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意大利舉辦遠東文學會,四位中國作家受邀:
余華(代表作《活著》)、莫言(代表作《紅高粱家族》)、王朔(代表作《動物兇猛》)、蘇童(代表作《妻妾成群》)。
從左至右:余華、莫言、王朔、蘇童
四人中只蘇童會說英語,但水平不高,王朔的評價是能不說盡量不說。
這一路,蘇童負責對外關系,王朔負責財務支出,余華和莫言最沒用,專心當拖油瓶。
到了威尼斯,四人整日窩在旅館打牌,既不出門也不準備演講內容。
待到上場演講,談如何走上文學之路,便開始打嘴炮:
余華說,不愿意做牙醫(yī),想睡懶覺,想不上班才寫作;莫言說,當哨兵時想弄雙皮鞋,苦于沒錢才寫字賺稿費;王朔的理由也差不多,總之不靠譜不正經(jīng)。
余華
三人說完輪到蘇童,他死活不愿上臺。
最后還是上去了,蘇童說考上北京師范大學,在大學里愛上文學然后開始寫作,下臺后腸子都悔青了:
“我太蠢了!我怎么會說我熱愛文學才走上文學道路!我應該也跟你們一樣瞎編一個!”
太欺負老實人了。
這些大佬間的軼事經(jīng)由余華一抖,活潑如段子。
這不,《一直游到海水變藍》上映,片中主角之一余華因為“嘴”登了三輪熱搜:
#被余華笑死#
#余華是個脫口秀演員吧#
#余華是被寫作耽誤的喜劇人吧#
好,今天咱就聊余華,聊他冷酷的筆觸和能嘮的嘴。
>>>>脫口成秀
余華到底是怎么走上文學之路的,That's a question。
1977年、1978年,余華連續(xù)參加兩年高考均落榜,年方十八,被安排到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當牙醫(yī),其實他根本沒學過。
巧了,他師傅也沒學過,他師傅的師傅也沒學過。
手藝相傳,全靠實踐。
上班第一天,師傅演示一遍拔牙,下一顆牙就讓余華親自拔,幸好,那顆牙搖搖欲落,不拔也快掉了。
依莫言的調侃:
余華作為牙醫(yī),只學會拔牙沒學會鑲牙,結果把鎮(zhèn)上能拔的牙都拔了,最后無牙可拔,才轉戰(zhàn)文壇。
余華則在散文里寫,“人的嘴巴是世界上最沒有風景的地方”,實是干厭了拔煩了。
那時,摸魚青年余華常立于臨街的窗前。
他看到文化館的職工整日在大街上游手好閑地瞎逛,他很納悶這群人怎么老玩不工作,后來人家如實相告,瞎逛就是他們的工作。
余華一聽:“這樣的工作我也喜歡!”
進文化館要有才藝,作曲繪畫寫作,只最后一項余華沾點邊。
那就動筆吧。
剛開始,余華胃口很大,先給《人民文學》和《收獲》投稿,退回后將信封翻面,膠水一粘,貼上郵票,再寄給《北京文學》《上海文學》,又退回來,就投省級刊物,還不成,則投地區(qū)級文學雜志。
如此周而復始。
后來《北京文學》打來電話,他的三篇稿子被選中,雜志社讓他立馬啟程去北京改稿,余華先到上海,后買火車票一路站到北京。
編委的要求是修改結尾,將結尾改光明,余華討價還價,我改光明就給我發(fā)不?編委點頭。
余華:“行,你只要給我發(fā)表,我從頭到尾都可以給你光明?!?/span>
余華從北京回來后便成了名人,恨不得掛條橫幅“該縣去北京改稿第一人”,工作調動也隨之安排好。
他第一天去文化館上班,故意遲到倆鐘頭,卻發(fā)現(xiàn)自己竟還是第一個到的。
不由暗喜:“這地方算來對了!”
幸福生活自此開啟。
余華每天睡到中午才起,然后在街上游蕩,實在找不到人一起玩,才回家開始寫作。
八十年代,魯迅文學院召集學員,余華與莫言住同宿舍。
兩人相愛相殺多年,友誼維持至今。
余華在北京寫《許三觀賣血記》時,莫言在高密寫《豐乳肥臀》,經(jīng)常通電話瞎聊,因為他們都沒人說話,實在無聊。
有次,余華打過去,待好久才有人接,原來莫言碼字之余,還在院里跑步鍛煉。余華講寫作對體力要求高,但他比莫言年輕五歲,可以不用跑步。
莫言:“你禮貌嗎?”
這話史鐵生也想問。
馬原回沈陽后,余華、莫言、劉震云與史鐵生坐綠皮去看他。
那是史鐵生少有的長途跋涉,三人將史鐵生扛上火車,等到了沈陽就由馬原一路背著。
一行人在籃球場搞足球賽。
最損的是選史鐵生當守門員,輪椅隔那一放,人往那一坐,對面是沈陽文學院的學生,都不敢踢了,生怕踢著史鐵生。
只剩余華這幾人瘋狂進攻。
當時沈陽文學院在農村,這群人晚上又去偷黃瓜,找到口大缸洗洗涮涮,再拿給史鐵生吃。
史鐵生說那是他吃過最新鮮的黃瓜。
余華:“可不嘛,從摘下來到吃沒超十分鐘。”
2018年,余華參加《朗讀者》,剛開始還有點緊張拘束,后來放開了。
他告訴董卿自己認識的漢字不多。
董卿:?
余華:“評論家們都贊揚我的語言簡潔,那是因為我認識的字少?!?/span>
余華就這性格。
人問他:“法國作家和中國作家間最大的區(qū)別?”
余華回:“法國作家用法語寫作,中國作家用中文寫作。”
記者采訪:“你怎么看2018年《活著》單本銷量破200萬冊?”
余華:“一個中學老師告訴我,他九十年代上中學的時候,他老師讓他讀《活著》,現(xiàn)在他當老師,還讓學生讀《活著》,感謝語文老師!偉大的語文老師們!”
基操勿6。
學者許子東曾問過余華《活著》的版稅收入,余華沒直說,只言“我靠《活著》活著”。
>>>>死亡行走
余華的父母都是醫(yī)生,一家人就住醫(yī)院里。
他家對面就是太平間。
太平間沒有門,公用的廁所也沒有門,因為門只要一安,半夜就會被人扛走,隔幾天就被做成家具。
南方夏天天氣炎熱,睡覺醒來,涼席上是成人形的汗?jié)n,有次余華溜進太平間睡午覺,他丁點兒不怕,一覺睡得踏實。
多年后,他讀到海涅的一句詩“死亡是涼爽的夜晚”,恰如當時。
余華自幼目睹死亡。
失去親人的哭聲經(jīng)常將他吵醒。
每隔幾天就看到護士提著割下來的腫瘤之類,倒進邊上的池塘,夏天時,他看到蒼蠅像地毯一樣把它鋪滿。
國人“忌談死”的傳統(tǒng)便在他這失效了。
如果你著迷于暴力美學,一定要看余華的早期作品,是電影都難以復現(xiàn)的極致。
可惜昆汀除了“牛逼”不懂其它中文,若他通漢語,必定愛余華愛得死去活來。
這段摘自《死亡敘述》,不舍得再刪減,請耐心讀:
那過程十分簡單,鐮刀像是砍穿一張紙一樣砍穿了我的皮膚,然后就砍斷我的盲腸。接著鐮刀拔了出去,鐮刀拔出去時不僅劃破了我的直腸,而且還在我腹部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于是里面的腸子一擁而出。
那個女人揮著一把鋤頭朝我腦袋劈了下來,我趕緊歪一下腦袋,鋤頭劈在了肩胛上,像是砍柴一樣地將我的肩胛骨砍成了兩半。我聽到肩胛骨斷裂時發(fā)出的“吱呀”一聲,像是打開一扇門的聲音。而兩旁的鐵齒則插入了左右兩葉肺中。左側的鐵齒穿過肺后又插入了心臟。
那大漢一用手勁,鐵釬拔了出去,鐵釬拔出去后我的兩個肺也隨之蕩到胸膛外面去了。然后我才倒在了地上,我仰臉躺在那里,我的鮮血往四周爬去。我的鮮血像一顆百年老樹隆出地面的根須。我死了。
《金福南殺人事件始末》劇照
比喻絕妙,筆觸冷峻,以第一人視角卻如旁觀者,讀后心里一陣驚顫,在他面前我好似是個只會用“永遠的神”和“絕絕子”的傻子。
只是別在胃不舒服的時候讀。
某次讀罷《現(xiàn)實一種》立刻干嘔,他在文里寫老太太的骨頭發(fā)霉,胃里像長出青苔,有蚯蚓爬過。
暴力在一家人間傳遞,又落筆于尸體的解剖。
失去了皮膚的包圍,那些金黃的脂肪便松散開來。
首先是像棉花一樣微微鼓起,接著開始流動了,像是泥漿一樣四散開去。于是醫(yī)生們仿佛看到了剛才在門口所見的陽光下的菜花地。
女醫(yī)生抱著山崗的皮膚走到乒乓桌的一角,將皮一張一張攤開刮了起來,她用尸體解剖刀像是刷衣服似的刮著皮膚上的脂肪組織。
發(fā)出聲音如同車輪陷在沙子里無可奈何地叫喚。
有讀者說那時的余華,身體里流的不是血而是冰碴子。
九十年代的余華,冰化成水如濤浪涌落,于《收獲》雜志連載《活著》《許三觀賣血記》,他筆下不見惡人,只有厄運。
細讀如刀尖甜蜜。
>>>>刀尖舔蜜
華語片兩高峰,一是《霸王別姬》,二是《活著》。
當年張藝謀想將余華的《河邊的錯誤》拍成驚悚片,一稿都出了,余華說他新寫了個故事叫《活著》,兩人便聊新故事。
聊了兩三個鐘頭,張藝謀“移情別戀”了。
葛優(yōu)為此貢獻最高演技,成了戛納影帝。
他飾演的福貴,敗光家產,氣死親爹,被國民黨抓去做壯丁,返家時,老母重病去世,妻子、兒女和孫子相繼去世,活過一生,最后只剩他與老黃牛相依為命。
人死像熟透的梨,離樹而落。梨者,離也。
而活著的意志,是他唯一不會被奪走之物。
余華講他寫時不覺,修改時讀來,眼淚也嘩嘩流。
他釋義“活著”二字:
“活著”在我們中國的語言中充滿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來自于喊叫,也不是來自于進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賦予我們的責任,去忍受現(xiàn)實給予我們的幸福和苦難、無聊和平庸。
此書豆瓣評分高達9.4,位列圖書Top250榜第2位,僅次《紅樓夢》。
許子東五字概括《活著》:很苦很善良。
“很苦,就有無盡的共鳴;很善良,就有無窮的希望。”
我坐在影院看《一直游到海水變藍》。
這紀錄片實在無聊,看完我卻更固執(zhí)地愛賈樟柯,他將鏡頭停留在每一張普通人的臉上,毫不吝嗇。
有多久了?
我們愛看名人的臉,也只看名人的臉,極少在熒幕上細致觀察普通人,因此不見他們的喜怒哀樂,不見他們的“活著”。
賈樟柯與余華何其像?
余華寫《許三觀賣血記》,描的也是一張普通人的臉,許三觀的壯舉是賣血,他靠賣血成了家娶了親,又靠賣血來支撐家庭一次次渡過難關。
似父輩像祖輩。
影片最后,余華走到海邊,他說與岸相接的水看上去是黃色的,要一直游一直游,一直游到海水變藍。
人生窄若手掌又寬若大地。
贊嘆的不是“活著”的意義,而是“活著”本身。
今年3月,余華新書《文城》出版,書中寫一北方男人攜子南下尋妻,照例是普通人的跌宕人生。
讀者中有喝彩有嘲罵。
可與這樣一位文學巨匠同時代,讓你我能陶醉能贊嘆能大笑能嗔怪能怒罵,本就是幸事了,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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