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塵。
無由持一碗，寄與愛茶人。
唐朝詩人當(dāng)中，白居易是以茶入詩最多的一位，相對于李白為代表的浪漫主義，白居易則是一個典型的現(xiàn)實(shí)主義。
在白居易的生活中，現(xiàn)實(shí)與理想是共存的，他入世為官長達(dá)五十余年，從未丟過官，他的一生都在官場混跡，在世俗與名利間穿行；他出世于山野間、僧廬，茶酒相伴，“或吟詩一首，或飲茶一甌”，“身心無一系，浩浩如虛舟”，逍遙于山水間。
白居易無論再官還是在野都與茶酒相伴，他自許為“別茶人”，就是有評判茶葉品質(zhì)的本領(lǐng)，他的詩里是這樣寫的:
故情周匝向交親，新茗分張及病身。
紅紙一封書后信，綠芽十片火前春。
湯添勺水煎魚眼，末下刀圭攪麹塵。
不寄他人先寄我，應(yīng)緣我是別茶人。
白居易茶詩最多，卻不能說他是最愛茶的人，于他而言茶是日常，如同柴米油鹽醬醋一般平常，但是又不可或缺。白居易茶詩眾多，是他的詩風(fēng)決定的，他將茶代入日常生活，茶在他的詩里出現(xiàn)也是伴隨著飲食而來。
他習(xí)慣于餐中飲茶，“盡日一餐兩碗茶，更無所要到明朝”；他也習(xí)慣于睡醒飲茶，“食罷一覺睡，起來兩甌茶”，還有酒后飲茶，“滿甌似乳堪持玩，況是春深酒渴人”。這些飲茶太過日常，他不似盧仝的吃茶欲成仙，也不似皎然的吃茶可通道，他的喜愛是更務(wù)實(shí)的，“平時無所好，見此心依然”。
白居易喜好交友，除了同僚還有僧侶和道士，他喜愛賞游山水，仆馬茶酒。有日他心情大好，命著童子去喚韜光禪師一起品茶，并以詩為請柬：
白屋炊香飯，葷膻不入家。
濾泉澄葛粉，洗手摘藤花。
青芥除黃葉，紅姜帶紫芽。
命師相伴食，齋罷一甌茶。
意外的是，韜光禪師并沒有來赴約，而是也回了一首詩：
山僧野性好林泉，每向巖阿倚石眠。
不解栽松陪玉勒，惟能引水種金蓮。
白云乍可來青嶂，明月難教下碧天。
城市不能飛錫去，恐妨鶯囀翠樓前。
白居易立即明白了自己的淺薄，韜光禪師是嫌棄官衙是個俗地呀，喝茶自然要去山水之間，于是他命人收拾茶具，便欣然前往。自此韜光寺便成了白居易的煮茶圣地，他與山野之間的情誼又多了一成，與禪茶的緣分又多了一成。
昨夜鳳池頭，今夜藍(lán)溪口。
明月本無心，行人自回首。
新秋松影下，半夜鐘聲后。
清影不宜昏，聊將茶代酒。
提籠復(fù)攜榼，遇勝時停泊。
泉憩茶數(shù)甌，嵐行酒一酌。
白居易喜茶也喜酒，他于詩中也表達(dá)對酒的迷戀“就花枝，移酒海，今朝不醉明朝悔。且算歡娛逐日來，任他容鬢隨年改”、“暖擁紅爐火，閑搔白發(fā)頭。百年慵里過，萬事醉中休”。他還給自己取了一個名號“醉隱先生”，但是白居易更著名的名號是“香山居士”，這是中晚年時期與香山僧人如滿結(jié)交后起的。
白居易一生嗜酒，也常病酒臥床，因此受盡折磨，越是到了晚年他越發(fā)離不開茶。有人說：“白居易終生愛飲，卻是始于酒，終于茶。其早年詩言志：看風(fēng)小溘三升酒，唯酒是飲；中年詩言志：茶鐺酒杓不相離，酒茶并論；晚年詩言志：寒食深爐一碗茶，專愛于茶，由酒境漸漸皈依茶境?！?/strong>
其實(shí)嗜酒如命的白居易從未放棄過酒，盡管身體大不如前使得他有所節(jié)制，剛剛感嘆完“老去齒衰嫌橘酸，病來肺渴覺茶香”，不過一會便開始“有時閑酌無人伴，獨(dú)自騰騰入醉鄉(xiāng)?！?strong style="box-sizing: border-box;">他在茶酒間徘徊，如同他自己的人生寫照一般，在朝在野之間游走，自由變換自己的角色。
白居易既有出世之心又有入世之心，既有做官又有做隱士的想法和追求，日常起居茶酒并立，“茶鐺酒杓不相離”。他出世也罷，入世也罷，他的人生終是一個“閑”字做主，因?yàn)橐粋€“閑”字白居易才有了自己的茶酒生活，他的詩里無一例外都展現(xiàn)他于茶與酒的喜愛和情趣。
捫蘿上煙嶺，蹋石穿云壑。
谷鳥晚仍啼，洞花秋不落。
提籠復(fù)攜榼，遇勝時停泊。
泉憩茶數(shù)甌，嵐行酒一酌。
門嚴(yán)九重靜，窗幽一室閑。
好是修心處，何必在深山。
在中國古代詩人中，白居易又是最“閑”的詩人。白居易一生幾十年，“閑”幾乎成了他一生最重要的人生體驗(yàn)。
他的“閑”是與生俱來的天賦，使他再朝為官幾十年里于出世與入世之間如來如去，也奠定了他豁達(dá)的人生觀，盡管在爾虞我詐的官場他依據(jù)活得像一名隱士。
白居易一生，輾轉(zhuǎn)南北，曾在長安、盩厔、江州、忠州、杭州、蘇州、洛陽等地任職，官場的爾虞我詐，舟車勞頓，皆因他的一個“閑”字紛紛分崩瓦解。
初出茅廬的白居易，少年時期就寫下《晚秋閑居》：
“地僻門深少送迎，披衣閑坐養(yǎng)幽情。秋庭不掃攜藤杖，閑踏梧桐黃葉行。”
貞元十八年，白居易參加吏部組織的書判拔萃科考試，次年春天，白居易登第，授校書郎，開始仕宦生活，居住在長安。作《長安閑居》：
“風(fēng)竹松煙晝掩關(guān)，意中長似在深山。無人不怪長安住，何獨(dú)朝朝暮暮閑？”
元和二年，白居易在盩厔，任盩厔尉，作《官舍小亭閑望》：
“日高人吏去，閑坐在茅茨。亭上獨(dú)吟罷，眼前無事時。數(shù)峰太白雪，一卷陶潛詩?！?/span>
元和十年，在長安，任太子左贊善大夫，作《昭國閑居》：
“貧閑日高起，門巷晝寂寂?！?dú)在一床眠，清涼風(fēng)雨夕?！缴刑駮?，老大宜安適。何以養(yǎng)吾真，官閑居處僻?！?/span>
元和十二年，白居易任江州司馬，寫《閑居》：
“肺病不飲酒，眼昏不讀書。端然無所作，身意閑有余。雞棲籬落晚，雪映林木疏。幽獨(dú)已云極，何必山中居?！?/span>
元和十四年，白居易任忠州刺史，寫《東亭閑望》：
“東亭盡日坐，誰伴寂寥身。綠桂為佳客，紅蕉當(dāng)美人。……不作悠悠想，如何度晚春？”
長慶三年，任杭州刺史，寫《閑臥》：
“盡日前軒臥，神閑境亦空。有山當(dāng)枕上，無事到心中。”
寶歷元年，白居易在洛陽任太子左庶子分司，寫《閑出覓春戲贈諸郎官》：
“年來數(shù)出覓風(fēng)光，亦不全閑亦不忙?！?/span>
寶歷二年，任蘇州刺史，寫《正月三日閑行》：
“綠浪東西南北水，紅欄三百九十橋。鴛鴦蕩漾雙雙翅，楊柳交加萬萬條。”
大和元年，白居易又回到長安，任秘書監(jiān)，寫《閑行》：
“五十年來思慮熟，忙人應(yīng)未勝閑人?！饶昶呤q強(qiáng)健，尚得閑行十五春?！?/span>
大和二年，任刑部侍郎，寫《閑出》：
“身外無羈束，心中少是非。被花留便住，逢酒醉方歸。”
大和九年，又到洛陽任太子賓客分司，寫《閑吟》：
“貧窮汲汲求衣食，富貴營營役心力。人生不富即貧窮，光陰易過閑難得?！?/span>
開成五年任太子少傅分司，寫《閑居》：
“眼昏入夜休看月，腳重經(jīng)春不上山。心靜無妨喧處寂，機(jī)忘兼覺夢中閑?！?/span>
元和十年，白居易被貶，這是白居易一生當(dāng)中遭受的最大一次政治打擊，在江州開始長達(dá)三年多的貶謫生涯。
在此期間，白居易忘懷處順、不以譴謫介意，作《閑意》：
“病停夜食閑如社，慵擁朝裘暖似春。漸老漸諳閑氣味，終身不擬作忙人。”
晚年在洛陽時，白居易把自己稱為“閑叟”，“雨砌長寒蕪，風(fēng)庭落秋果。窗間有閑叟，盡日看書坐?！?/strong>把自己擔(dān)任的職務(wù)，稱為“閑官”，把自己工作生活的洛陽稱為“閑地”：
“自遂意如何？閑官在閑地。閑地唯東都，東都少名利。閑官是賓客，賓客無牽累?！?/span>
白居易自己斷言：洛下多閑客，其中我最閑。被貶江州三年，白居易經(jīng)過自我調(diào)整，把退“閑”作為一種為官策略。慕“閑”求退，以退為進(jìn)，混跡官場，直到致仕。“閑”，讓白居易歷官二十任，食祿四十年。白居易詩中之“閑”，是一種人生體驗(yàn)、也是生存智慧。
白居易是個有情趣的人，他喜好山野林鶴，渴望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生活，也能積極入世在朝為官，為自己創(chuàng)造物質(zhì)財(cái)富。他不像陶淵明那樣“環(huán)堵蕭然，不蔽風(fēng)日，短褐穿結(jié)，簞瓢屢空”，隱遁于山水間，逃離于世俗外，卻難以自給自足。
白居易于出世入世之間如來如去，在官在野，是中國許多文人所追求的，后來的宋代大文豪蘇軾對白居易也十分欽佩，處處效仿和繼承白居易的人生姿態(tài)。蘇東坡說：“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干忙”，不如“做個閑人，對一長琴，一壺酒，一溪云”。
作者：離蘇丨弘益茶道美學(xué)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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