精神的棲居家園前進的步伐。那么,今天我們宣稱:詩歌也同樣有權(quán)創(chuàng)立永恒的法律。詩歌第一次打開了人的發(fā)聲器,它急不可耐地要求喚回有尊嚴的人的世界,并且不間斷地。讓我們揭開人類的謊話吧,世界和時代的創(chuàng)造力量不是普遍的、內(nèi)部被盜空的抽象人類,而是人——作為具有至高至善的無質(zhì)創(chuàng)造沖動的自由個體,其形式之一就是詩者的出場。
那一瞬間,我們感受到有比寒冷更能凝結(jié)人血液的力量,這就是詩歌在與體制對抗、與自身對抗、與生存對抗的過程中孕育的血性的土壤是如何萌生出作為精神信仰的文字來支撐詩人的生命。如果不是僅僅局限于詛咒與憤怒的話。詩人承受的這一切,首先作為人的精神的奠基者和對于歷史以及文明的深刻質(zhì)疑與反思者,從根本上確立思想深度作為存在詩歌的寫作的基本向度。這也決定了在后來歲月中,存在詩歌寫作的純粹、純潔與獨立性。陶春作了題為《不再詛咒的詛咒》、《詩者及其信仰》的發(fā)言,針對漢語心靈精神空間大面積坍塌、朝物質(zhì)黑洞單一向度狂奔的,加劇了思想?yún)T乏與平庸的沉重而令人窒息的當代處境進行了歷史的也是當下的雄辯而熱血沸騰的撥正。反對集體寫作,藝術(shù)和生命的雙重爭取,向?qū)θ酥疄闉槿颂幘车年P(guān)注和命名,清理和剔除漢語寫作中那些敗壞人之為人的精神毒素。本體論的哲學思考以及對于個體當下境遇的關(guān)注,使存在詩歌的寫作從根本上確立了形而上思考與形而下拷問的雙重介入的重要途徑既:語言不再是可供娛樂或玩弄的消遣之工具,語言的命運既是詩者的命運,詩者的命運通過語言并在語言中得以完成,這必然奠定了存在詩寫朝向源頭寫作,這種取消背景式的把思想轉(zhuǎn)化成詩歌內(nèi)在的敘述節(jié)奏,這列通往精神之域的地鐵,在日益黯淡的靈光與黑暗中穿行,生命與死亡、墮落與拯救都被帶走或被無聲的碾成塵埃,卻以暴風雨之前的巨大寧靜在詩人的血脈中呼嘯、沸騰,并燃燒成一束束文字,照徹精神的荒原。
劉澤球以他渾厚的嗓音宣讀了馬里內(nèi)蒂的《未來主義宣言》:1.我們想歌唱危險的愛,鹵莽和活力的經(jīng)驗;2.我們詩歌的主要元素是熱誠、勇敢、抗爭;3.直到今天,文學頌揚靜止的沉思,狂喜和沉睡,我們想贊揚進攻性的運動,焦躁的失眠,運動的步驟,危險的跳躍,耳光和一次出拳;4.我們宣布世界的光彩是通過新的美感來豐富的:速度的美感。汽車的運行帶著他裝飾有輸送管的嗓子呼嘯而行,就仿佛蟒蛇探索的氣息。汽車運動轟鳴,空氣在他的金屬氣中前行,她比勝利女神更美。5.我們想歌唱人們,他們握住理想主義的標桿達到地球,在他們自己的迴路軌道上奔跑。。。。。這些激烈而激情澎湃的言辭及其思想,如同曠野上的柴堆,被劃過天際的流星之火點燃,孤獨而熱烈的持久的燃燒。
每個人都可以清晰的聽到那遙遠而神秘的呼喚在血液中急促的舞蹈,重新揭開籠罩在生命的長河和歷史的巨輪厚厚埋葬人類記憶的墳墓,我們確認并指正人的歷史性生存的基礎不但沒有進一步得到奠定和強化,人性的曙光反而更加慘淡、稀疏。眾多精神的幽靈比心靈還大,時間的弓箭瞄準青春的激情與勇氣,更加劇了精神的動蕩,作為時代與精神代言的漢語詩歌,一方面被加括號的現(xiàn)象學罩上濃厚的陰影;另一方面被一大批寫“詩”的人毫不負責地解構(gòu)、還原為一大堆毫無詩意(思意)、語言工廠的零部件復制品,自以為是地在一種人為的語境場所里進行所謂的反諷、調(diào)侃、揶揄,對神圣母語進行肆意的踐踏。青春的狂暴與叛逆攜帶著義無返顧的力量,同嚴冬與黑暗之神在這段時間隧道里殘酷的較量。
經(jīng)過激烈討論,決定正式編輯出版詩歌刊物,但是對于刊物的取名,大家想了很久,都沒有一個滿意的名字,甚至拿出《現(xiàn)代漢語詞典》想隨意從中翻一個詞語來決定,但仍然無果。索瓦(當時與會的唯一女戰(zhàn)士,陶春之夫人),脫口而出:存在。凌晨三點左右,到小鎮(zhèn)上的一家簡陋的旅館打歇。管理人員要求填寫發(fā)票的工作單位欄,吳新川填上“中意研究會”,管理人員迷惑不解,問什么意思,答曰“中國意識研究會”。仍然一頭霧水,但天氣實在寒冷不堪,他睡思恍惚,也沒再問。簡單的吃過早餐后,大家在老成渝公路告別。
冬天的鄉(xiāng)鎮(zhèn)上午顯得格外寂寥,公路上行人稀少,偶而一輛汽車駛過,馬達的轟鳴使公路顯得更荒涼、空闊。冬日的太陽從陰沉、低矮的天空傾斜而下,充滿了吸取不盡的力量和光明。創(chuàng)造的沖動和精神源頭的振奮如同頭頂上的天空將每一個人的靈魂緊緊抓住。我隱隱約約的感到即將干枯、死滅、流放的靈魂將在一條更加漫長通往自我表達、自我確認、自我拯救的路途上顛沛流離。雖然總有一天,任何東西都將不再引起我們的好奇與感嘆,一切絢爛都將歸于平靜,但此刻,除了用寫作證明自身的存在,還有什么更值得為之付出的呢?因此,我必須重新思考詩歌寫作的精神意義。我當然承認詩歌寫作技巧、題材、傳統(tǒng)、資源這一系列作為滋潤詩歌之樹的養(yǎng)料的存在的重要性,但是,我固執(zhí)的認為,詩歌就如同人的生命一樣,她是存在的,如同一個偉大的靈魂的回憶,她容納了生命的種種奧秘,只有當個體靈魂從內(nèi)在的心靈需求上同這一偉大的源頭相碰撞后才能激發(fā)他創(chuàng)作的動力,并且尋找精神歸宿,他的寫作將成為一塊塊插在這條道路上的路標,盡管他不一定能真的回歸到他的精神家園。
這種思考使得存在的寫作具有了深厚的悲劇感,這悲劇感不是通常一般意義的將有價值的毀滅給人看,從而凈化人的靈魂的悲歡離合,引起人心靈共鳴的,有社會、命運、性格等因素導致的必然結(jié)局。這恰恰是語言給予了生命自由并且實現(xiàn)了內(nèi)在的自由。面對真正的詩歌,我們可以看到詩性的光輝把我們的生存照亮。共同的信仰維系共同的心靈。這種力量是無用之用。當愛、痛苦、死神悄然隱退,我們精神賴以存活持久的淵源,思想之箭,靈魂之鳥開始逃亡,這就是我們的悲劇。這悲劇沒有任何巨大的毀滅、破壞儀式和驚天地、泣鬼神的獻身與拯救,它就在我們內(nèi)心。我相信,正真的詩歌是在這悲劇中發(fā)現(xiàn)、保存、展示人之為人的價值和意義。
(二)與一部遺失手稿有關(guān)的札記
“可是,如果你不再愛?!?/span>
林回想起那天下午讀她的來信中有這樣幾句:親愛的,現(xiàn)在我不知道還愛不愛你,我不知道該怎樣愛你,你能告訴我嗎?當時,天色漸漸暗了,橘紅色的燈光裸在雪白的信紙上,秦站在一邊,一動不動。林想象得出她就站在自己身邊,用無可奈何的眼光注視著自己。那眼光里有些什么東西呢?處女的純真和羞澀,被愛情折磨的痛苦。林很想承認:秦,我愛你?;蛘哒f,這就意味著愛情??墒牵约罕荒欠N燈光蒸發(fā)出的橘黃色孤獨擊倒了。他感到在燈光中握住她的手,擁抱著她,強烈地親吻著她。那電燈光就在她身上曾經(jīng)發(fā)射出愛的火焰或欲望的激情。她嬌小稚嫩的純真讓他感到顫栗、窒息。他回想到童年時,躺在青草地上仰望晴空的童貞和幸福感。可是,此刻,他開始激動不安了,他的靈魂正隨著燈光去尋找埋葬在時間背后的深遠的激情。身體正逐漸被一種奇妙的的東西掏空,軟綿綿的萎縮。那燈光混合著愛情,強烈的刺激他,他聽到電光在燈泡上嗞嗞嗞的細碎的響聲。她肌肉的纖維在清晰的伸長,滾燙的的燈光正割開皮膚,一股新鮮的液體隨著光的芒尖潮涌而入。他靜靜地看著她天鵝絨般的身體,他無法形容那種美,無法描述那種美。那是源泉,可是如此遙遠,他感到痛苦和悲哀。而女人,尤其是少女,她們是這光源,是這源泉,她們要自身激發(fā)出這種能量該有多么的痛苦啊 !我永遠忘不了那個傷感的夏天,令我涕泣的夏天,讓我快樂過,也讓我痛苦過的夏天。現(xiàn)在,又是夏天了。在陽光的背后,我懷念你的擁抱和親吻。我用流淚的心縫補你獨居的日子,沉默在你胸口劃出傷口。林,親愛的。
一股巨大的悲哀涌進林的思想。燈光在紙上越來越稀,越來越明亮的照出黑字與黑字之間的間隔。間隔越來越大,越來越寬。黑色的文字全部隱退。林沒有流淚。他竭力忍住那種悲哀,燈光還是漂浮不定地在紙上搖曳,不,那不是燈光。林開始痛恨燈光和玻璃,是燈光和玻璃讓他感到了現(xiàn)在在這間屋子里的四處充溢的被冷落被遺忘被拋棄的激情。燈光豎立著鋒芒,在那些黑色文字和白紙上,在屋里旋轉(zhuǎn)起來,林進一步體會到在明晃晃的刀尖上行走的刺骨的傷痛。黑色的文字象巨大的帳幔冗長的撲掩而來,湮滅著呼吸和眼光,并以一種沉重的質(zhì)感緩緩地滑進心臟腸胃,在他的胸膛內(nèi)攪拌著,就像很久以前,他在一座巨大的建筑工地上看到的攪拌機攪動混泥土一樣,灰色的水泥漿直奔而出,糊滿了攪拌機殼和四周的地面,他很想讓這種東西糊滿這間屋子,糊滿思想。糊滿自己的不幸。然后,久沒有感覺的躺在床上。
可是,還會做夢,天還會亮,也許,還會見到秦。林已經(jīng)開始怕做夢了。這種無窮無盡無休止的大腦夜間的毫無規(guī)律的運轉(zhuǎn),已經(jīng)讓他失眠了。但是,這夢和秦大多沒有直接關(guān)系。此刻,他正躺在床上,他想出了自己要親口對秦說的話:如果你你不再愛我,會讓我陷入怎樣痛苦的境界,我不會裝出痛苦,但我已不敢再聆聽你嘴唇上的聲音。過去的記憶將在你的嘴唇上被風干縮小,杳無蹤跡。但是,時間會把這些留給文字,我將讓文字在白紙上哭泣,讓所有看到這些文字的人也哭泣。
林感到秦將在類似懺悔的故事里與自己分別。因此,他下決心在下面的情節(jié)和敘述里不再觸及她,或者是牢牢的把握住她。他甚至認為應該感謝她帶給他的一切。因為,他想,假如真的把這些思想和情緒當作痛苦,那么,正是這種感情和痛苦激起了他的創(chuàng)作欲望,他不相信痛苦是圓形的輪回,就著這個東西可以回復到從前,就是說,可以讓時間以故事情節(jié)或外殼的形式復活。
“應該相信靈魂,應該相信永生”,“犧牲就是生命”
林相信秦的存在,就在這間屋子的這個時刻,這個念頭很強烈。是的,她就在這間屋子里,就在這些意念和空氣里,在她的嘴唇和懷里,在她沒有流出的暗自哭泣的眼淚,就在這封信里。秦,你就在這里,在我心中值得流傳的詩篇里。你的溫柔,溫柔的令人隱約發(fā)痛的悲傷已經(jīng)占據(jù)了我的記憶。我知道你會離去,我可憐的情人。我永遠永遠都不會忘記。
有那么一瞬間,林出乎意料地感到一種面對無邊無際的潮濕的初春曠野的輕松和空蕩。是的,她應該走,在另一條褐色的風景迷誤的小路上,迂回曲折的回家,回到自己身邊。
他翻身起床,點燃了兩只白色蠟燭。是的,我怕黑夜,怕月光,林自言自語??墒牵耶吘共荒苋绱?,活在憂郁和傷感中。我知道有很多事情要做。
他又習慣地點燃一支香煙,深深地吸了幾口,吐出一串串煙圈,煙圈一整齊的圓形上升,最后,慢慢的消失了。一切都會是這樣,林掂了掂殘余的煙頭,然后扔到墻角。一切東西,有形的、無形的、美好的、傷心的,都會這樣。他抬頭看到墻上的兩幅素描:一幅是耶穌十字架上受難圖,一幅是少女頭部的炭黑鉛筆速寫。
你瞧,他回來了,回到了這兒,從各各他的十字上和那間神秘的墓室,他身上還散發(fā)出死前嘴唇上沾著的被海綿吞噬的醋味,交織著墓室的幽涼清純。但是,這又有什么用呢?你這被稱為基督的耶穌,被釘死在十字架上,可榮譽使你升了天,在天父的右側(cè),將審判末日,死者和生者。目前為止,他還是貼在這兒,貼在墻壁上的黑色符號。
“你信上帝,信耶穌基督”,那是秦第一次看到這幅占了墻壁大半位置的黑色油畫,她感到恐懼、感到惶惑不安。不,應該是面對黑十字架和固定在畫面上耶穌肉體中的寧靜的痛苦和被掩飾被扭曲了的呻吟強烈的震撼了。油畫的顏料在流動,沙漠的干燥,臨死前對生命的占有和擁抱,經(jīng)書中的耶穌是如此的大度、安詳。與其說是體會到生命被毀滅時的恐懼、不安,倒不如重新看到一股充溢著活力與血腥的無形的東西從顏色中崩潰而出。不可抗拒地涂滿小屋。
“復活在我,凡信我的必得永生”,“復活,永生是靈魂。拯救人類的愚昧、無知。引導人們渡向善的彼岸。耶穌就是仁慈、善良、博愛的化身。幾千年過去了,耶穌基督這種犧牲生命和引惡渡善的精神,為人類留下了輝煌的宗教藝術(shù)。上帝并不是萬能的,他只是人類思想中仁慈和善良的最寶貴部分。他創(chuàng)造了痛苦、歡樂、絕望、希望贊美詩和流浪者歌謠,創(chuàng)造了正義和邪惡,真理和謬誤,最重要是他創(chuàng)造了墳墓,屹立于人們重返家園之前,他為人類設置了陷阱坎坷于通往自救的路上。
信仰時代、騎士時代是人類歷史對基督宗教的垂青??墒?,永遠不會回來了。但丁,多么了不起的靈魂的偉大化身,他走出了迷茫,把赤裸裸的靈魂的境遇真實而無可替代的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如果這里的地獄多少還具有從外部對人進行懲戒的預示的話,如同法律對罪犯必須實施懲罰一樣,但是,更多的時候,我們沒有犯罪,我們?yōu)槭裁匆玫鬲z作為我們必須得救的相對面來確立它自身的可能性和必要性呢?原罪是存在的,但這里的原罪并不是象基督教義所說的,由于亞當夏娃偷吃知識樹上的禁果有了智慧和廉恥之心而必須遭受上帝的懲罰,生命的原罪在于認要確認自身存在的價值與意義,選擇愛與被愛的權(quán)利,他指望成為自身的立法者并且必須承擔為此所要付出的一切代價,這無疑是冒險是對至高無上的造物住的懴越。因此個體是無罪的,他唯一的罪在于他的誕生所要克服的死亡之恐懼。
艾略特在《荒原》勾勒出人的精神處境是但丁地獄篇的現(xiàn)代注腳。他們畢身都在拯救人類靈魂的途徑與可能,他們在他們的作品里得到了永生。他們的作品是熠熠閃光的豐碑,矗立在時間的長河中,成為特定時代文明的代稱。多么了不起的杰作,人的激情與靈魂得到了升華,可是,高峰背后的陰影,就注定散落在我們面前。比黑暗更恐怖,靠我們的生命體驗和每時每刻運轉(zhuǎn)的思想,可以觸及那些高聳入云的峰巒。那是進入悲慘的地獄之路,是進入永劫的人群的道路?,F(xiàn)在,這一幅畫的唯一價值就是提醒林清楚的意識到這一點:只有獻身,才能永恒?;浇痰膬r值并不在于它的經(jīng)文,而在于曾經(jīng)生活在人類中的耶穌的那次受難。因此,藝術(shù)的價值就在于犧牲肉體的有限生命而創(chuàng)造出另一個無限的生命,也就是為藝術(shù)殉道。藝術(shù)家的全部生命在于他的作品,當他的作品一旦蘊含了他現(xiàn)實的生存狀態(tài)所不能超越的高度時,他的生命也就完結(jié)了,升華到了另一種境界。
這時,他的意識中清晰地出現(xiàn)了一系列名字:葉賽林、海明威、川端康城、海子、王國維。這些以自殺和藝術(shù)來完結(jié)自己生命的人已經(jīng)靠近十字架。可是,我,林,你的藝術(shù)還沒有找到一種能準確的表達內(nèi)心意識的形式,生命體驗還不深刻,還沒有達到獨特的程度。你也想自殺,你死了又有什么用呢?這個世界與你完全是另一種關(guān)系,你生活的不很輝煌,也不是最暗淡無光,瞧,這就是你的真實境遇,在夾縫中,非此也非彼。死亡的毒刺根本沒有觸及你,地獄的勝利也遙遙無期。你拿自己怎么辦?你選擇寫作,或者寫作選擇你,完全是因為你感到在如此想象無法達到的彼岸,竟有這么一個空間容納你、理解你、支持你、熱愛你,那些都是有靈性的,這幅耶穌受難圖喚起了他們的靈性。桌上堆著零亂的稿件,幾個札記本和一些翻開的書。秦就在那些蒙上了薄薄灰塵的稿件里向我慰問,并用手指觸摸額頭。
我還是每天應當這樣寫點東西,關(guān)于秦、關(guān)于自然、關(guān)于日常生活、關(guān)于個人生活的思緒。我知道有些作品是寫給她的,但時間在嚴酷的修正它們,我也在不斷的涂改和換詞,同真正的原型,相去甚遠。但是,我不允許自己過分坦率的披露自己的感受和臆造過去,這樣會傷害同我的感受有直接關(guān)系的人們。我盡量讓血肉相關(guān)的熱氣騰騰的尚未完全冷卻的東西慢慢接受冷處理,代之以平靜之后的廣闊,把這種個別情形提高到大家都熟悉的感受上去。我覺得我應該盡力達到使人精神升華的境界,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人的精神的共同感受吧。
最后聽到那古舊而破響的鐘聲,聲音清新、活潑,充滿了溫暖和喜悅,久遠以前的激情自由而渾厚,從鐘聲中飄出明亮的雀躍的語言,在空氣里自由的飛翔,每一次輕微的震顫都那么富有靈性,長驅(qū)直入內(nèi)心深處,秦、自己都如一些影子在努力隱退,鐘聲掩蓋了一切,小屋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鐘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充滿了整個空間。
2014-8-19 整理于內(nèi)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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