抹山微云秦學士
——漫談秦學士
作者:風剪云 ◆ 版面:豆丁
動圖:棲蓮 ◆ 書法: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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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的興起,與音樂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最早是一種為配樂而歌唱的抒情詩體。其產(chǎn)生可以追溯到隋唐的“新聲”或更早的漢魏樂府,到晚唐五代漸漸擺脫按曲拍譜詞的約束而成為一種獨立的新詩體。
宋詞,更是發(fā)展到詞的頂峰,從娛賓遣興的文字游戲逐漸成為文情并茂的獨立文體,上升到表現(xiàn)時代命運的重要篇章,成為其時的一種大眾藝術(shù)。僅僅《全宋詞》中就收錄了1330多名詞人的19900余首詞作。
宋詞的發(fā)展,有它本身特定的歷史背景和特定和社會條件。北宋王朝,結(jié)束了五代十國分裂的局面,統(tǒng)一全國。生產(chǎn)得到迅速恢復與發(fā)展,經(jīng)濟趨于繁榮。宋太宗至道三年(997),全國歲出歲入相抵,尚余大半。據(jù)《東京夢華錄》記載,首都汴京成為“八方爭湊、萬國咸通”的政治、經(jīng)濟、交通、文化中心。大宋王朝削平了許多小國,在俘主掠財?shù)耐瑫r,將小國大批技藝高超的樂工歌伎擄入京華,正如《文獻通考·樂考》中記載“四方執(zhí)藝之精者皆籍中”。宋太祖杯酒釋兵權(quán)后,提出“多積金帛田宅以遺子孫,置歌兒舞女以終天年”的倡議,因此出現(xiàn)朝野上下競相填詞、以能詞為榮的局面。從而成就了一些如“紅杏枝頭春意鬧尚書”“張三影郎中”“賀梅子”等代表,而秦少游秦觀也在其時脫穎而出,被稱為“山抹微云秦學士”。
談宋詞不談秦觀(1049—1100,字少游),自然就心有不甘。因為蘇軾曾經(jīng)如此說:“山抹微云秦學士,露華倒影柳屯田”。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評價秦觀:“大抵北宋之詞,周、秦兩家,皆極頓挫沈郁之妙。而少游托興尤深,美成規(guī)模較大,此周、秦之異同也?!闭f明他們都是久負盛名且有相似之處的。秦觀無論是在宋時還是在如今,對其評價都不錯,不管是詞作還是詩文,都稱得上是北宋文學史上的一位重要作家。
秦觀的詩文在兩宋詩壇自成一家。所作詩文流世430余首,感情深厚,意境悠遠,風格獨特;散文涵蓋政論、哲理、游記、小品多種;策論更是文筆犀利,說理透徹,引古征今,富有說服力和感染力。特別是策論,在文學史上的貢獻與地位是極為高大上的,可謂立論高遠、說理透徹、章法嚴緊、筆鋒犀利,具備特有的藝術(shù)張力,“辭華而氣古,事備而意高”。傳世的50篇策論文:一是緊扣現(xiàn)實,不尚空談。文章大都能緊扣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較少作書生之空談。這一方面與當時制科之文的要求有關(guān),一方面也與其業(yè)師蘇東坡的鼓勵與點撥有關(guān)。二是引古證今,說理透徹。古代的策論與現(xiàn)今的政論文大致雷同,是為臣者向君王提出的有關(guān)國事、朝政的意見和建議。作為帝王的閱讀材料,因此在寫作上篇幅要短,立論要明,論據(jù)要足,說理要透。既要注意一事一議、深入淺出,更要注意言而有理,言而有據(jù),言而有序。少游所寫的策論,與上述要求上基本是無懈可擊的。三是結(jié)構(gòu)嚴密、章法井然。秦少游原先寫作策論的目的主要為了應(yīng)舉,因此在策論寫作上下了不少功夫,他曾說“作賦何用好文章,只以智巧饤饾為偶儷而已。若論為文,非可同日語也?!币虼耍厣儆蔚牟哒摲浅W⒁庵\篇布局和結(jié)構(gòu)章法的變化。四是鋪陳排比,氣足神完。一句話概括就是一氣呵成,整篇文章讓人讀起來感到有一股氣勢撲面而來,很有震撼力。這與他飽讀大量經(jīng)典散文有關(guān),在青少年時也寫過《浮山堰賦》、《黃樓賦》等等,特別是《黃樓賦》很得蘇東坡的賞識,認為這篇賦“雄辭雜今古,中有屈宋姿”。
主要還是說說秦少游的詞作。其詞作在婉約感傷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方面,展示出了獨特的審美境界,也稱淮海詞。首先,在意境創(chuàng)造上,秦觀的詞作擅長描摹清幽冷寂的自然風光,抒發(fā)遷客騷人的憤懣和無奈,營造出蕭瑟凄厲的“有我之境”。代表性作品是他貶謫郴州期間所寫的《踏莎行》,曾經(jīng)被蘇軾書寫在扇子上,并題識曰:“少游已矣,雖萬人何贖!”其次,在語法結(jié)構(gòu)上,秦觀受到柳永的影響,創(chuàng)作了大量慢詞。但是他能把令詞中含蓄縝密的韻味帶進慢詞長調(diào),從而彌補了柳永以賦法填詞所造成的發(fā)露有余、淺白單調(diào)的不足,顯得跌宕有致,包蘊深層,代表作如《望海潮》。再次,在字法運用上,秦觀詞作具有含蓄隱麗的特征,取象設(shè)詞追求意象的精致幽美,描繪自然景物,多為飛燕、寒鴉、垂楊、芳草、斜陽、殘月、遠村、煙渚等;摹建筑器物,則是驛亭、孤館、畫屏、銀燭之類。他以柔婉的筆觸,對詞中的字句多加推敲和修飾,用精美凝練的辭藻,傳寫出凄迷朦朧的意境。當屬趙尊岳《填詞叢話》評析秦觀詞用字之妙最為切合。
最富盛名的是那首人盡皆知的《滿庭芳·山抹微云》了:
山抹微云,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數(shù)點,流水繞孤村。
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這曲《滿庭芳》在當時就具有極高的知名度。有一則故事可以看出這首詞是如何備受推崇的:秦觀女婿范溫在一次宴會上,因為性格內(nèi)向,木訥少言,無人理睬。后來有一個歌女問他:“你是誰家兒郎呀?”范溫站起來,叉叉手,驕傲地說:“我乃‘山抹微云’女婿也!”大家暈倒,于是跟他拉家常,談文史,無復寂寞。而大學士蘇軾對這首詞也印象深刻,他曾戲言:“山抹微云秦學士,露華倒影柳屯田?!逼淞餍锌梢娨话摺?/span>
這首《滿庭芳》詞,記得我在中學時就熟背過,從那時起,我也就記住了秦觀秦少游,不記不行啊,何況還是被尊為“婉約派一代詞宗”的咱江蘇揚州的正宗老鄉(xiāng)呢(靖江原屬于揚州地區(qū))。后來我入伍讀軍校對秦少游更為感興趣,因為秦觀在軍事上也是比較有名的,有國士之稱,“文人論兵,秦觀堪與晚唐杜牧相媲美?!保厣儆巫杂籽凶x了《孫子》十三篇,對用兵之法深諳在心,早年即寫有《郭子儀單騎見虜賦》,贊揚唐代名將郭子儀“匹馬雄驅(qū)”,兵不血刃解回紇之圍之壯舉,壯年時期還寫了一系列用兵的策論。
我們大都出生在農(nóng)村,讀中學的那個時期農(nóng)村生活雖然比較艱苦,但卻讓人很容易早熟的。因此,青春激蕩期或多或少都有些懵懂情事,但環(huán)境和那時社會道德認知度影響,至多也只是暗戀或者單相思系列,沒有幾人能放言大談卿卿我我之事的,自然,我也在此青梅情懷時節(jié)之列了。其時初學《滿庭芳》,記得年少在校時內(nèi)心交好的一個女孩,在其時也只是羞澀于內(nèi)心的天仙,羞澀當?shù)捞煜蔁o法從內(nèi)心走入凡間。多年以后回鄉(xiāng)探親再次邂逅,天仙已是一個肥胖妖冶的女人了,無復當年的清純嫵媚了。瞠目之時只能捂臉默默背著這首詞,悼念心中第一尊或許也是最后一尊女神的崩潰。那時候我就想,秦觀秦少游一定也曾有過這等經(jīng)歷。滄海桑田,歲月總是更改著舊時的容顏,待到山回路轉(zhuǎn)時早已物是人非,更別說那句在心里念叨了千百遍的《鵲橋仙》中“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的名句了。一聲嘆息!
且看《滿庭芳》詞解:蒼茫群山上飄著悠悠云朵,小草也已經(jīng)枯萎,微風中輕輕搖曳,一直綿延到天邊,已經(jīng)秋天了呵!我們舉起杯,是喝掉那曾有的辛酸與甜蜜。我似乎明白,這也許是今生最后一面,從此天涯漂泊,各有各的淚水,各有各的笑聲。然而,我不想明白,我什么都不想明白,即便抬頭唯見一片燈火昏黃,我也想說,我不記得剛剛發(fā)生的一切。
有不少詞調(diào),開頭兩句八個字,便是一副工致美妙的對聯(lián),宋代的名家大抵都是在這個方面見功夫、逞文采。比如“作冷欺花,將煙困柳”,“疊鼓夜寒,垂燈春淺”……例子很多舉不勝舉。好的開頭就像名角出臺,一個亮相就罩住了全場,比如上兩句的“欺、困”“疊、垂”幾字,一下就讓人覺得穎秀葩呈而動人心目了。但是這些,我覺得都不如秦少游的手段高,看他筆下的“碧水驚秋,黃云凝沐”,簡直神了,而這首《滿庭芳》的起拍開端“山抹微云,天連衰草”,更是雅俗共賞,出場便是頭彩和掌聲,一個“抹”字,讓人覺得少游不光是通文也通畫理,四字一出宛然鋪開一幅“橫云斷嶺”圖。而后一句“天連衰草”更是珠聯(lián)璧合,極目天涯的場景與惜別天涯的寫意瞬間躍上讀者心頭。開篇八字既出,后面可想而知了??梢姡吧侥ㄎ⒃魄厣儆巍泵焕说冒?。
至于后來相傳的關(guān)于這首詞另一個故事,《花庵詞選》記載:秦觀由會稽入京師,拜訪蘇軾,蘇軾說:“久別以后,這里都在傳唱‘山抹微云’?!鼻赜^正自我陶醉,忽然聽到蘇軾聲色俱厲:“不想你學那柳永,作此等下流酸曲?!鼻赜^梗著脖子爭辯道:“我雖然沒有見識,但也不至于墮落到那個地步。老師說話過分了吧?!碧K軾說:“‘銷魂,當此際’,這不是柳永式的句子嗎?你還狡辯!”秦觀就紅了臉無話可說了。其實,這個故事未必真實,吳世昌先生曾專門撰文辨析,但這個故事也許可以理解為編撰者對淮海詞的一種看法:淮海詞和柳永詞存在著一定的師承關(guān)系。周濟曾評此詞云:“將身世之感,打并入艷情,又是一法?!边@個方法,柳永在《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撒灑江天》中已經(jīng)用過了。
前人學者將秦觀與柳永關(guān)聯(lián)相談也不無道理,從經(jīng)歷上講再也沒有比他們更足以同病相憐的了。秦觀初字太虛,后來改字少游。他早年就文才華瞻,盛名一時,蘇軾稱贊他“有屈、宋之才。”王安石也說:“其詩清新嫵媚,鮑、謝似之?!蹦魏纹送静坏靡狻K?9歲、33歲時兩次參加科舉考試都名落孫山,36歲時才進士及第。元祐年間舊黨得勢,蘇軾曾向朝廷推薦秦觀,誰知秦觀得了重病,回到蔡州了。四年后才到京師當了宣教郎、太學博士一類無名小官。好不容易干到秘書省正字,時間不長,因“洛黨”詆毀被罷去正字。至哲宗親政,元祐黨人被清洗,此后秦觀再也沒有平安過。他先被趕出京城,任杭州通判,繼而貶監(jiān)處州酒稅,二年后,又被新黨羅織罪名,削秩流放郴州(今湖南境內(nèi)),不久又流放橫州(今廣西境內(nèi)),三年后再貶至雷州(今廣東??担?。好不容易,趙佶當了皇帝,大赦天下,但他還沒有挨到京師,就在藤州(今廣西境內(nèi)),游光華亭時病死了。
秦觀此中多有描述流放經(jīng)歷的詞作。這些詞,地理上是由北而南、由繁華而蠻荒,詞人的內(nèi)心,也是由溫婉而凄厲、由哀傷而絕望。紹圣元年,秦觀坐為元祐黨籍,出為杭州通判,遭貶處州,作《望海潮》:“梅英疏淡,冰澌溶泄,東風暗換年華。金谷俊游,銅駝巷陌,新晴細履平沙。長憶誤隨車,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蹊,亂分春色到人家。//西園夜飲鳴笳,有華燈礙月,飛蓋妨花。蘭苑未空,行人漸老,重來是事堪喈。煙暝酒旗斜,但倚樓極目,時見棲鴉,無奈歸心,暗隨流水到天涯?!边@首詞,純以溫婉和平之音蕩人心魄,撩撥人脆弱的神經(jīng)末梢,但到后來,不是這樣了。
紹圣二年,秦觀流放郴州,在郴州旅舍作《踏莎行》:“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煽肮吗^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shù)。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边@首詞上闋末尾兩句有多個版本。其一宋張端義:“嘗見少游真本乃斜陽樹,后避廟諱故改定耳?!逼涠瓮蹴疲骸坝^當時米云章所書此詞,乃是杜鵑聲里斜陽曙?!痹倬褪巧厦嫖乙械陌姹?。這三個版本,我以為還是“斜陽暮”最好。樹乃實物,如何能與上句的“寒”字相對?“曙”乃曙光,更不知所云。而“斜陽暮”三字,“斜陽”表形態(tài),指太陽掛在西天;“暮”表時間,說的是殘照當樓、霞披群山的景觀。李義山的“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闭怯靡粋€表時間的“近”字寫出了那種無力回天的無可奈何,“暮”字似之。據(jù)說,秦觀死后,蘇軾把這首詞題在扉頁上,連連哀嘆:“少游已矣,雖千萬人何贖!”那種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悲涼,千載而下,令人腹痛。
記得關(guān)于蘇軾和秦觀還有這么一個故事:蘇軾曾將他所作小詞給“蘇門四學士”的另外兩個晁補之、張耒看,問:“與秦觀的相比,怎么樣呀?”晁張回答:“少游詩似小詞,先生小詞似詩?!绷钊溯笭?。
凡成大器者必經(jīng)坎坷,歷練很重要,有時卻也是有才志士的致命傷,或者說是難以逾越的磨難吧,使得許多曠世之才最終無力抗衡那些致命的打擊而折羽沉沙,郁郁而終。記得秦觀有一首七絕的詩《春日》非常出名,云:“一夕輕雷落萬絲,霽光浮瓦碧參差。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曉枝?!?/span>
我想,秦觀就是一枝無力的薔薇,在暴風雨里時起時伏,艱難掙扎,而終于隕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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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風剪云,本名周衛(wèi)東,江蘇靖江人氏,客居山東青島。閑暇時喜歡讀書寫字,無筆尖生花之才,染墨僅以心緒為端,年華如逝水而記憶長存,但求他日,一壺酒一盞茶,捧半寸斜陽品今生所歷,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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