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永遠無法通過一個人現(xiàn)在的樣子，知道他內(nèi)心的往事。
那是2006年，38歲的馬東沒有了父親。
父親去世幾年之后，馬東做了一個夢，夢里，父親對他說：我今天才真正走了，很高興和你做一世父子，有緣再聚。
2012年，44歲的馬東辭去了在央視的工作。高歌猛進的事業(yè)，解決不了生命中的太多疑惑。每個人，都要作出某種選擇。
央視管理層、兩屆春晚導演、知名欄目主持人……這些，他都不要了。
后來，《奇葩說》《樂隊的夏天》《一年一度喜劇大賽》，讓他爆紅于流量，也受困于流量——他應該對這些早已有了免疫，畢竟，他已親眼見過父親掌聲雷動的華年，也見過他落寞無措的晚年。
2006年過去了，他一定，很想他。
新的一年開始了，一個人的道路，只能自己走下去。
至于是迎來掌聲還是噓聲，那都將成為歲月里的花絮。
制作《一年一度喜劇大賽》這檔節(jié)目，并不是馬東的本意。
那是2020年的秋天，米未公司制作的一檔音樂綜藝剛剛送走了炙熱的夏天，米未的幾個合伙人坐在一起，討論接下來要做的綜藝類型。
有人支持接著做音樂，趁熱打鐵，再創(chuàng)輝煌——這也是馬東的選擇，但也有人話鋒一轉(zhuǎn)，想挑戰(zhàn)一個新的領(lǐng)域：喜劇。
畢竟，公司里坐著這么一個“喜劇大師之子”，也是有這個底氣的。
說服馬東的過程十分簡單。
合伙人內(nèi)部舉行了一場“辯論賽”，各自觀點的人自發(fā)地形成團隊，擺事實、講道理，誰把對方辯到啞口無言，誰就贏了——作為公司創(chuàng)始人的馬東，堅定地選擇了音樂。
而結(jié)果是，經(jīng)過了9個月的籌備，《一年一度喜劇大賽》播出了。
《一年一度喜劇大賽》片頭
這可以說是2021年年末，最具討論度的綜藝節(jié)目。
沒有專業(yè)限制，更少見煽情戲碼，馬東上來就對參加比賽的演員們說：“只要你能獲得觀眾掌聲，你愛干嘛干嘛。”
于是，在那個世界即將變得金黃的秋天，喜劇的春天反而來了。
不同于大眾熟知的相聲、小品，這個節(jié)目告訴觀眾：喜劇可以是任何形式。
比如，第一個引起關(guān)注度的作品《互聯(lián)網(wǎng)體檢》，是一個Sketch（素描喜?。?，就是將一個笑點不斷升級的玩法。
掃臉識別之后個人信息一覽無余，大數(shù)據(jù)時代沒有秘密；正式體檢之前得先看一段廣告，想要跳過廣告就得開通會員；抽血的時候只扎不抽，想要完整的抽血體驗需要下載APP……精準拿捏了被各種APP的隱藏消費激怒的網(wǎng)友。
此外，還有音樂劇、漫才、小丑戲，甚至，就是單純的、毫無意義的好笑。
第一季作品《父親的葬禮》
馬東在節(jié)目中說，“喜劇是一面鏡子”。在日后的采訪中，他也強調(diào)，“照見時代生活的某一個側(cè)面，讓觀眾可以從中釋放焦慮情緒、思索一些命題，喜劇的意義就顯現(xiàn)出來了”。
在亂麻一般的生活中，很多人把喜劇當成酒在喝。
在這樣的語境加持下，足夠好笑的《一年一度喜劇大賽》，獲得了成功。
那段時間，網(wǎng)友們將馬東在比賽中的點評金句截圖傳播，感慨他對于綜藝制作的辛辣眼光，鋪天蓋地的輿論走向是：不愧是馬東。
就連李誕也在節(jié)目中直言：“米未是我的大學?！?/p>
一年之后，第二季的大幕拉開，觀眾們早就被吊足了胃口。只是，眾口難調(diào)。
在豆瓣上，僅僅有57%的觀眾給出了好評，長評區(qū)更是擠滿了長篇闊論，指責它“失去了初心”。相比于第一季93%的好評率，馬東的綜藝光環(huán)，似乎失靈了。
但跳脫出數(shù)據(jù)來看，這檔節(jié)目是否真的沒有可取之處呢？
時間回到2019年的夏天，這也是屬于樂隊的夏天。
《樂隊的夏天》總決賽的那一晚，有兩個姑娘坐在觀眾席，看著舞臺上絢爛的煙花，眼睛里全是羨慕。劉勝瑛問旁邊的金靖：“即興喜劇的夏天，什么時候可以來？”
金靖的回答是：“可能永遠都不會來了。”
彼時，劉勝瑛正被迫轉(zhuǎn)向喜劇的幕后工作，找不到露臉的機會，金靖好一些，卻也擺脫不了“綜藝咖”的標簽。
直到一年之后，她們等到了“喜劇大賽”。
在第一季中大放光彩的蔣龍，曾也只是個“腰部演員”，最知名的代表作，是豆瓣評分2.2分的《逐夢演藝圈》。在參加這個比賽之前，他已經(jīng)在考慮轉(zhuǎn)行。
到了第二季，新面孔的比例依舊沒變。
最出圈的“少爺和我”組合中，主演鑫仔曾在第一季的淘汰賽中就被淘汰；擅長“獨角戲”的演員李逗逗曾做過群演、上過《奇葩說》，為了生存，在北京搬了十多次家，最終，他們走向了這個舞臺。
第一季選手 蔣龍
在第一季決賽中，馬東將業(yè)內(nèi)知名的制作、出品等公司的代表請到了節(jié)目現(xiàn)場，為臺上的演員與編劇們，安排了一次特殊的“面試”。
編劇六獸創(chuàng)作的多個作品被稱贊，收到了壞猴子影業(yè)遞來的橄欖枝，邀請他參與電影創(chuàng)作；檸萌影業(yè)的陳菲更是直接在現(xiàn)場向演員王皓與史策遞出了電視劇《二十不惑2》的合作合同。
正午陽光的董事長侯鴻亮說：“我看過的綜藝不多，但我發(fā)現(xiàn)我看過的綜藝，基本上都是馬東做的?！?/p>
這種駕輕就熟的綜藝效果與骨子里悄無聲息的理想主義，被馬東歸功于：遺傳。
第二季結(jié)尾換成了“導師的一句承諾”
在馬東的記憶中，父親馬季很少會有笑臉——與他在公眾面前幽默風趣的形象截然不同。
溫情與寵溺，似乎很少出現(xiàn)在這對父子之間。
1968年，恰是馬季人生中最難的一段歲月。因為一些莫須有的罪名，他被扣上了帽子，每天最忙的就是挨批、挨斗。
萬般無奈之下，馬季的妻子回到了老家哈爾濱待產(chǎn)，生下的兒子就是馬東。再之后，馬東一直被寄養(yǎng)在別人家中，直到長到三歲半，父親才把他接回了家。
彼時，馬東看著出現(xiàn)在眼前的陌生人，喊出口的第一句，是“叔叔好”。
馬季與兒時馬東
總有人會問馬東，小的時候有沒有因為父親的身份，享受過什么特權(quán)，馬東的回答永遠都是：“有一個，這個特權(quán)就是你爸很忙，沒功夫搭理你。”
小學五年，父親從來沒有給他開過一次家長會，只在馬東闖禍后，被老師請過一次家長——這段唯一的經(jīng)歷被馬東稱為“有可能是我的小學老師想見我父親一面，所以我爸才去的”。
這也是父親唯一一次打他，當著老師的面，給了馬東一記耳光。
彼時，馬東在育民小學上學，學校里一大半都是廣電員工的子女，幾乎全學校都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馬季之子”。
因此，馬東時常被高年級的學生“劫持”，架著他的脖子，拐到磚垛后面，逼著他說上一段相聲——他并不會說，最后要百般求饒，才會被“釋放”。
馬東與父親
盡管不曾學過相聲，在耳濡目染之下，馬東對相聲也算得上精通。
他會背傳統(tǒng)的相聲小段，還能讀懂相聲文本的結(jié)構(gòu)與效果，但他也知道，父親并不喜歡他與相聲產(chǎn)生關(guān)聯(lián)。
父親會在馬東聽相聲的時候，趕他回房間寫作業(yè)，也會在飯桌上，突然對兒子說：“長大以后干點別的，別說相聲，沒出息?！?/p>
馬東也始終，不被允許去到后臺，觀看父親的演出。
父親一次次推他遠離自己的行當，但現(xiàn)實是，在旁人眼中，相聲大師的光環(huán)卻始終扣在馬東的頭上。
小男孩心氣高，為了摘下這個“星二代”的帽子，馬東索性選擇了離開。
馬東與父母
1986年，18歲的馬東，花了三萬元人民幣——父親的全部積蓄，去到了澳洲留學。
出了機場，面前是高樓大廈的悉尼與時髦靚麗的外國人，馬東穿著牛仔褲與皮鞋，搭配得不倫不類，他形容自己當時就是“聾子、瞎子和啞巴”，與這個外表光鮮的國家格格不入。
他在澳洲待了八年，為了讓自己活下去，他幾乎打過所有的工。
早上去做清潔工，然后去上學，晚上去餐廳打工，假期的時候，還要去揉皮子——袋鼠睪丸袋，這是制作澳洲傳統(tǒng)零錢包的材料。
他至今仍記得當時的手感，“毛絨絨的，不是一種很舒適的感覺”，就像是他處于社會邊緣的人生，“舒適”一詞與他毫無關(guān)聯(lián)。
馬東與父親
1993年，馬東25歲，父親馬季來到澳洲參加春節(jié)華人演出。
彼時，馬東已經(jīng)七年沒有見過父親了，他特意請了假，跟著父親到處趕場演出，跑了好幾個城市。
他看到了商場的光鮮、霓虹的閃耀，與往常自己生活的澳洲全然不同。也是在這個時刻，他坐在臺下看著父親的演出，突然覺得，父親的相聲竟然這么好看。
他知道，是時候回國了。
在澳洲留學期間，馬東學的是計算機專業(yè)，畢業(yè)后在科技公司上了幾年班。
閑來無事的時候，他會去唐人街租錄像帶，偶然之間，看到了一張光碟：中國臺灣的主持人胡瓜主持的《金曲龍虎榜》。
馬東眼前一亮，新世界的大門猛地打開：“原來這樣也可以混飯吃，這也是一個可以安身立命的職業(yè)，我好像也能做到?！?/p>
未來，仿佛就在這不經(jīng)意間，拐了個彎。
馬東舊照
回國之后，馬東并沒有找到直接轉(zhuǎn)行的機會，于是去到了北京電影學院念書，這次，他學的是電視專業(yè)。
上學期間，他開始跟著各個電視劇組實習，畢業(yè)之后還開了一段時間的廣告公司，每天通宵打麻將，晨昏顛倒，睡到下午起床。
碌碌無為的日子過多了，馬東自己也覺得沒勁，干脆報名了支教，準備去貧困山區(qū)做貢獻去。
恰在此時，一個機會觸到了他的眼前。
1998年，湖南電視臺籌辦了一個叫《聚義堂》的綜藝節(jié)目，需要一個男主持人，在朋友的推薦下，30歲的馬東拿起了話筒。
但與想象中的游刃有余不同，馬東站在舞臺上手足無措，被臺下的導演大罵：“這人是個棒槌”。
馬東很沮喪，覺得自己或許不是個干主持的料。
當時是中央電視臺的《實話實說》最火的時候，湖南衛(wèi)視也想制作一檔談話節(jié)目，馬東嗅到了這個機會。他給節(jié)目的制片人寫了一封長信，成為了這個團隊的一員。
恰在此時，在湘西溆浦，有9個結(jié)拜的混混，合伙撫養(yǎng)了一個被丟到街上的女嬰，人生因此而改變，故事極具話題討論度。
馬東找到了這幾個人，進行了采訪，想要探討話題背后所折射出的社會屬性，《有話好說》的第一期錄制，就這樣開始了。
這檔節(jié)目做了83期，每周播出一期，整整播了一年半的時間，直到，他觸到了一條線。
《有話好說》節(jié)目組 馬東（左二）
事情的起因要回到三年前。1997年，一部名為《他他她她的故事》的描述同性戀群體的小說集在中國香港出版，第二年，“認識同性戀”這一話題開始持續(xù)發(fā)酵，彼時，同性戀還被社會普遍認為是一種病。
2000年，馬東邀請了兩位同性戀者以及學者李銀河一起，在《有話好說》的節(jié)目現(xiàn)場，與觀眾一起探討對同性戀群體的認知。
風波從臺下的觀眾席開始，在節(jié)目錄制期間，就有觀眾高喊“惡心”，擔心“節(jié)目播出之后，全社會都搞同性戀去了”。
馬東卻在節(jié)目最后總結(jié)道：“我覺得在一個健康和開放的社會里面，不應該有任何事情，它明明是客觀存在，卻有必要大家都對它視而不見的。”
于是，這期節(jié)目播出之后，《有話好說》也戛然而止。
《有話好說》的最后一期節(jié)目
馬東難以接受這個結(jié)果。
那一年，32歲的馬東當著節(jié)目組制作團隊的面掉了眼淚，“當時就年輕，覺得我又沒做錯什么，這是一種直路，為什么必須要彎掉？”
但這也是他最后一次，與現(xiàn)實較勁。
幾年之后，同樣的劇情在他之后制作的節(jié)目中接連上演，僅《奇葩說》就有多期內(nèi)容因為題材敏感而下架，而此時的馬東卻已換了說辭：“天下沒有無邊的舞臺，你找到舞臺的邊界這樣才最好，因為你這樣更安全，你省得跳到舞臺下面去?！?/p>
當然，這是后話了。
馬東（左）舊照
2001年，深受打擊的馬東，離開了湖南臺，回到了北京。
恰好《挑戰(zhàn)主持人》需要一個補位的主持人，邀請遞到了馬東手上。但節(jié)目剛錄了四期，馬東受不了了，他找到了負責人金越，說自己真的干不了綜藝了。
金越回復他：“我就是要擊碎你，有什么不能干的？”馬東只好硬著頭皮干下去，漸漸地，卻也開始做得有模有樣。
馬東在《挑戰(zhàn)主持人》
2004年，央視的新欄目《文化訪談錄》公開招聘制片人，馬東贏得了這個機會。
這是中央電視臺第一檔文化類的訪談節(jié)目，但比節(jié)目本身更有話題度的故事是，馬東在節(jié)目中，旗幟鮮明地“懟”了做客的嘉賓——彼時正紅得發(fā)紫的暢銷書作家，22歲的郭敬明。
“如何解釋《夢里花落知多少》與莊羽創(chuàng)作的《圈里圈外》有這么多巧合呢？”
“你覺得在文學上，尤其是在你這個年紀的文學創(chuàng)作上，是不是可以容忍借鑒和模仿？”
現(xiàn)場的氣氛隨著馬東的提問越發(fā)緊張，郭敬明最后情緒失控，暫離了現(xiàn)場。
雖說如今郭敬明的抄襲早已蓋章定論，但在該期節(jié)目錄制的2005年，場下坐滿了郭敬明的粉絲。如今，原版的視頻已經(jīng)在全網(wǎng)下架，但當年的一則報道描述了當時的現(xiàn)場情況：
“除少數(shù)觀眾對兩書相似的問題繼續(xù)追問外，許多觀眾表達了對郭的傾慕，表示'郭敬明抄得這么好，又這樣暢銷，說明他有才華’。當馬東詢問有多少觀眾認同這種觀點時，現(xiàn)場大部分學生觀眾舉起了手?！?/p>
但馬東沒有退縮，“如果一個重大話題需要媒體表達立場、發(fā)出聲音，任何一個媒體都不會考慮批評是否會得罪人。”
《文化訪談錄》做出起色之后，馬東有了一個新的念頭。
他想以自己的職業(yè)身份與父親來一次正式的對話，也是想向父親證明，自己已經(jīng)長大了。
2005年，馬東逼著自己，去邀請了父親馬季，做客自己的新節(jié)目。
父親聽完，猶豫了很久，一方面，兒子很少求他，尤其又是工作的事情；另一方面，他或許也確實想看看兒子在工作上的表現(xiàn)。
最后，在《文化訪談錄》的現(xiàn)場，父子倆并肩坐了下來，暢聊“關(guān)于相聲傳播方式的改革”。
節(jié)目播出之后，許多節(jié)目向兩個人拋來了邀約，力爭兩個人再次同臺。但父子倆無一例外，選擇了拒絕，“這是我們兩個人的默契，盡量不在一個舞臺上出現(xiàn)，讓我們兩個人的工作分得開一點”。
但彼時的馬東或許沒有想到，更大的分別，就在不遠的將來。
“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肯白發(fā)向人間”。
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馬季漸漸淡出了藝術(shù)舞臺，在家中，有時偶然地路過了鏡子，他還會被鏡子中的自己嚇一跳。
他看著鏡子中的馬季，頭發(fā)花白，老態(tài)龍鐘，記憶中那個鮮衣怒馬、嬉笑怒罵的相聲大師，在腦海中的印象不斷淡去。
“一個演員老了以后，不愿意看自己的樣子。他不愿意上臺，尤其是不愿意上電視，不愿意讓更多的人看見他老了以后的樣子。”馬東說。
馬季（中間白衣服）早年在餐車上給人演出
但不上舞臺了，不代表馬季就閑下來了。他曾在采訪中用“十六字箴言”描述自己的晚年生活——
以玩為主，玩中找錢，玩錢結(jié)合，有錢就玩。
全國各地的朋友都在邀請他，馬季就開始去各地游玩，與相聲愛好者們一起研究相聲本子，寫了好多相聲小段。
直到2006年，馬季突然對兒子馬東說：“我覺得我有點老了，我應該過一些不那么跑的老年生活了。”
兩天之后，馬東就接到了母親的電話：“你父親不行了?！?/p>
掛了電話，馬東立刻開車往家趕，一個小時的路程走過，他沒有見到父親最后一面。
父親臉上沒有痛苦，只是安詳?shù)钠届o——這個表情記在馬東的心里，記了許多年。
這一天是12月20日，馬季離開了他熱愛的人間，享年72歲。
在先生的追悼會上，近百名文藝界名人和數(shù)千群眾自發(fā)來到現(xiàn)場為他送別，有人扯著條幅，有人懷抱鮮花，還有人，帶著與馬季先生生前的合照——
一位70歲的老人抱著懷里的照片和周圍的人講解：“當時拍照的時候，本來讓馬老站最中間，可他執(zhí)意要我站中間，說我是大學老師，是最受尊敬的人?！?/p>
作為兒子的馬東，只是靜靜地為父親申請了一面黨旗，覆蓋在他的身上，他記得父親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我是黨的文藝工作者。
他覺得，父親應該是喜歡這個送別的。
馬季早年與工廠廚師合照
父親去世之后，馬東辭掉了《挑戰(zhàn)主持人》的工作。
他害怕自己站在臺上，周圍人都要勸他“節(jié)哀”，他不自在，也不愿意聽，“畢竟還是一個娛樂的節(jié)目”。
三年之后，馬東做了一個夢，夢里是父親那張熟悉的臉。父親對他說：“我今天才真正走了，很高興和你做一世父子，有緣再聚?！?/p>
再往后，在采訪中提到自己“星二代”這個身份，他不再想著逃離、撇開，他認真地告訴記者：
“這不是困擾，而是幸運。”
馬季（中間黑衣服）早期演出
經(jīng)常有人問馬東：“你們?yōu)槭裁床蝗ベI國外的版權(quán)作品？”
而馬東的回答是，“為什么要去買版權(quán)？”
2012年，44歲的馬東離開了央視。
彼時，他已經(jīng)在央視做到了管理層，擔任了兩屆春晚導演，所有人都覺得，他會在央視發(fā)光發(fā)熱，直至退休，但馬東說：“我覺得自己能做的事情已經(jīng)做完了”。
馬東在央視時期
第二年，45歲的馬東宣布加盟愛奇藝，擔任首席內(nèi)容官一職。
進入網(wǎng)絡(luò)平臺，被馬東形容為自己是在一輛高速列車上，扒著欄桿，在底下狂奔，“有太多我不懂，但我確實想要知道的東西”。
當時的同事也曾對外展示過這個局促的馬東。
同事說，一開始，大家都覺得“這是一個老人家”，不愿意和他說話，馬東就會主動來湊近乎，接水的時候也來聊天，玩游戲的時候也要摻和一腳。
他十分喜歡與年輕人混在一起，哪怕聽到的都是年輕人對他的嫌棄，“每天被他們諷刺，是一種特別賤兮兮的快感”。
一天，馬東與高曉松在一次聚餐中喝醉了酒，因為一件事爭論不休，高曉松突然感慨：“哎，像咱們這樣的'大噴子’弄一個辯論節(jié)目挺好的。”
馬東猛然意識到，為什么不可以呢？
“主流媒體傳遞出來的聲音與價值觀必須是正能量。我們知道正能量是好的，但有時想的會與這些不太一樣，我們還會有其他觀點。我們想要表達的是真實的聲音，而不只是一種?！瘪R東當時的同事牟頔在之后的采訪中補充道。
于是，他們決定制作一檔辯論節(jié)目，目標人群就是活躍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的“泛90后”。
天南海北的“大噴子”被他們挑選出來，一檔別出心裁的語言類節(jié)目由此產(chǎn)生，這就是《奇葩說》。
馬東在《奇葩說》中
《奇葩說》的成功，可以說是現(xiàn)象級的。
從2014年11月底上線之后，這檔節(jié)目走過了七季，談論了無數(shù)個話題，涉及到社會、兩性、倫理、職場等等方面，引人發(fā)笑，也誘人深思。
而在《奇葩說》中，馬東的作用至關(guān)重要。
因這個節(jié)目走紅的肖驍就曾說：“這節(jié)目沒變成一個嚴肅的辯論節(jié)目，最大的功臣是馬老師?！?/p>
他講著葷段子，敲著小木魚，像一根定海神針，見招拆招，將節(jié)目效果處理得圓滑且有趣。但在某些時刻，你又能看到他骨子里的溫良。
羅振宇說：“臟話是人的情緒到了盡頭?！瘪R東卻說：“人的情緒到了盡頭是沉默?！?/p>
柏邦妮在節(jié)目中感慨：“心里全是苦的人，要多少甜才能填滿?。俊瘪R東卻告訴她：“邦妮，你錯了，心里有很多苦的人，只要一絲甜就能填滿?！?/p>
輕巧之間，就能窺見他的本事，也似乎，可以看見他被深藏著的，理想主義。
“你（在社會上）看到了很多荒誕和不合理，那有沒有合理的解法，或者僅僅是探討，這個荒誕是怎么來的?！?/p>
盡管，他對外的說辭始終是：我就是想做一個綜藝節(jié)目。
馬東在《奇葩說》中
2019年，馬東推出了新的節(jié)目，《樂隊的夏天》。
事后他在采訪中回應過節(jié)目的出發(fā)點，“我覺得對于所有已知的和存在的東西，都應該重新提出置疑和問號，這東西叫搖滾精神吧，或者是搖滾精神的一種吧?！?/p>
于是，他想要去看一眼樂隊的生活，哪怕，他先天五音不全，對音樂一竅不通。
在這檔節(jié)目中，他并不在乎自己的權(quán)威被挑戰(zhàn)，只是作為一個入門者，大搖大擺地拋出一些最基礎(chǔ)的疑問——就像是大部分的節(jié)目觀眾，去體會樂隊與生俱來的傳染力。
馬東感受到樂隊的魅力，就意味著觀眾也會喜歡上這個節(jié)目，進而喜歡上表演的樂隊，這就是他的作用所在。
“你讓我回想說，《樂隊的夏天》的調(diào)性到底是什么，到現(xiàn)在我也說不清楚?！钡R東隨后又提起了一個畫面。
那是在《樂隊的夏天》第一季的現(xiàn)場，刺猬樂隊唱了一首歌：《火車駛向云外，夢安魂于九霄》。
這是樂隊在解散的飄搖時刻，由主唱趙子健創(chuàng)作的一首歌曲，他在舞臺上撕心裂肺地唱：“一代人終將老去，但總有人正年輕”。
誰知，彈著彈著，吉他出了問題，最后，他氣得將手中的吉他，砸向了身旁的架子鼓。
馬東回憶起那個瞬間，他說：“在這一刻，我感覺這個節(jié)目內(nèi)在的東西出來了，矯情一點說，就是真實的力量?！?/p>
《樂隊的夏天》成為了那個夏天最火爆的綜藝，節(jié)目的總制片人興奮地說：“我真正開心的地方不是賺大錢，而是讓樂隊的生態(tài)變好一些，很多人現(xiàn)在知道live house了，知道除了電影院我們還能去那里。”
前后的對比是鮮明的。
刺猬樂隊的主唱趙子健曾多次談起自己的程序員本職，因為音樂節(jié)的收入入不敷出，他不得不堅持工作——后來，為了參加這檔節(jié)目，在工作與夢想之間，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辭職。
Click#15單靠樂隊的收入1個月也只1000來塊錢，連打車費都要和節(jié)目組摳摳索索地計較。而第一季的黑馬樂隊九連真人在參加比賽之前，還都是縣城里的小學教師，貝斯是借來的，鼓手是臨時請的。
最終，他們都在這個夏天，閃起了光。很多觀眾在這個夏天才意識到，原來中國的搖滾，始終沒有停止沸騰。
在2017年的一次訪談中，許知遠曾問馬東，你喜歡這個新時代嗎？
“喜歡?！瘪R東非常堅定地說了三遍。
許知遠接著追問他為什么，馬東的眼睛轉(zhuǎn)了幾圈，吐出一句：“我沒那么自戀”。哄堂大笑。
這場訪談似乎可以看作是一位文人與一位商人的價值觀沖突。
許知遠問馬東，有沒有感到娛樂節(jié)目有很明顯的粗鄙化的傾向，而馬東的回答是：“我們精致過嗎？”
在馬東的觀點中，這個世界大約只有5%的人有積累知識的愿望，剩下95%的人就是在生活，而娛樂是人的先天本能。
“我們住在山洞里的時候，在墻上畫畫。難道是為了名垂青史？它就是有趣，它就是娛樂自己?！?/p>
娛樂是粗鄙的，精致的是文化，文化是古代僅占少數(shù)比例的知識分子們沉淀下來的結(jié)果。
馬東目前只想讓這95%的人快樂，至于會不會形成一種文化，要等到歷史來評說。
這檔對話曾引起過軒然大波，在許知遠這個書店老板的襯托下，馬東不可避免地，被貼上了世俗的標簽。
有節(jié)目因此譏諷他是“犬儒主義”，斷章取義地認為他在阻隔這95%的普通人向往精致的路，是徹頭徹尾的、利己的、虛偽的商人。
馬東從頭至尾，沒有任何回應——“被誤解是表達者的宿命”。
在這檔節(jié)目中，馬東罕見地再次提到了父親。
許知遠問他：如果您父親看到《奇葩說》，他會有什么感覺？
馬東想了一下，說：“他應該不會喜歡吧，他會覺得有點鬧?！比缓?，他模仿父親的語氣，笑著說：
“你們在語言當中夾雜的烈度這么大，真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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