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小妮
小妮是一頭牛的名字，她是父親花了七十五塊錢買來的。別看這點錢在今天微不足道，抵不住一個小工一天的工資，只能買一件低檔次的日常衣服，或者兩三個人在飯店簡單填一下肚子。但在半個多世紀以前，那可是十分可觀的一筆財富。普通人家需要省吃儉用好長時間，才能集土成丘，積攢而得，用它能夠蓋兩間像樣的房子，買的小麥可以讓兩個成年人吃上一年。
那是一個春日的下午，微風擺動著樹梢，和煦的陽光給大地披上一襲金色的外衣 。父親從岳廟趕集回來了，身后牽著一頭朝氣蓬勃的小牛。她有六尺來長，三尺來高，渾身上下一色金紅，兩只角斜矗著，活像鄰家姐姐的羊角辮，雙眼恰是銅鈴，青澈明亮。父親笑隨顏開地給圍觀的人介紹著情況，囑咐母親趕快在門口生一堆火，讓牛從火上蹺過去。
這頭牛就成為我們家的一員了，父親說她才不到兩歲，比二弟稍微能大一點。因為那會兒父母還沒有女兒，所以就給她取了個名字叫小妮。
小妮就在我家門房里宿棲。門房進深八尺，寬一丈四尺，兩檐流水，是不久前才搭成的，和三間廈房中間隔著一個不大的院落。是向日葵桿作椽，高粱植株作箔子，湊湊合合建起來的。
對于二三十年租住別人家房子的父母親來說，解放僅僅兩三年時間，置了幾畝地，買了間半莊基，蓋了屬于自己的房，已經相當不錯了。翻身后的日子真像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父母的心情好似藍天一樣純凈，綠水一樣明澈。充滿了無限的幸福感和對未來的美好憧憬。
起初小妮怯怯地，老是縮在牛圈的一角，草拌好了千呼萬喚始出來，試探地嘗上幾口，毫無意趣地把頭扭往一邊。大概是有著斬不斷理還亂的鄉(xiāng)愁，對她原來的家深深地思念吧。漸漸地消除了和我們一家人的隔膜，變得無拘無束，天真爛漫起來。高興了活跳亂蹦，滿足了大聲吟唱。
大約隔了半個多月了，父親便教她學習干活。開始時把跟頭搭在她的脖頸上，讓它拉著空套繩前進。打頭她很不習慣，企圖掙脫。由于懼怕父親手里的鞭子，不敢輕易調皮搗蛋。小妮有著高超的悟性，不幾天就可以曳耩子了。沒有出兩個月，接連學會了拉犁，曳磨。成了我們家不可或缺的精壯勞力了。
小妮恪盡職守，勤懇賣力，總想把任何事情都干得盡善盡美，博得主人的滿意。她從不知道投機取巧，躲奸?；?。拉犁時起腳快，步履矯健。曳車遇到上坡，離老遠就鼓足干勁，一鼓作氣地小跑起來，依靠沖鋒產生的慣性，輕而易舉地度過難關。常常掙得汗流浹背，父親往往心疼地用草帽給她扇涼。
收工了，父親把套繩拴在她身上，韁繩繞在她的脖項，善解人意的小妮，心照不宣地在前面走著，父親扛著木犁，在后面跟著。不需要誰指點，絕對準確無誤地回到家里。
那時我剛叫六歲，父親有時讓我去放牛。我把她拉到青草豐茂的地方，把韁繩盤起來讓她自由自在地享用鮮嫩的美餐，我坐在一旁悠閑地玩耍。無意間發(fā)現(xiàn)小妮隔幾分鐘抬頭把我看上幾眼，像是看我是否離開了?；蛘呤敲鞔_地告訴我：”你放心玩你的，我是不會亂跑的?！?br>
夜幕從天邊向頭頂慢慢地拉合著，飛鳥掠過天空急急地還巢，小妮跑到我身邊，伸出舌頭舔舔我的手，放開腳步地朝家的方向走去。我立刻會意地緊跟在她的后面。有時我示意她臥下，爬著騎在她的身上，她小心翼翼地站起來，樂此不疲地馱我回家。
小妮每天吃兩頓，第一頓是早晨下地回來休息一會兒然后上槽，第二頓是下午勞作完畢，從人們喝了湯時開始。每頓都是吃三和草。晚上，槽頭的柱子上一人多高的地方掛著一盞煤油燈，黃豆大的火苗昏黃地照著偌大的空間。父親借著微弱的光線給小妮拌草。
小妮眼巴巴地在槽邊等候著，當父親舀了一瓢料，撒在草上的那一瞬間，小妮迫不及待地低頭吞食。父親一邊親昵地訓斥，一邊倒上適量的水，用攪草棍拌勻。夏天的時候我就在附近玩，看著父親在精心地飼養(yǎng)小妮。
到了寒冷的冬季，雖然在牛圈邊生了一堆花柴火，我還是早早上了炕，坐在熱被窩里取暖。父親給小妮把草拌上，也進臥室暖暖身子，一邊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一邊和母親說著家長里短的話兒。估摸著小妮差不多吃完了，再去給她拌第二和第三和。三和草都吃完后，父親便端著一大盆溫水，去飲小妮。小妮吃飽了喝足了，就心滿意足地臥在一邊，不緊不慢地進行反齣。
每次把小妮拉出去拴到門前的樹上，父親就拿著掃帚，把小妮渾身上下刷掃一邊，大多時候還取出專門給牛刮毛的鐵梳子，溫情脈脈地給小妮梳著金紅色的體毛。像母親給我梳頭辮帽根一樣，愛意濃濃，一絲不茍。每當這個時候，小妮紋絲不動地站在那里，享受著主人柔情地愛撫。顯得是那樣地幸福溫馨，那樣地愜意。
······
這樣暖意融融地相處了兩年，我們村就成立初級社了，也就是土地等生產資料全部歸公，實行社會主義改造。牛也變成集體的，初級社給評定適當?shù)墓煞莼?，逐年按一定比例參與分紅。施行集體飼養(yǎng)，再也不能一家一戶單獨喂育了。
聽到這個消息，一家人亂箭穿心，痛惜有加。父母親給小妮拌了幾倍的料，想方設法讓她吃好喝好，像對待將要出嫁的女兒一樣關懷備至。
令人揪心的時刻很快來到了，母親在小妮額頭系了一塊鮮艷的紅綢子，父親把小妮拉出來，反復用掃帚掃著，用鐵梳梳著，好像打扮新娘一樣用心用意。
在隊長三番五次地催促下，父親懷著痛苦的心情，踏著沉重的腳步，慢慢地向飼養(yǎng)室走去。母親心似貓抓地跟在后邊，邊走邊擦眼淚。年幼的我自制力不強，忍不住哇哇大哭。
一家人整天茶飯無心，天都快黑了，還沉浸在失去小妮的痛苦中不能自拔。突然聽到哞的一聲，趕緊跑出去一看，原來是小妮回來了！一家人喜出望外，父母親眼睛眉毛都是笑。父親更象對待久別重逢的親人一樣，端詳著小妮，來來回回撫摸著小妮的肩背。母親連忙給小妮拌草。小妮眼光里充滿迷惘，似乎感覺到自己是家里可有可無的一員，埋怨父親狠心地把她送給了人家。
一家人正在高興的時候，剛剛上任的飼養(yǎng)員來了。言說他剛剛離開了一會兒，回來就不見了小妮。飼養(yǎng)室前后左右都找遍了，就是不見小妮的蹤影。懷疑是不是跑回原來的家里去了，跑來一看果不其然。當時就要把小妮牽走，但是小妮說啥也不跟上他去。母親見狀，上前求情說，讓小妮把那一和草吃完，然后讓父親把她送回飼養(yǎng)室。
我和父親一有功夫就去看小妮。見我們來了，小妮分外高興，不住地舔父親的手背。父親陪她一會兒，無言地和她說上一通話兒，給她喂上幾和草，這才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后來有三四天父親外出，剛回來飼養(yǎng)員就登門了，說小妮不好好吃草，讓父親過去看一下，她是不是病了。父親好像聽到那里失了火一樣，箭一般地向飼養(yǎng)室走去。
臥著的小妮聽到父親的腳步聲，忽地站了起來，滿含委屈地迎接父親，眼睛里閃耀著晶瑩的淚花。父親抱著她的頸項，像哄小孩一樣，輕輕地拍著她的腰背。
父親動手給小妮拌草，小妮狼吞虎咽吃得很香很香。飼養(yǎng)員這才明白，小妮想我們一家人了，想得魂牽夢繞，茶飯不思。
······
作者簡介：王華民，1948年2月生于華陰，1959年遷入臨渭區(qū)（原渭南縣）藺店鎮(zhèn)。退休公務員。曾在有關刊物，平臺上發(fā)作品若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